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远远不够。”菲茨马上说。

“我同意。我希望我们能出兵里海的巴库,确保那一大片油田不致落到德国人手里,或者被土耳其人占据,此外还有黑海,那儿已经成了乌克兰反布尔什维克力量的核心。最后,还有西伯利亚,我们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有几千吨的物资,价值或许高达十亿英镑,是用来支持俄国的,当时他们还是我们的盟友。我们有权派出军队保护我们的财产。”

菲茨有些怀疑,但又有了些指望。“劳埃德?乔治会做这些事吗?”

“不会大张旗鼓地做,”温斯顿说,“问题在于矿工房子上挂的那些小红旗子。眼下我国有很大一部分俄国革命的支持者。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我讨厌列宁和他们那帮人一样。尽管我十分尊重碧公主的家人……”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面又传来一声尖叫,“但不能否认的是,俄国统治阶级没有及时处理好本国人民的不满。”

温斯顿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菲茨心想,他既是贵族,也是民众的一员,他是位才华出众的管理者,却总是忍不住干涉其他部门的事务,他很迷人,但大多政界同僚都憎恨他。

菲茨说:“俄国革命者是一帮窃贼和杀人犯。”

“的确。但并非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因此,我们的首相不能去公开反对革命。”

“可他只是心里反对也没什么用。”菲茨不耐烦地说。

“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也可以有所行动。”

“我明白了。”菲茨也弄不清这到底有多大意义。

茉黛走进房间。男人们都站了起来,有些吃惊。在乡村宅邸里女人从不进台球室。茉黛根本不在乎这种规矩,只要自己方便就行。她走到菲茨跟前,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恭喜你,亲爱的菲茨,”她说,“你又有了一个儿子。”

男人们鼓掌喝彩,围聚在菲茨跟前,拍着他的后背,跟他握手。“我妻子没事吧?”他问茉黛。

“精疲力尽,但很自豪。”

“感谢上帝。”

“莫蒂默大夫走了,但助产士说现在你可以去看孩子了。”

菲茨朝门口走去。

温斯顿说:“我跟你一块儿上去。”

他们离开房间,这时菲茨听见茉黛说:“皮尔,请给我倒一杯白兰地。”

温斯顿压低声音说:“你去过俄国,会说他们的语言。”菲茨不知他想说什么。“不过是一点点,”他说,“几乎不值一提,但我能把意思说明白。”

“你遇到过一个叫曼斯菲尔德?史密斯-卡明的人吗?”

“说来凑巧,我的确遇到过这个人。他负责……”菲茨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说出“秘密情报局”这个词,“他负责一个特殊部门。我为他写了几份报告。”

“嗯,很好。等你回城里以后,可以跟他谈一谈。”

这话提起了菲茨的兴致。“没问题,我可以随时去见他。”菲茨说,尽量不显得太过急切。

“我会让他跟你联系。他有可能要交给你另一项任务。”

两人来到碧的房门外。里面传出新生婴儿特有的哭声。

菲茨的泪水一下涌上眼眶,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得进去了,”他说,“晚安。”

“恭喜你,也祝你晚安。”

他们为他取名为安德鲁?亚历山大?穆雷?菲茨赫伯特。这个小肉球长着一层菲茨那样的黑发。

他们用毯子包裹着把他带回伦敦,劳斯莱斯旅行车后面还跟着另外两辆汽车,以备发生故障时使用。他们在切普斯托停下吃早餐,然后又在牛津吃了午餐,最后在晚饭前后抵达他们在梅费尔的家。

几天后,在四月的一个温和的午后,菲茨沿着河堤,一边望着泰晤士河的浑水,步行去见曼斯菲尔德?史密斯-卡明。

秘密情报局膨胀过快,维多利亚那边的公寓已经装不下了。这个被称作“C”的人将自己不断扩张的部门迁到河畔大本钟附近的一座名为“白厅院”的维多利亚式奢华建筑里。一座私人电梯把菲茨带到顶楼,这位间谍头目占据了屋顶由一条走廊连通的两个房间。

“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列宁,”C说,“如果我们废除不了他,他就会成为世界上最糟糕的暴君之一。”

“我认为你的话很有道理。”C对布尔什维克的态度跟自己相同,这让菲茨十分欣慰,“但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们谈谈你有可能做些什么。”C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起一副测量地图距离用的圆规。他看上去心不在焉,突然把那尖头扎在自己的左腿上。

菲茨吃了一惊,差点就叫出了声。这显然是一个测试。他想起C由于撞车事故而安了一条木头假腿。他笑了。“一个不错的小骗术,”他说,“我都有点儿喜欢上了。”

C放下圆规,眼睛透过他的单片眼镜使劲盯着菲茨。“西伯利亚有个哥萨克首领,已经推翻了当地的布尔什维克政权,”他说,“我要弄清楚他值不值得我们支持。”

菲茨吃了一惊:“公开支持吗?”

“当然不是。但我有秘密资金。如果我们能在东面维持一个反革命政府的内核,每月花上一万英镑也值得。”

“他的名字?”

