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伤着。但我为你哥哥的性命担忧。”他心里清楚眼下安德烈肯定已经死了,但他不愿意把这话说出来。
碧看了看公主:“出了什么事?”
“她中了一枪。”菲茨仔细瞧了瞧,瓦列莉娅的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我的天啊。”
“她死了,她是死了吗?”碧问。
“你得坚强点儿。”
“我会坚强的。”碧拿起她嫂子毫无生气的手,“可怜的瓦列莉娅。”
马车冲下车道,经过碧母亲守寡期间住的那座小房子。菲茨回头看着那座大宅。厨房门外站着一小群沮丧的追兵。其中一人正举着步枪瞄准,菲茨按着碧让她低下头,自己也缩起身子。
当他再次向外张望时,他们已经跑出了射程。农民和屋里的用人从各个门里涌到外面。一扇扇窗户亮着奇怪的光,菲茨随即意识到整幢房子都被点燃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浓烟从正门涌出来,橙黄的火舌蹿出一扇敞开的窗子,大火沿着墙壁烧了起来。
马车翻过一个高岗,然后叮叮咣咣跑下土坡,那幢老房子消失在视野之外。
第二十八章
1917年10月至11月
沃尔特气愤地说:“冯?霍尔岑道夫将军承诺五个月内迫使英国被饥饿拖垮。现在已经过去九个月了。”
“他犯了个错误。”父亲说。
沃尔特真想顶撞几句,但他忍下了。
他们是在柏林外交部内奥托的房间里。奥托坐在大桌子后面的雕花椅子里,身后的墙上挂着威廉一世皇帝的画像,这是现任君主的祖父,描绘的是他当时在凡尔赛宫的镜厅被宣布为德国皇帝的场面。
沃尔特被他父亲生硬的托词激怒了。“海军上将以一个军官的名义发誓不让任何美国人进入欧洲,”他说,“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六月已经有一万四千人在法国登陆。这个军官的海口夸得太大了吧!”
这话刺痛了奥托。“他尽力做了对国家最有益的事情,”他恼怒地说,“一个人还能做什么呢?”
沃尔特抬高了嗓门:“你问我一个人还能做什么吗?他可以不做出虚假的承诺。如果他不确定,就不要说得确信无疑。他要么说实话,要么就把那张愚蠢透顶的嘴巴闭上。”
“冯?霍尔岑道夫给出了他能给的最好的建议。”
这毫无说服力的狡辩让沃尔特愤怒至极:“要是事前他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倒还有点用,可他没有。你当时在场,就在普勒斯城堡,你清楚都发生了什么。冯?霍尔岑道夫做出了承诺。他误导了德皇,是他让美国人卷入战争对付我们。一个人如此侍奉他的君主,简直不能更糟了!”
“我觉得你是希望他辞职吧——可谁来取代他的位置呢?”
“辞职?”沃尔特气得大声嚷道,“我希望他把手枪塞进他那该死的嘴巴,然后扣动扳机。”
奥托板起脸来:“你这话太恶毒了。”
“他的自大和愚蠢害死那么多人,死只是小小的偿还。”
“你们这帮年轻人,就是缺乏常识。”
“还敢跟我谈常识?你们这一代把德国拖入战争,把我们弄得缺胳膊断腿,上百万人丧命,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三年,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打赢。”
奥托看向别处。他无法否认德国尚未赢得这场战争。对立双方在法国陷入僵持。无限制潜艇战未能扼杀协约国的物资供应。同时,英国海军的封锁正在让德国人挨饿。“我们必须等待,看看彼得格勒到底会发生什么,”奥托说,“如果俄国撤出战争,各方势力平衡就会发生变化。”
“是啊,”沃尔特说,“一切都取决于布尔什维克了。”
十月初,格雷戈里和卡捷琳娜去看了助产士。
格雷戈里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普梯洛夫机械厂附近的单人公寓里。他们已经不再做爱——她觉得受不了。她的肚子变得很大。皮肤像足球一样紧绷,肚脐凸出来,而不是平常那样凹进去。格雷戈里从未亲密接触过孕妇,他有点害怕,也很兴奋。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正常现象,但仍不免担心。
他们动身去助产士玛格达家,她是康斯坦丁的妻子。弗拉基米尔骑在格雷戈里的肩膀上。小男孩快三岁了,但格雷戈里扛着他毫不费力。小家伙的个性多少已经能看出来,他聪明认真,当然还很稚嫩,更像格雷戈里,而不是他那个迷人却任性的父亲列夫。一个孩子的成长就像一场革命,格雷戈里心想,你可以让他诞生,但后来如何就全然不在你的掌控之下了。
