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马车的颠簸和晃动,丝毫没有对萧君默造成影响。在犹如禅定一般的高度专注中,他回到了昨夜的大觉寺,在一幕幕定格的场景中穿行、停留、观察、思考……
在快速穿过许多无关紧要的场景后,萧君默进入了天王殿,画面定格在慧远持匕刺中玄观的一瞬间:锋利的匕首准确刺入玄观的左胸,也就是心脏部位。这与萧君默最初的观察一致,似乎没什么疑点。
萧君默伸出右手食指,在眼前划了一下,瞬间进入了第二个定格画面:脸色苍白的玄观无力地躺在他怀中,鲜血从左胸的伤口汩汩流出。萧君默凝视着那个伤口,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萧君默又划动食指,进入第三个定格画面:玄观盘腿坐在方丈室的禅床上,面容安详,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遇刺,倘若不是胸前衣服上那一摊血迹,倒更像是安然坐化。萧君默站在禅床前注视着玄观。忽然,他弯下腰,把耳朵贴在玄观的左胸上,片刻后,又把耳朵挪到了右胸。刹那间,一片疑云浮现在了他的眼中……
第四个定格画面,他们四人已回到客栈,正在辩才房间中讨论着。萧君默划动食指,画面快进,然后在某一处定住,华灵儿的声音响了起来:“难道他故意要死给你们看?他有病啊?!”紧接着是萧君默的声音:“在我看来,他不是要故意死给我们看,而是要死给那些胁迫他的人看。”
萧君默再度划动食指,画面继续快进,然后萧君默对辩才道:“当年您和智永盟主驻锡大觉寺,天刑盟的人想必都知道……”
萧君默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连忙反向划动食指,画面迅速退回到夹峪沟的后山上,萧君默对辩才道:“法师走蓝田、武关这条路,必是打算下荆楚。如果我所料不错,法师应该是想去荆州江陵吧?”
……
马车中,萧君默倏然睁开眼睛,神色一片惊恐。
辩才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胁迫玄观的人,很可能不是谢吉。”萧君默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是他还能有谁?难道是郗岩?”辩才看着萧君默的表情,身上不觉起了鸡皮疙瘩。
萧君默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谁?”辩才完全迷惑了。
萧君默沉默片刻,才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
“玄甲卫。”
裴廷龙坐在荆州府廨的正堂上,听完了薛安的奏报,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今日,萧君默和辩才在江陵城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他的掌控。据薛安奏报,上午,萧君默和辩才到城西墓地与一个叫郗岩的棺材铺老板接头;下午,二人又到了城东的富丽堂酒楼,与老板谢吉接头。加上之前已经挖出来的大觉寺玄观,截至目前,裴廷龙已经成功破获了天刑盟在江陵的三个分舵。
接下来,萧君默和辩才还会跟多少个分舵接头,真是让裴廷龙充满了期待。他不得不佩服,皇帝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确实英明,这比直接抓捕萧君默和辩才的收获大多了。眼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派了数十名水性好的手下进入放生池和秘道寻找那个东西,却始终一无所获。裴廷龙无奈,最后只好查封了大觉寺,并把监院等寺里的和尚全都抓到了荆州府廨,希望能通过严刑拷打,挖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那帮和尚招了吗?”裴廷龙问。
“回将军,不知这些家伙到底是真不知情还是太能扛,属下用尽了手段,他们还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裴廷龙沉吟了一下:“继续审。记住,我只有一个要求:宁枉勿纵。”
“是。”薛安领命,匆匆退下。
此时,桓蝶衣恰好与薛安擦肩而过,面色不悦地走了进来,大声道:“裴将军,自从进了江陵城,您就把属下和罗队正晾在一边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廷龙笑了笑,温言道:“蝶衣,你和罗彪这一路上都辛苦了,我是想让你们多歇息两天,没别的意思。”
“多谢将军好意!不过我们已经歇息够了,也该跟第一线的弟兄们调换一下了吧?”