“谢苗诺夫上尉,年龄二十八岁。他的地盘在满洲里,横跨中国东部铁路与西伯利亚快车的交会处。”

“所以说,这位谢苗诺夫上尉既然控制了一条铁路线,也可以控制另一条。”

“的确。他痛恨布尔什维克。”

“所以我们需要加深对他的了解。”

“这就需要你来做了。”

菲茨很高兴能有机会为推翻列宁做些事情。

同时,他想到了一系列问题——怎么找到谢苗诺夫?这人是个哥萨克,这伙人习惯先开枪再问话。他会跟菲茨谈话,还是一枪打死他?谢苗诺夫肯定会宣称自己能打败布尔什维克,但菲茨有可能准确评估吗?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他把英国提供的资金花在实处,产生良好效果呢?

他嘴上的问题是:“我是合适的人选吗?请原谅,不过我的身份太显眼了,就算在俄国,也很难不被人认出来……”

“坦白地说,我们的选择实在不多。我们需要地位高的人以便他具备与谢苗诺夫协商的身份。再说,我们这儿既会说俄语又完全值得信赖的人很少。相信我,你是最好的人选。”

“我明白。”

“当然,这件事也很危险。”

菲茨记起那些农民打死安德烈的情形。他强忍住内心的恐惧。“我理解其中的危险。”他用平稳的语气说。

“那么请告诉我,你会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吗?”

“当然。”菲茨说。

第三十一章

1918年5月至9月

当兵入伍对格斯?杜瓦来说并非易事。他身材瘦长,体态笨拙,行军、敬礼、按照部队的方式跺脚对他来说相当麻烦。至于锻炼,他自从出了校门就没多动一下。他喜欢餐桌上摆着鲜花、床上铺上亚麻床单,了解他的朋友自然觉得当兵对他来说是种可怕的打击。迪克森跟他一道进行军官训练,对他说:“格斯,在家的时候,你连洗澡水都要别人放好的。”

但格斯熬过来了。十一岁时他就被送到寄宿学校,所以,被老兵欺侮、被愚蠢的上司操练对他来说并不稀奇。家庭背景和举止谈吐没少让他受人嘲讽,但他耐着性子承受下来。

在剧烈的运动时,查克惊讶地发现格斯体现出一种纤长的美感,以前只能在网球场上得以一见。“你像只长颈鹿,”查克说,“跑起来也像。”因为他四肢长,格斯在拳击方面也很出色,不过负责训练的中士教官遗憾地告诉他,他缺乏杀手本能。

可惜他的枪法非常糟糕。

他很想在军队里好好表现一番,部分原因是他知道人们认为他没什么出息。他要向他们,或许也向自己证明他不是个窝囊废。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明白自己在为何而战。

威尔逊总统向国会和参议院发表讲话,如同向全世界吹起一声号角。他在呼吁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必须根据专门公约成立一个统一的国家的联合组织,目的在于保证大小各国各自都获得政治独立和领土完整。”

国家联盟是威尔逊的一个梦想,也是格斯和其他许多人的梦想,其中甚至包括爱德华?格雷爵士,是他在担任英国外交大臣时提出了这一理念。

威尔逊阐述了他的十四点计划。包括裁减军备,殖民地人民自己决定他们的未来,还有巴尔干半岛、波兰和奥斯曼帝国臣民的自由。这次讲话被称为威尔逊的十四点原则。格斯十分羡慕那些帮助总统起草的人。要是以前,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的方案里贯穿着一个鲜明的原则,”威尔逊说,“这就是公正对待所有人民和一切民族,确保他们不论强弱均有权享受相同的自由和安全。”当格斯读到这些话时,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这是美国人民信奉的唯一原则。”威尔逊说。

真的有可能不打仗就解决各国间的纷争吗?通过战争达到这一目的显然自相矛盾,但值得一试。

格斯和查克跟随他们的机枪营乘坐“科琳娜号”从新泽西州的霍博肯出发。这是艘由豪华客轮改装的运兵船。整个旅行历时两周。他们都是少尉,同住在一间上甲板的船舱里。虽然他们曾互为情敌追求过奥尔加?维亚洛夫,但现在已然成了朋友。

这艘船是运兵船队的一部分,由海军护航,一路航程都很顺利,只是有几个战士死于西班牙流感,这种新的疾病正在全球肆虐。吃的东西很差。人们传言德国人已经放弃了潜艇战,正准备靠投毒赢得战争。

“科琳娜号”在法国西北角的港口城市布雷斯特外面等待了一天半时间。他们下了船,码头上到处是人、车和商店,喝令声和引擎的轰鸣此起彼伏,急躁的军官们和汗流浃背的装卸工穿梭忙碌。格斯问码头上的一个中士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这句话实在不该问。“你管这叫耽搁,先生?”中士说,让“先生”这个词听上去像是在侮辱对方,“昨天我们卸下了五千人,连带他们的车辆、枪炮、帐篷和野战炊具,再把这一切转送上铁路和公路运输线。今天我们又卸下了五千人,明天也是如此。这可不是耽搁,先生。这他妈够快的了。”