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反革命行动被摧毁在萌芽阶段。铁路工人联盟让科尔尼洛夫的主力部队滞留在距彼得格勒几公里外的铁路支线上。那些城市周边的部队都被布尔什维克拦截了下来,瓦解他们只要像格雷戈里那样说出真相就行了。士兵们随后开始反戈,处决了参与阴谋的军官。科尔尼洛夫本人也被逮捕并监禁。
格雷戈里一下子出了名,人们说他一个人阻拦了科尔尼洛夫的一支部队。他辩称这种说法太过夸张,但这一谦虚态度反而提升了他的名望。他被选入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委员会。
托洛茨基出狱了。布尔什维克在莫斯科市的选举中赢得了百分之五十一的选票。党员人数达到三十五万人。
格雷戈里有种迷乱感,觉得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包括一场重大灾难。革命随时会被击败。这正是他担心的,那样的话,他的孩子就会在一个毫无改善的俄国生长。格雷戈里想到自己童年经历的一次次变故——父亲被绞死,母亲在冬宫外被杀,牧师脱下了列夫裤子,以及普梯洛夫机械厂的磨人工作。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会过上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列宁在号召一次武装起义。”他在去玛格达家的路上对卡捷琳娜说。列宁藏在城外某处,但他一直在向外发送措辞激烈的信件,敦促全党采取行动。
“我认为他是对的,”卡捷琳娜说,“人们早就受够了,政府一直在谈民主,可对面包的价格不闻不问。”
卡捷琳娜总能说出大多数彼得格勒工人的所思所想。
玛格达已经备好了热茶,等着他们。“很抱歉家里没糖了,”她说,“我好几个星期都弄不到糖了。”
“我真想快点儿熬过去,”卡捷琳娜说,“这身重量真把我累坏了。”
玛格达摸了摸卡捷琳娜的肚子,说她还有两个星期左右。卡捷琳娜说:“弗拉基米尔出生的时候我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助产士面目可憎,她叫克谢尼娅,是个西伯利亚臭婊子。”
“我认识她,”玛格达说,“很有能力,不过有点刻薄。”
“的确是。”
康斯坦丁正要出门去斯莫尔尼学院。虽然苏维埃不是每天都有会议,但各个委员会和特设小组一直在开会。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目前很虚弱,苏维埃便自然而然获得了权威。“我听说列宁回城了。”康斯坦丁对格雷戈里说。
“是的,他昨晚回来的。”
“他住哪儿?”
“这是个秘密。警方仍然想要逮捕他。”
“那他回来干什么?”
“明天我们就知道了。他呼吁中央委员会召开会议。”
康斯坦丁出门去搭电车前往市中心。格雷戈里陪着卡捷琳娜步行回家。他准备返回军营的时候,她说:“有玛格达陪我,感觉好多了。”
“好啊。”格雷戈里仍觉得分娩比武装起义更危险。
“而且还有你。”卡捷琳娜补充说。
“实际上当时我不能待在屋里。”格雷戈里紧张地说。
“不,当然不能。但你在门外来回走,我就觉得安全了。”
“好。”
“到时候你会在的,是不是?”
“是的,”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一小时后他到达军营时,发现到处乱哄哄的。操场上,军官们正竭力将枪支弹药装上货车,但没有成功——所有营委员会都在开会,或者准备开会。“克伦斯基终于采取了措施!”伊萨克兴高采烈地说,“他打算送我们到前线去。”
格雷戈里的心一沉:“送谁去?”
“整个彼得格勒卫戍部队!命令已经下达了。我们要跟前线的战士换防。”
“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他们说是因为德国打过来了。”德国人夺取了里加湾的几座小岛,正在朝彼得格勒进发。
“真是胡来,”格雷戈里气愤地说,“这是企图破坏苏维埃。”等他考虑清楚后,意识到这的确是个聪明的计划。如果彼得格勒的军队与前线部队调换,那就需要数天甚至数周时间重新组织,形成新的士兵委员会,选举新的苏维埃代表。更糟的是,这些新人缺乏过去六个月里积累的政治斗争经验,所有的抗争就要重新来过。“战士们有什么反应?”
