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此事没有超出萧君默的意料,但乍闻噩耗,他的心里还是感觉被剜了一下。没想到昨夜第一次见到慧远,便已是最后一面——为了守护《兰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又一位义士像父亲那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方丈,晚辈昨夜离开之时,你已经入定了,慧远法师罹难之事,你如何得知?”萧君默有些不解。
“当时贫僧刚刚入定,对外界的动静还有所觉知,他们把慧远的尸体抬了进来,我听得一清二楚……”玄观眼眶泛红,神情凄然。
“事已至此,无力挽回,还望方丈节哀。”萧君默劝慰道。
玄观点点头,强忍住悲伤:“慧远一死,圆觞也下落不明,贫僧愧对左使,更有负盟主重托啊!”
“方丈先别忙着自责,慧远法师虽然牺牲,但他很聪明,事先便把圆觞藏起来了。”
玄观诧异地看着他:“萧郎怎么知道?”
“方丈想知道,慧远法师把圆觞藏在何处吗?”萧君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然!”
萧君默忽然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虽然烛光昏暗,但玄观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上面铸刻着行书“觞”字的青铜圆状物,正是圆觞无疑!
玄观万分惊愕:“萧郎是在哪里找到的?又是如何找到的?”
萧君默淡淡一笑:“这得从慧远法师昨晚的出逃路线说起。方丈应该还记得,慧远夺了圆觞之后,是从天王殿门口出去,然后往寺门方向去的吧?”
“我当然记得。”
“慧远跑到寺门附近时,被一伙玄甲卫给截住了。当时晚辈还不知内情,便上去与他交手,然后慧远便折回寺里,一口气跑到天王殿后面,跳进了放生池。这个事情一直让晚辈不解,既然放生池中有秘道,慧远法师为何不直接进入池中,而是要先往寺门方向跑,然后再折回呢?我原本以为他是遇到拦截,不得已才回头。可后来一想,我才终于明白,慧远法师早已料到他不一定逃得出去,所以故意制造一个左冲右突、慌不择路的假象,借此迷惑玄甲卫,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他早已把圆觞藏了起来。”
玄观蹙眉思忖:“你的意思是,他往寺门方向跑的时候,就已经把东西藏起来了?”
萧君默点头:“方丈现在应该能猜出他把东西藏哪儿了吧?”
玄观又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难道……是那些老槐树?”
萧君默一笑。方才他在天王殿前的那些槐树上摸了半天,便是在寻找可以藏东西的树洞,后来果然在其中一个树洞里摸到了圆觞。
“可你为何会想到槐树呢?”玄观仍然有些困惑。
“这就要感谢我的一位同伴无意中给我的提示了。”萧君默笑了笑,“昨晚我们三人来拜会方丈,却没有发现,另一个同伴也一路跟了过来。慧远从天王殿跑出来跳上一棵槐树时,她正巧躲在另一棵槐树上。随后,假扮侍者的那两个玄甲卫追出来,却错把她当成了慧远,和她打了起来。我之前并未多想,直到方才来的路上,才突然意识到,那两个玄甲卫之所以误会,肯定是看到慧远跳上了槐树。可照理来说,当时慧远急着逃脱,何必借槐树藏身呢?这显然不合情理。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慧远并不是在借树藏身,而是在借树藏物!”
玄观恍然大悟,忍不住啧啧赞叹:“当世神探,非萧郎莫属啊!”
“很多事只是机缘巧合,又恰好让我联系到一起罢了。”萧君默摆摆手,旋即正色道,“方丈现在已经没有了身份,接下来有何打算?”
“正所谓出家无家处处家,”玄观苦笑,“一介方外之人,何处不可栖身?天下丛林寺院这么多,总有贫僧的落脚之地,何况本舵还有不少兄弟散落各处,走到哪儿都不怕没人照应。”
“这就好。”萧君默颇感欣慰,忽然生起了好奇心,“能否请教,方丈是哪个分舵?”
“照组织的规矩,贫僧是不便告知的,不过,对萧郎倒不妨破一次例。”玄观一笑,“在下重元。”
萧君默迅速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脱口吟出一句:“仰咏挹遗芳。”
玄观接言:“怡神味重元。”
“您是东晋尚书吏部郎王蕴之的后人?”
“正是。”
方才这两句,正出自王蕴之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一首五言诗,全文是:“散豁情志畅,尘缨忽以捐。仰咏挹遗芳,怡神味重元。”至此,萧君默一共已经知道了天刑盟的八个分舵:冥藏、临川、无涯、玄泉、浪游、东谷、回波、重元。
“方丈,贵寺的监院和其他法师,是不是重元舵的人?”萧君默忽然问。方才看见寺门上的封条,他便已料到这些人被裴廷龙抓了,不免替他们担心。
“他们只是单纯的出家人,不是本舵兄弟。”玄观有些不解,“萧郎为何问这个?”
萧君默叹了口气:“他们被裴廷龙抓了。”
玄观不知此事,顿时一震,懊恼道:“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他们。”
“方丈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他们不是天刑盟的人,裴廷龙就审不出什么,迟早会把他们放了,顶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萧君默道,“倒是您自己,得赶紧离开了,此地不宜久留。”
玄观闻言,稍觉心安,旋即又面露忧色:“贫僧今晚就可以离开江陵,但是你和左使怎么办?眼下裴廷龙已经盯上了你们,你和左使该如何脱困?”
萧君默略为沉吟,然后从容一笑:“方丈就放心走吧,晚辈自有脱困之法。”
江陵城南的郗记棺材铺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一家,所经营的棺木品种齐全、货真价实,在江陵乃至荆州一带有口皆碑。为便于打理,郗岩就住在铺子后面。
这天深夜,约莫子时三刻,郗岩在睡梦中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他凝神细听,似乎有人在庭院中有节奏地敲击棺木,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大半夜听到这种诡异的响动,饶是郗岩胆子再大,也不觉有些头皮发麻。
他披衣下床,一手持刀,一手掌灯,开门走进了庭院。这个庭院很大,院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半成品棺木。声音是从一具已经完工、尚未上漆的楠木棺椁后面发出的。郗岩一步步靠近棺木,在六七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喝问:“何方朋友,竟敢夜闯私宅,意欲何为?”
敲击声停了下来,一道黑影从棺木后走出。郗岩定睛一看,竟然是萧君默。
“抱歉了东谷先生,”萧君默面带笑意道,“深夜前来,扰了你的清梦了。”
郗岩有些不悦:“萧郎有什么事,非得这么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吗?”
萧君默一笑:“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还有一个是更坏的消息,东谷先生想先听哪一个?”
“我要是都不想听呢?”
“那我只能告辞,你继续回去做你的好梦。不过,我走之前,得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这辈子卖了那么多棺材,有没有给自己留一副好的?”萧君默摸着身边的那具楠木棺椁,“这副好像还不错,建议你自己留着。”
郗岩一怒:“萧君默,我敬你是左使身边的人,才对你客气,你可别不知好歹!”
“别生气,萧某绝无戏弄之意。”萧君默仍旧笑着道,“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你:被玄甲卫盯上的人,通常都活不了多久。”
“你什么意思?”郗岩一头雾水。
“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你这个铺子的周围,至少有十名玄甲卫,外加三十名荆州府廨的捕快,要不是我熟悉玄甲卫的布控手段,方才进来时肯定就被盯上了。”
郗岩知道萧君默没必要骗他,想了想,道:“这么说,玄甲卫是跟着左使和你,才盯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