查克咧嘴朝格斯笑笑,低声说:“看见了吧。”

装卸工们都是有色人种的士兵。一旦让黑人和白人士兵共同使用某个设施就会出乱子,而这些乱子通常是来自南方腹地的白人新兵挑起的。因此,部队索性做出妥协,让有色军团负责后方琐碎的辅助事务,不再让各种族混在一起上前线。格斯知道黑人士兵对此极其不满——他们也希望像别人一样为国家战斗。

军团的大部分人员继续从布雷斯特乘火车前进。他们坐的不是旅客车厢,而是被塞进装牛的闷罐车里。格斯把在车厢上看见的标志翻译出来给大家解闷:“四十个人或者八匹马。”不过,机枪营都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因此格斯和查克通过陆路前往他们在巴黎南部的营地。

他们在美国使用木枪演练过堑壕战,现在他们手上是真枪实弹。格斯和查克都是军官,因而配发了柯尔特M1911半自动手枪和装有七发子弹的弹匣。在离开美国之前他们就把骑警风格的帽子扔掉,取而代之以更为实用的军帽,有着十分独特的船形帽檐。他们也配发了跟英国人一样的汤钵形钢盔。

现在,一身蓝色的法国教官训练他们如何配合重型火炮展开作战行动,美国军队此前并不需要这种技能。格斯能讲法语,自然负责沟通任务。两个民族之间的关系还不错,虽然法国人抱怨说美国大兵一来白兰地的价格就涨了上去。

整个四月,德军一直在进攻,成效显著。鲁登道夫快速侵入佛兰德斯地区,让黑格将军不得不承认“英军被逼到了墙角”——这一措辞在美国士兵之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格斯并不急于见识战场,查克却急躁不安,在训练营里待不下去了。真不知道他们在这儿干什么——有真的战场不去,却在这儿模拟作战?德国前线最近的部分在兰斯,那是巴黎东北部的一座香槟城。但格斯的指挥官瓦格纳上校告诉他,协约国的情报部队确信德军不会在那里发动进攻。

协约国情报部门这次是大错特错。

沃尔特很兴奋。尽管伤亡惨重,但鲁登道夫的战略卓有成效。德国人攻击了敌人的薄弱部分,移动迅速,将强势力量留到以后扫除。尽管协约国部队新任最高统帅福煦将军组织了几次漂亮的防御,但德军夺取领土的速度超过1914年以来的任何时期。

最大的问题是德军部队每次占据了某个食物储备点之后就停止行进。他们停下来大肆吃喝,沃尔特无法强迫他们不吃饱饭就继续前进。这种景象实在难得一见,士兵们席地而坐,吮吸着生鸡蛋,一边往嘴里塞着蛋糕和火腿,举着酒瓶狂饮,任凭一颗颗炮弹在周围落下,子弹从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他知道其他军官也在经历着同样的事情。有些人举着手枪威胁下属,但即使这样也无法促使他们放下食物继续前进。

除了这个,整个春季攻势是一次重大胜利。沃尔特和手下的战士一个个筋疲力尽,毕竟他们已经打了四年的仗,不过他们交手的法国和英国士兵也是一样。

在占领索姆河和佛兰德斯之后,鲁登道夫计划在1918年发起第三次进攻,计划夺取兰斯和苏瓦松之间的部分地区。在那里,协约国部队占据着一片名为“贵妇小径”的山脊——这一命名是因为它是由路易十五为其女儿拜访一位朋友而建造的。

最后的作战部署在周日,即5月26日下达,这天风和日丽,东北方吹来徐徐微风。看着战士们列队开赴前线,数千门火炮在法军持续的炮火骚扰下调动就位,电话线从指挥部的防空洞内一直铺设到炮台射击阵地,沃尔特心里感到十分骄傲。

鲁登道夫的战术依旧不变。这天深夜两点,成千上万门枪炮把毒气、榴霰弹和炸药投向高处山脊的法军前沿。沃尔特得意地发现法军的射击立刻弱了下去,这表明德军击中了目标。按照新的战略设想,弹幕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在凌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停了下来。

冲锋队开始前进。

德国人是在朝上坡进攻,但他们并未遇到多少抵抗,沃尔特不到一个小时便登上山脊的小路,这让他又惊又喜。现在天已经放亮,他可以看见法国人正沿着山坡溃退下去。

突击队员们以稳定的速度跟在后面,与向前滚动的火炮弹幕保持一致,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在中午前赶到了山谷裂隙之间的埃纳河。不少农民摧毁了他们的收割机,烧掉谷仓里较早收成的作物,但大多数人逃离时十分匆忙,为随后而至的德军留下了丰厚的物资。撤退的法国人甚至没有炸毁埃纳河上的桥梁,简直不可思议,说明他们当时惊慌失措。

沃尔特手下五百人的队伍在午后穿越另一座桥梁,在维勒河的另一侧扎营,算来,他们在一天之内推进了近二十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