“他们都很气愤。他们希望克伦斯基进行和平谈判,而不是让他们去送死。”
“他们会拒绝离开彼得格勒吗?”
“不知道。如果他们得到苏维埃的支持,倒有这个可能。”
“我去想想办法。”
格雷戈里弄了一辆装甲车和两名警卫,驾车开过铸造大桥前往斯莫尔尼。他想,眼前看似出现了挫折,但也可能变成一次机会。到目前为止,并非所有部队都支持布尔什维克,但克伦斯基企图把他们送上战场,这边就有可能争取到那些摇摆不定的部队。他越仔细考虑这件事,就越觉得这是克伦斯基的一大失误。
斯莫尔尼宫是一座宏伟的建筑,这里曾经是贵族女子学校。格雷戈里的团里调来了两挺机枪把守着大门。赤卫军尽量验证所有人的身份,但格雷戈里不安地注意到大批人群进进出出,根本无法进行严格检查。
院子里是一片躁动不安的忙乱景象。装甲车、摩托车、卡车和轿车不停驶进驶出,争抢着车位。一条宽阔的台阶通往一道道拱门和古典柱廊。格雷戈里看到苏维埃执行委员会正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开会。
孟什维克们呼吁驻军准备开赴前线。格雷戈里一直痛恨孟什维克不战而降的策略,眼前情景让他担心革命是否会就此告终。
他挤进执委会其他布尔什维克委员的人群里,他们正在拟订更为激进的解决方案。“保卫彼得格勒防范德国入侵的唯一途径是把工人们动员起来。”托洛茨基说。
“就像我们在科尔尼洛夫发动叛乱时那样,”格雷戈里激动地说,“我们需要组建另一个斗争委员会负责保卫城市。”
托洛茨基潦草地写了些什么,然后站起身来提出议案。
孟什维克被激怒了。“这等于是在陆军总部之外创建另一个军事指挥中心!”马克?布罗伊多说,“一仆不侍二主。”
格雷戈里气愤地发现大部分委员都同意这种观点。孟什维克的议案获得通过,托洛茨基失败了。格雷戈里失望地离开了会场。经受这种挫败,战士们还会对苏维埃保持原有的忠诚吗?
当天下午,布尔什维克在36号房间碰头,商定绝不接受这一决定。大家同意当晚在苏维埃全体会议上再次提出自己的议案。
在这第二次会议上,布尔什维克的议案获得投票通过。
格雷戈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苏维埃支持战士们成立另一个军事指挥部。
这是向权力迈出的一大步。
第二天,格雷戈里跟其他布尔什维克领导人三三两两离开了斯莫尔尼宫,避免引起秘密警察的注意。他们都很乐观,前往加林娜?弗拉克斯曼同志宽敞的公寓举行中央委员会会议。
格雷戈里担心着开会的事,因而很早就到场了。他在附近的街上转圈子,想看看有没有四处闲逛的秘密警察,但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他在楼内侦察着三个不同的出口,考虑着哪一扇门能最快撤离。
布尔什维克围坐在一张大餐桌边,许多人穿着皮大衣,这成了他们的一种制服。列宁迟迟未到,会议也就不再等他了。格雷戈里担心他会不会遭到逮捕,但他在十点钟的时候来了,经过了乔装改扮,头上戴的假发一直往下滑,显得很滑稽。
不过,他提出的决议毫无可笑的成分,他呼吁进行一次由布尔什维克领导的武装起义,推翻临时政府,夺取政权。
格雷戈里很高兴。的确,大家都期盼着来一场武装起义,但多数革命党人认为时机尚不成熟。现在他们之中最强大的人终于说话了。
列宁讲了一个小时。与往常一样,他声嘶力竭,边敲桌子边叫嚷,随口谩骂跟他意见不同的人。他的工作作风实在对他不利,谁愿意投票支持他这种粗暴无礼的人呢?但他的确很有说服力。列宁见多识广,政治直觉准确无误,何况没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他铁锤一样结实的逻辑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