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墙外就是春明门大街和启夏门大街的十字路口,此时太阳正高悬中天,街道上车马辚辚、行人熙攘。
李泰、杜楚客、杜荷三人,坐在暗香楼二楼的一个雅间中,各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摆满了酒菜。雅间门外,谢冲带着三个人高马大的手下站在房门两侧,警惕地看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伙计和客人。
李泰给自己斟上酒,端起酒盅,笑容满面道:“来,楚客,二郎,为你们叔侄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干一杯!”
杜楚客和杜荷也举起酒盅,笑笑干了,但笑容中都掩藏着几分不自然。
“殿下,说心里话,我跟叔父,其实也没什么过节,只是有些误会罢了。”杜荷干笑了几声,“感谢殿下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让我和叔父尽释前嫌。”
“说得好!”李泰一拍食案,朗声大笑,“那你还不敬你叔父一杯?”
杜荷赶紧自斟了一杯,遥敬杜楚客。
杜楚客端起酒盅,淡淡笑道:“二郎啊,你爹去世得早,临终前把你们兄弟俩托付给了我,让我一定要严加管教,尤其是对你。所以说,这些年我对你的要求可能是严苛了一些,希望你能谅解,不要怪我。”
“叔,从今天起,过去的事咱们都不提了,好不好?”杜荷把酒盅举高了几分,很豪爽地道,“话在酒中,侄儿先干为敬!”
二人相继把酒干了,亮出杯底。
“好,看你们叔侄二人能够不计前嫌,把酒言欢,我真是替你们高兴啊!”李泰在一旁打着哈哈,也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殿下,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杜荷夹起一块羊肉扔进嘴里,边嚼边道。
你小子还真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想套我的话了。李泰在心里冷笑,嘴上却道:“瞧瞧,跟我见外了不是?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吞吞吐吐。”
杜荷身子前倾,压低声音:“我是想问,殿下跟东宫斗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呢?”
“我倒是想啊,可这种事情又谈何容易?”李泰叹了口气,斜眼看着他,“二郎你脑子灵光,要不,你替我想一个?”
“殿下说笑了。”杜荷赶紧摆手,“我杜荷哪有那本事?我充其量就是您的马前卒,替您通个风报个信什么的没问题,可要说出谋划策,那还得是我满腹经纶的叔父啊!”
杜楚客笑了笑:“看来二郎长进不少嘛,都变得这么谦虚了。”
“叔,如果我没记错,这可是您头回夸我,侄儿深感荣幸。来,侄儿再敬您一杯,我干了,您随意。”杜荷说着,又自饮了一杯。
“对了二郎,”李泰忽然扫了门口一眼,“你什么时候出门也带保镖了?在咱这皇城根、首善之区吃个饭,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吗?”
为了事后让人觉得这就是场普通的聚宴,所以李泰故意不带保镖,只带了几个车马随从,此刻都留在酒楼门外。可让李泰没想到的是,杜荷今天竟然足足带了四名保镖,而且看那四个人的样子,身手似乎都不弱,这对于待会儿的刺杀行动无疑会造成阻碍。不过,尽管有这个突发情况出现,李泰却并不是很担心,因为今天安排的三名死士都是王弘义亲手挑选的,个个武功高强,尤其是一个叫厉锋的,据王弘义讲,更是他麾下最厉害的杀手之一。有这样的人出手,李泰相信,不管杜荷今天带多少个保镖,他都是必死无疑了。
杜荷闻言,不自然地咧嘴一笑:“哪是什么保镖啊,不过是几个听差随从罢了。您也知道,我这人好面子,感觉多带几个人出门比较威风,让殿下见笑了。”
这样的解释显然是牵强的,杜荷肯定事先便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李泰想,看来没必要再跟他东拉西扯了,成败在此一举,必须立刻行动。
主意已定,李泰对着门口喊了一声:“伙计。”
一个伙计应声而入。
“把你们的招牌菜‘象鼻炙’端上来。”
伙计答应着,躬身退出。
这便是行动开始的暗号了。李泰暗暗跟杜楚客交换了一个眼色。杜楚客会意,便笑着对杜荷道:“二郎,吃过这家酒楼的象鼻炙吗?”
