第十七章 生父
萧君默一行取出《兰亭序》真迹和盟印后,片刻不敢停留,当日便离开越州,欲北上扬州拜会袁公望。从越州到扬州,最快的方法是走水路,也就是从杭州下运河,乘船经苏州、常州、润州,过了长江便到了,全程六七百里,顺利的话三四日即可到达。
杭州在越州西北,距山阴一百余里,萧君默一行策马疾驰,当天夜里便到了杭州。众人在东门外找了家客栈住下,萧君默当即要去运河码头联系船只,以便明日一早启程,不料辩才却叫住了他,让他延迟一日,联系后天的船只。
萧君默不解:“法师,现在玄甲卫肯定在后面咬着咱们,您何故要拖延一天时间?”
辩才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萧君默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办不可,却又担心节外生枝,故而犹豫不决。这么想着,萧君默也就不催促他,等他自己说。
辩才又沉默半晌,才一声长叹,道:“萧郎,今日在兰渚山上,咱们曾谈及,先师圆寂之后未曾起墓造塔,那你可知,先师的遗骨到底埋在何处?”
萧君默略微沉吟:“晚辈料想,为了不让盟主遗骨被觊觎《兰亭序》的人搅扰,您当初料理盟主后事之时,一定做得非常隐秘。至于这具体的埋骨之处嘛,晚辈虽然无从猜测,但有一点还是敢大胆推断。”
“哪一点?”
“盟主的遗骨肯定不会埋在兰渚山上,甚至……不在越州境内。”
辩才笑了笑:“聪明。不瞒萧郎,先师的遗骨就埋在离此不远的天目山上。”
“天目山?”
“是的。”
萧君默知道,天目山在杭州西面一百多里处,钟灵毓秀,是名闻天下的东南名胜,相传为韦陀菩萨道场,历来有“龙飞凤舞,俯控吴越;狮蹲象立,威镇东南”之称。辩才将智永遗骨埋于此地,想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法师,您延迟一日出发,是不是想到天目山去祭拜盟主?”
辩才点点头,神情有些伤感:“贫僧自武德九年流亡他乡后,便一次也没有回来祭拜先师,心中常感愧疚,如今既然经过这里,若不去看一看先师,贫僧难以心安哪……”
萧君默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可现在是在逃亡,多耽搁一日便可能生出变数,一时也犹豫起来,不知该怎么回应。
“贫僧已年近六旬,半截子入土了,这回要是再错过,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了……”辩才的语气近乎恳求,“萧郎,往返天目山,一日足矣,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君默蹙眉思忖:“法师当初把盟主遗骨埋在天目山,还有什么人知道?”
“绝对无人知晓!”辩才忙道,“只有我和桑儿她娘两个人知道,先师遗骨也是我俩亲手安葬的。”
“您能确定,除了你们,再也没有第三人知情了吗?比如说……冥藏?”
辩才微微一惊,摇摇头道:“不可能,冥藏不可能知道。当年他逼迫先师交权,先师和我便躲进了兰渚山的洞窟之中,冥藏也没找到我们。未久先师便圆寂了,此后荼毗、安葬等事,他都没有参与,更不可能知情。”
萧君默又沉吟了片刻,尽管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心,可终究不忍看辩才如此痛苦,便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明日便去祭拜一下吧。”
辩才大喜,旋即又想到什么:“萧郎,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桑儿他们暂时留在客栈,贫僧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妥,您单独行动更危险,要去大伙就一块去,互相也有个照应。”
辩才看着萧君默,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翌日中午,一行五人策马来到了天目山。
天目山峰峦叠翠,有东西两峰遥相对峙,两峰之巅各有一池,长年不枯,宛若双眸仰望苍穹,故而得名“天目”。萧君默等人策马行走山间,只见古木森然,流水淙淙,峭壁突兀,怪石嶙峋,虽然时值正午,烈日当空,却因林木茂密而不觉炎热。
智永的坟茔在“东天目”的逍遥峰上,山路不通,众人便把马儿系在峰下,从南面徒步攀爬。这座山峰不高,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众人便爬上了峰顶。顶上生长着一大片高大的柳杉,站在树林边缘举目四望,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峡谷,脚下是一泓碧绿澄澈的深潭,左着是一望无际的繁茂竹林,右着有一道瀑布自山崖上飞奔而下,但见水流飞溅,雾气氤氲,竟然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彩虹,令人恍如置身仙境。
目睹如此罕见的人间美景,楚离桑和华灵儿都忍不住欢呼起来,连米满仓也激动得啊啊直叫,引得对面的山峰传来阵阵回声。
辩才告诉萧君默,左边的胜景便是名闻遐迩的“十里竹海”,右边这道瀑布源自东天目的白龙溪,脚下的深潭便是白龙潭。“此地云蒸霞蔚,藏风聚水,是块稀有难得的宝地。”辩才感慨道,“当年先师偶然到此,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
萧君默听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蹙:“这么说,长眠于此是盟主本人生前便有的心愿?”