“不急不急,咱们到江陵这才几天呢?”裴廷龙仍旧笑道,“你要是觉得闷,不如我陪你去外面走走?这江陵可是个好地方,听说当年的楚国王宫……”
“将军,属下是来执行任务,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桓蝶衣冷冷打断他,“还是请将军分配任务吧。”
“好,我就欣赏你这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裴廷龙打着哈哈,“任务自然是会有的,不过你得容我安排一下。这样吧,你先下去,回头我就让薛安通知你们,好不好?”
“将军,请恕属下说句冒犯的话,倘若您一意要排挤属下和罗队正,那属下只好直接给圣上和大将军上表,将情况如实禀报了。”桓蝶衣毫不客气道。
“言重了言重了,你们都是玄甲卫的老将,我怎么可能排挤你们呢?你这完全是误会我的好意了嘛……”
“是不是误会,就得看将军怎么做了。属下这就下去,等候将军命令。”桓蝶衣说完,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去。
裴廷龙眯眼望着她的背影,心头蹿起阵阵怒火,却愣是发不出来。
他这辈子从没怵过谁,唯独拿这个女子一点办法都没有。首先固然因为她是顶头上司李世勣的外甥女,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自己喜欢她,没来由地喜欢。
裴廷龙有时候也会骂自己没出息,何必为了一个女子,屡屡丧失上司应有的尊严?可每回一看到她,他的心马上就又软了。
桓蝶衣,你真是我的冤孽!
太极宫,两仪殿。
李世民端坐御榻,脸色沉郁。长孙无忌和刘洎站在御榻两侧,下面站着李泰、杜楚客、杜荷三人。杜荷脖子上包扎着纱布,形状有些滑稽,而杜楚客身上的多处伤口虽然也都包扎了,此刻却仍隐隐生疼。
昨日发生在崇仁坊暗香楼的这起刺杀案,让李世民既震惊又愤怒,因为性质实在太过恶劣——一个堂堂皇子,一个当朝驸马,还有一个三品尚书,竟然在皇城边上遇刺!如若不能尽快破获此案,抓住幕后真凶,朝廷威信何在,天子颜面何存?!
所以,李世民对此案特别重视,今天特地把三个当事人传召入宫,亲自询问了整个案发经过。此刻,三人都已禀报完毕,李世民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对长孙无忌道:“那个刺客审得如何?”
“回陛下,吴王和李大将军正在审,一有消息便会立刻入宫禀报。”
昨日案发后,李世民便命李恪把现场逮住的刺客押到玄甲卫,与李世勣一起会审。到现在为止,已经审了一天一夜了,刺客却仍未供出幕后的主使之人。
“青雀,”李世民盯着李泰,“你不是答应朕不再涉足风月场所了吗,这回怎么又忘了?”
“回父皇,”李泰一脸委屈,“儿臣昨日去的暗香楼不是风月场所啊,只是普通的酒肆罢了,还望父皇明察。”
李世民用目光咨询长孙无忌,对方暗暗点头。皇帝在位已久,多年来鲜少出宫,对于民间的这些情况自然知之不详。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便没再说什么,转而对杜荷道:“杜荷,据朕所知,你平日出门并未带保镖,为何昨日赴青雀之宴,却要带上四名保镖呢?而且据说身手还都不弱,你是不是事先便察觉什么了?”
“回陛下,这……这纯属巧合啊,那四名武师是微臣最近刚刚聘任的,主要是闲暇之时陪微臣练练拳脚,并非有意要用他们做保镖。昨日微臣一时兴起,便带他们一块出门了,也并未事先察觉什么,完全是碰巧赶上了而已。”
杜荷心里清楚,谢冲四人的真实身份绝对不能引起皇帝的怀疑,更不能被查出真相,否则别说他会遭殃,连太子也得完蛋,所以他现在只能轻描淡写地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