杜荷摇头:“别说吃,连菜名都是头回听说。以‘象鼻’为名,不知何意?是形状做得像大象的鼻子吗?”
“不是像,这道菜就是用大象的鼻子做的。”
杜荷皱眉,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这……这能吃吗?”
“瞧你这话说的,”杜楚客笑,“要是不能吃,这暗香楼不早就关张了吗?这可是人家的招牌菜。”
“那是侄儿孤陋寡闻了。不过这肯定是新花样吧?以前咋没听说呢?”
“二郎啊,我过去批评你不读书,其实也没冤枉你。”杜楚客保持着笑容,“《吕氏春秋·本味篇》中早有记载,里面提到的‘旌象之约’,说的便是大象的鼻子。这个菜式早在春秋战国便已有之。岭南之人捕捉野象,把象体的肉分成十二部分,其中,象鼻之肉口感最佳,以烘烤之法烹之,加上葱、姜、蒜等各种作料,便成了一道肥脆甘美的象鼻炙。我相信,你只要品尝过一回,便会终生难忘!”
听杜楚客说得头头是道,杜荷也不禁来了兴致:“是吗,那我还真得好好尝尝了。”
二人说话间,三个扮成伙计的杀手各端着一个托盘,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盘子里各有一盆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象鼻炙。三人来到房间门口,被谢冲拦住了。谢冲冷冷打量着他们,命手下搜身。三个手下把他们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对谢冲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凶器。
谢冲却不死心。因为走在最前面的这个伙计,看上去虽然低眉俯首,却让他隐隐感到了一种杀气。
这个伙计就是杀手厉锋。
谢冲盯着他的脸,沉声道:“你看上去面生啊,是新来的吧?”
厉锋扑哧一笑:“客官真会说笑,小的在暗香楼都快十年了!客官您是头一次来吧,所以才觉得小的面生?”
谢冲一怔。他本想唬一唬对方,不料反被人家将了一军。谢冲尴尬,只好甩了甩手。厉锋哈哈腰,赔了个笑脸,旋即带着两个伙计迈进了房门。
这时,杜楚客还在大谈岭南各种匪夷所思的“美味”。杜荷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注意到,厉锋把菜放在食案上后,顺手握住了案上的一根筷子。
对于真正的杀手来讲,很多东西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比如现在的这根筷子。若能以足够的力道和速度刺入人的咽喉,那么它的杀伤力就绝对不亚于任何兵刃。
当厉锋握住筷子的时候,李泰和杜楚客眼中同时闪过一道光芒。
李泰眼中的光芒纯然是兴奋,而杜楚客眼中的光芒则复杂得多,除了紧张和兴奋之外,似乎还夹杂着几缕愧疚和无奈。毕竟,杜荷是他的亲侄子,无论他再怎么厌恶杜荷,血缘关系总是无法改变的,也不是他想抛就能立刻抛开的。
刹那间,厉锋下腭的咬肌紧了一紧,右手的筷子闪电般刺向杜荷的喉咙。
厉锋仿佛已经看到杜荷的喉咙被破开后鲜血喷涌的情景。可就在这一瞬间,门口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二郎小心——”
杜荷也算灵敏,闻声即刻向右一闪,那根利刃般的筷子便向左移开了一寸多,噗的一声刺穿他喉咙左侧的皮肉,鲜血立刻涌出,却并未像厉锋想象的那样呈喷溅状。
谢冲放厉锋等人进来的时候,仍不放心,于是没把门关紧,而是留了一道缝隙,然后死死盯着厉锋的一举一动。所以当厉锋一抓住筷子,他便立刻发声示警,同时踹开房门,抽刀在手,直扑厉锋后背。
厉锋一击失手,正欲抽出再刺,突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被迫撒手,回身迎战谢冲。杜荷万般惊恐,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左手紧紧捂着伤口,而那根筷子仍然插在他的脖子上。
杜荷的第一反应就是李泰想杀他,可当他看到另外两名杀手也同样手握筷子在攻击李泰和杜楚客时,一下子却蒙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泰和杜楚客装模作样地左闪右避,那两个杀手也煞有介事地左刺右刺。转眼间,杜楚客的肩膀和手臂便被刺了几个洞,鲜血直流。
谢冲的三个手下,一个跟他一起夹攻厉锋,另外两个则对那两名杀手发起了攻击。
一时间,三个杀手全被缠住,谁也腾不出手来杀杜荷。
行动脱离了李泰的掌控。他万没料到,杜荷带来的这几个保镖都这么猛,竟然跟厉锋等三人打成了平手。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保镖会不会是天刑盟的人?既然他自己可以跟冥藏联手,太子和杜荷为什么就不能跟天刑盟的其他分舵联手呢?
