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从车站列队前往兵营,沿路的鄂木斯克民众欢迎他们。比利在街上看见不少俄国军官,他们穿着华丽的旧式军服,显然不是在履行军人的职责。这里也有不少加拿大军人。

等部队解散休息,比利和汤米便去城里四处闲逛。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一座大教堂,一座清真寺,一座砖砌的堡垒,还有一条河,上面的客货运输十分繁忙。他们惊讶地看见许多当地人身上穿着不成套的英国军服。摆摊卖炸鱼的女人穿着一件卡其布束腰上衣,一个用手推车送货的人穿了一条厚厚的斜纹哔叽军裤,沿街走着一个高大的男学生,背着书包,脚上是一双簇新的英式军靴。“他们从哪儿弄到这些的?”比利纳闷地说。

“我们向这儿的俄国军队提供军服,但别斯科夫告诉我,军官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拿到黑市上卖掉。”汤米说。

“他妈的活该,谁让我们支持错误的一边呢。”比利说。

加拿大基督教青年会设立了一个小卖部。几个同乡队员已经在那儿了,看来这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比利和汤米买了杯热茶和一大块苹果馅饼,北美人把它叫“派”。“这个镇是反布尔什维克反动政府的总部,”比利说,“我是在《纽约时报》上读到的。”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那儿能够买到美国报纸,内容比英国报纸更真实可信。

列夫?别斯科夫走了进来。跟着他的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姑娘,她穿着件廉价大衣。几个人都盯着他。他下手怎么这么快?

列夫十分兴奋:“嘿,你们听到什么小道消息没有?”

列夫大概总能最先听到传言,比利想。

汤米说:“是啊,我们听说你是个同性恋。”

大家都笑了起来。

比利说:“什么小道消息?”

“他们签署了停战协定。”列夫停顿了一下,“你们还不明白吗?战争结束了!”

“我们这边还没有。”比利说。

杜瓦上尉的排正在攻打默兹河东部一个名叫“两座教堂”的小村庄。格斯听到了传言,说上午十一点即将停火,但他的上级指挥官命令进攻,他便奉命执行。他把手下的重机枪移到一片灌木丛前,他们隔着一片宽阔的草地朝远处的建筑物射击,让敌人有充分的时间撤退。

不幸的是,德军并不去利用这个机会。他们在院子的空场和果园里架起迫击炮和轻机枪,猛烈地朝这边还击。架设在一座谷仓顶上的机枪尤为有效,压制了格斯排里一半的火力。

格斯叫来枪法最好的克里下士。“你能不能把手榴弹扔上谷仓屋顶?”

克里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满脸长着雀斑,他马上回答说:“要是能稍稍接近一点儿就行。”

“这就是麻烦所在。”

克里观察了一下地形。“草地那边三分之一处有个小土坡,”他说,“从那儿我就能投准。”

“那样太冒险了,”格斯说,“你想当英雄吗?”他看了看手表,“战争可能在五分钟后结束,如果传言没错的话。”

克里咧嘴一笑:“我可以试试,中尉。”

格斯犹豫了,他不愿意让克里去冒生命危险。但是,这是军队,他们仍然在战斗,命令就是命令。“好吧,”格斯说,“稳着点儿。”

他心里希望克里会犹豫一下,但这男孩立刻背起步枪,抓起一匣手榴弹。

格斯喊道:“集中全部火力!尽最大可能掩护克里。”

所有的机枪一齐开火,克里开始跑起来。

敌人立刻发现了他,他们的机枪开火了。他曲折前进穿过田野,就像一只被狗追赶的野兔。德国迫击炮弹在他周围爆炸,他却奇迹般地一一躲过。

克里说的那个“小土坡”在约三百米以外。

他离成功只差一步。

敌人的机枪手把克里牢牢锁定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来了一串长长的点射。眨眼之间就有十几发子弹打中了克里。他双臂甩开,扔掉了手榴弹倒了下去,惯性让他扑向空中,最后落在离他的土坡几步之遥的地方。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格斯估计他在倒地之前就已毙命。

敌人的机枪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美军也停止了射击。格斯感觉自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欢呼声。他旁边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动静。德国人也在欢呼着。

德国士兵出现了,他们从远处村子里的隐蔽处走了出来。

格斯听到一阵引擎声。一辆印度厂牌的美国摩托车驶出树林,驾车的中士在后座上载着一位少校。“停火!”少校大喊道。摩托车载着他穿过前沿的一个个阵地。“停火!”他又喊着,“停火!”