“也不算很明确的遗愿,不过确实有此心迹,所以贫僧便做主把先师葬在了此处。”辩才说着,注意到他的神色,“萧郎怎么了?”
“哦,没什么。”
萧君默敷衍着,目光却敏锐地扫了四周一眼。忽然,郁郁葱葱的竹海深处似乎有一点白光闪了一下,等他再定睛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时隔十六年,智永的坟冢早已荒草没膝,不复辨识,辩才好不容易才在一株巨大的柳杉下找到了它。当年为了掩人耳目,辩才不敢给坟墓立碑,只在坟边的柳杉上刻了个记号,如今柳杉粗壮了许多,树干上的记号也已变形,所幸还是依稀可见。
五人抽出龙首刀,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把坟墓上的杂草和藤蔓清除干净,萧君默又捡来几块石头垒在坟头上,一座坟冢的大致轮廓才浮现了出来。
接着,众人轮流上香,并拿出早已备好的祭品摆在坟前,俯身跪拜。辩才红着眼圈长跪坟前,嘴里一直轻声念叨着,似乎在向师父诉说这十几年来的心境和遭遇,又像是在向盟主禀报这些年的天下大势和天刑盟现况。楚离桑看见父亲如此伤感,也不禁红了眼眶。
萧君默惦记着方才瞥见的那点白光,便走到树林边缘,跳上高处的一块岩石,手搭凉棚,仔细观察那片碧波万顷的竹海。
“看什么呢?”华灵儿在坟前待着无聊,便也跟了出来。
“欣赏美景啊!”萧君默随口道,“这么好看的景色,不多看几眼岂不可惜?”
“我看你是在放哨吧?”华灵儿道,“别这么紧张盟主,玄甲卫早被咱们甩了,跟不到这儿来。”
“想找咱们的,可不光是玄甲卫。”
“那还有谁?”
萧君默仍然目视前方,淡淡道:“冥藏。”
“冥藏?!”华灵儿一惊,“他不是在长安吗?”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半个多月前就应该到江陵了,而且遭了玄甲卫的伏击。”萧君默道,“不过冥藏狡猾,多半只是死一些喽啰,他本人肯定在后面一路追着咱们,眼下究竟到了哪里,还真不好说。”
华灵儿下意识地环视周遭:“这么说,咱们应该赶紧去扬州呀,留在这儿岂不危险?”
“左使要来祭拜盟主,这也是应该的。十六年了,无人扫墓无人祭拜,连坟冢都荒凉若此,我辈于心何安?”萧君默说着,故作轻松地一笑,“行了,别被我吓着,我也就随口说说,兴许冥藏早就被玄甲卫抓了也不一定。”
“嘁!我能被你吓着?”华灵儿白了他一眼,“我华灵儿是什么人?从小到大,我什么阵仗没见过?冥藏算什么东西?他要是敢来,本姑娘倒真想跟他过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