一转眼,双方便厮杀了十几个回合。杜荷的两个保镖一个被筷子刺穿了喉咙,另一个被刺穿了眼窝,而厉锋的两个手下同样也被对方砍倒在了血泊之中,四人相继同归于尽。
与此同时,厉锋也已捡了一把横刀,以一敌二,砍杀了谢冲的第三个手下。
至此,只剩下厉锋和谢冲二人在对打。
杜荷瞅了个空当,起身想往外跑,却被厉锋一脚踢飞,整个人重重撞在墙上,又弹回去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谢冲利用厉锋分神的间隙,一刀砍中他的右臂,厉锋的刀当啷落地,手臂登时血流如注。
李泰万分焦急。
现在杜荷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厉锋却千万不能死,否则反咬东宫的计划便会功亏一篑。
该死的李恪,你为何还不出现?!
此时,李恪正带着一队武候卫骑兵,自皇城东边的大街策马而来。事前,他便与李泰约定好了,他带队“巡逻”至此,“恰好”听见暗香楼上传出打斗声,便从临街的窗户中突入,活捉杀手厉锋。
不过,李恪故意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一会儿。
他有自己的算盘。毕竟,他手下的这些武候卫是朝廷的兵,不是他自己的亲兵,如果他巡逻到暗香楼下的时间,正好就是刺杀行动开始的时间,如此巧合难免会让手下人生疑,日后追查起来更有可能引起父皇的怀疑。
所以,此时李恪明明已经带队走到了暗香楼下,却佯装没有听见楼上的打斗声。
身旁的一名副将闻声,惊愕道:“大将军,崇仁坊内有人闹事!”
“哪儿呢?”李恪缓缓回头。
“听声音,是暗香楼。”
“暗香楼?”李恪手搭凉棚,往左首望了一眼,这才神色一凛,大声道:“反了!光天化日竟敢在皇城边上闹事,弟兄们,跟我上!”
李恪一马当先,冲向坊墙,然后在距坊墙三步开外,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在墙头上用力一踏,借力跃上了暗香楼二楼的窗户。副将和十几名骑兵也如法炮制,分别借助坊墙跃起,从几扇敞开的窗户中跳了进去。
看到李恪从窗外跃入的一刹那,李泰不禁在心里喊了声谢天谢地。
此时,厉锋因兵器脱手和右臂受伤,已然落了下风,在谢冲的凌厉攻击下频频闪躲。忽然,他脚下绊到一个倒地的花架,整个人跌坐在地。谢冲狞笑,使出一记杀招,手中横刀直劈他的天灵盖。眼看厉锋已避无可避,这一刀下去必死无疑,可谢冲却在此刻遽然顿住了。
因为,李恪的刀已经抢先一步刺穿了他的身体。
谢冲睁着血红的双眼,直直向前栽倒,重重扑在了厉锋身上。
至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于谁人之手。
武候卫骑兵们纷纷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厉锋按在地上。
厉锋的脸被死死地按在地板上,嘴角却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笑意。
作为冥藏先生王弘义手下最忠诚、最优秀的一名死士,他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是在诬陷东宫之后死于刑场,而不是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