格斯排里的人开始呐喊起来。人们脱下头盔投向空中。有些人跳起了吉格舞,有人互相握着手。格斯听到有人唱歌。

格斯无法把眼睛从下士克里身上移开。

他慢慢穿过草地,跪在尸体旁。他见过许多尸体,毫不怀疑克里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男孩的全名叫什么。他把尸体翻过来。克里的前胸布满了小小的弹孔。格斯合上男孩的眼睛,站了起来。

“上帝原谅我。”他说。

艾瑟尔和伯尼下班回到家。伯尼患了流感卧病在床,照看劳埃德的人也病倒了,因此艾瑟尔既要照顾丈夫,又要看护儿子。

她的情绪十分低落。两个人大吵了一通,争论谁该当议会的候选人。这不仅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而且也是唯一的一次。在这之后,两人就互不搭理。

艾瑟尔知道自己占理,但她心里仍然感到内疚。她很可能成为一个比伯尼更出色的议员,但选择该由他们的同志们做出,不由他们两个决定。伯尼计划了很多年,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项工作非他莫属。虽然艾瑟尔之前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但她现在渴望竞选。妇女赢得了投票权,但以后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首先,年龄限制必须降低,降到跟男人相同。妇女的工资和工作条件需要改进。在大多数行业,女性的工资低于男性,即使干的是完全相同的工作。她们凭什么不能获得同样的待遇?

但她喜欢伯尼,一看到他脸上受伤的表情,她就想马上放弃。“我还以为打击我的会是我的敌人,”有天晚上他跟她说,“是保守党,搞妥协的自由派,资本帝国主义者,资产阶级。我甚至准备好了应付党里的另外两个嫉妒的反对者。但我一直相信身边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到头来,她却成了毁掉我的人。”一想到这些话,艾瑟尔就感到心口阵阵作痛。

十一点的时候她给他送去一杯热茶。他们的卧室很舒适,只是有些破旧,窗户上挂着廉价的纯棉窗帘,有一张写字桌,墙上挂着詹姆斯?凯尔?哈迪的照片。伯尼放下读着的小说,那是一本《穿破裤子的慈善家》,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在读这本书。他冷冷地说:“今晚你有什么打算?”当晚工党要召开一次会议,“你做了决定没有?”

她已经决定了。她两天前就可以告诉他,但她一直没能让自己把话说出来。现在,既然他已经提出来了,她就得回答他。

“最合适的人才应该当选。”她倔强地说。

他一脸难过的样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说你爱我。”

她觉得他这样说实在不公平。这话放到他身上是不是也可以呢?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不应该只考虑自己,我们应该为整个党着想。”

“那我们的婚姻呢?”

“我不会因为是你的妻子,就给你让路。”

“你背叛了我。”

“但我会给你让路的。”她说。

“什么?”

“我说,我要把位子让给你。”

他脸上显出一种放松的神情。

她接着说:“但是,这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是更合适的人选。”

他迷惑不解。

“那,是为了什么?”

艾瑟尔叹了口气:“我怀孕了。”

“天啊,真的吗?”

“是的。就在一个女人可以成为议会议员的时刻,我却被怀了孩子这件事拖累了。”

伯尼笑了:“这下好了,一切都转向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艾瑟尔说。这一刻,她讨厌伯尼,讨厌这个未出生的婴儿,痛恨她生活中的一切。接着,她发觉耳边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她看了看壁炉上的时钟。时间是十一点过五分。他们怎么在星期一上午的这个时候敲钟呢?随后她又听到了另一声。她皱着眉头走到窗前。街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但更多的地方敲起钟来。西面,她看见伦敦市中心的上空升起一颗红色的闪光弹,就是人们说的纸炮烟火。

她转向伯尼:“听上去好像伦敦的每座教堂都在敲钟。”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我敢打赌战争结束了。他们在为和平鸣钟!”

“是吗?”艾瑟尔酸溜溜地说,“反正不是为我这倒霉的孕妇敲的。”

菲茨将推翻列宁那帮强盗的希望寄托在设于鄂木斯克的全俄临时政府身上。不仅是菲茨,世界上多数大国的权势人物都将这座小城作为反革命的起点。

由五个人组成的执政团驻扎在城郊的一列火车上。菲茨知道,这几节由精锐部队把守的装甲车厢里还藏着帝国国库残存的财宝,价值数百万卢布的黄金。沙皇死了,被布尔什维克们杀害,但他的钱还在,给了效忠的反对派力量和威信。

菲茨觉得他对执政团也做了巨大的个人投入。早在四月他在泰-格温靡集的那些权势人物已经在英国政坛内部组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关系网络,他们得以秘密且十分有力地支持俄国的抵抗力量。这一举措反过来又获得了其他国家的支持,或至少阻止了它们去帮助列宁的政权。这一点他十分肯定。但外国人无法做太多事情——应该让俄国人自己起来反抗。

执政团到底能有多大作为?虽然它反对布尔什维克,但它的主席尼古拉?D.阿弗肯采夫却是个社会主义革命党人。菲茨故意不理睬他。社会主义革命党几乎跟列宁那帮家伙一样糟糕。菲茨将希望寄托在右翼和军队身上。只有依靠他们才能恢复帝制,归还私人财产。他去见博尔德列夫将军,他是执政团西伯利亚军队的总司令。

政府占用的火车车厢配置了没落的沙皇帝国的豪华陈设:破旧的丝绒座椅,镶嵌面上带着裂纹,灯罩上斑痕点点,老仆人身上穿的是残留下来的圣彼得堡宫廷侍从制服,脏兮兮的,上面带着精心编织穿缀的穗子和珠子。在一节车厢里有个涂着口红、身穿丝绸的年轻女子,正在抽着一支香烟。

菲茨感到气馁。他希望一切回归以前的样子,但就算以他的品位看,这种布置也太落后守旧了。他恨恨地想起威廉姆斯中士那种轻蔑的嘲讽。“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合法吗?”菲茨知道他的回答值得怀疑。他愤愤地想:应该马上让威廉姆斯把嘴闭上,这家伙骨子里就是一个布尔什维克。

博尔德列夫将军人高马大,身形笨拙。“我们已经动员了二十万兵力,”他自豪地对菲茨说,“你能不能把他们武装起来?”

“这的确很不简单。”菲茨说,但他暗暗压住内心的叹息。正是这种思维方式才让六百万俄国大军败在了规模小得多的德国和奥地利军队手下。博尔德列夫甚至荒谬地戴着旧政权颁发的肩章,那种带缘饰的大圆盘让他看上去活像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喜歌剧中的角色。菲茨用他勉强凑合的俄语说:“但是,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半数的应征者打发回家。”

博尔德列夫一脸茫然。“为什么?”

“我们至多只能装备十万人。他们还必须接受训练。哪怕只有小规模但严守纪律的部队,也比刚一打仗就撤退或投降的一大帮乌合之众要强。”

“理想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给你的物资必须先发给前线部队,不能发给后方。”

“当然。这很正确。”

菲茨有种沮丧的感觉,他觉得博尔德列夫嘴上同意,实际上并没有认真听他在说什么。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说下去。“我们送来的东西很多都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我就亲眼见到街上有不少老百姓穿着英国军队的制服。”

“是的,正是这样。”

“我强烈建议收回所有不适合服役的军官的军服,打发他们回家。”俄国军队里充斥着外行和粗通门道的老家伙,他们干扰战略决策,但一有战事就躲得远远的。

“嗯。”

“我还建议你给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更大的权力,任命他为作战部长。”英国外交部认为高尔察克是执政团中最有前途的。

“很好,很好。”

“你打算做这些事情吗?”菲茨非要得到某种承诺不可。

“当然。”

“什么时候?”

“一切都会按时做到,菲茨赫伯特上校,都会按时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