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第一个拐弯,他发现这里向西俯瞰亚历山大花园和远处的海军部。中部是拥挤的大街,但附近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枪手一定还在射击。

格雷戈里仔细听着,但没有听到枪声。

他继续侧身绕着塔前进,直到他能远远看到下一个街角。现在他可以看见教堂的整个北墙。他很有把握,确信会在这里找到狙击手——那人肯定趴在地上从护栏的立柱之间向下开枪。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栏杆下面就是宽阔的大街,人们蜷缩在门边,躲在墙角,等待着、观望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狙击手的步枪响了。街上的一声惨叫告诉格雷戈里,这家伙击中了目标。

枪声来自格雷戈里的头顶上方。

他往上望去。钟楼四面是没有玻璃的窗户,外侧呈对角方式坐落着几个开放的小塔楼。枪手就是从那一个个开口处向外射击的。幸运的是格雷戈里一直紧贴着墙壁,狙击手没有发现他。

格雷戈里回到里面。楼梯间的狭小空间让他的步枪显得又大又笨。他放下步枪,掏出身上的手枪。凭手上的分量,他感觉枪里没有子弹。他暗暗咒骂了一声。纳甘M1895装弹很慢。他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一盒子弹,一发一发通过别扭的弹槽推入枪膛,一共装了七发。然后他把枪上膛。

他留下步枪,沿着螺旋台阶向上爬,步子很轻。他让自己平稳移动,以免太过吃力,或让人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用右手握枪,直指楼梯上方。

一会儿工夫,他闻到了烟味。

狙击手正在吸烟。不过,刺鼻的香烟味会传得很远,因此格雷戈里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接近了这个家伙。

头顶反射着一丝阳光。他继续攀登,同时准备随时开枪。光线是从空荡荡的窗口透进来的。枪手没在那儿。

格雷戈里继续向上爬,再次看到了光线。烟味变得更浓了。这一切是不是他的想象?他是不是感觉到那个狙击手就在楼梯下一个转弯?如果真是这样,那人是否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听到一声刺耳的嘬吸。他吃了一惊,差点就要扣动手上的扳机。随后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抽烟时产生的噪音。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吸烟者吐出烟雾时那种松弛、惬意的声音。

他犹豫着,不知道狙击手的脸冲着哪个方向,也不知他的枪口指向何处。他希望再次听见步枪击发的声音,这时候,狙击手的注意力肯定是朝向外面。

等待意味着另一个人被杀,另一个雅科夫或瓦莉娅在冰冷的鹅卵石上流血死去。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格雷戈里失败,不知狙击手在整个下午还会杀死多少人?

格雷戈里强迫自己保持耐心。这就像在战场上一样。你不能急于去挽救一个受伤的战友,从而牺牲自己的性命。你只能在有足够理由的情况下才能冒险。

他听到了另一声吸气声,接着是更长的呼气声,片刻后,一截捏扁的烟头丢进了楼梯井,在墙壁上反弹了几下落到他脚边。这人发出一阵在狭小空间挪动时的响动。接着,格雷戈里听到他在低声嘀咕,听上去像是在咒骂:“蠢猪……革命者……臭犹太人……肮脏的妓女……白痴……”狙击手正在作射击准备。

如果格雷戈里现在能让他停手,至少可以挽救一个人。

他又上了一级台阶。

自言自语的声音继续着:“蠢牛……这帮斯拉夫人……全是小偷和罪犯……”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格雷戈里不知自己是否遇见过这个人。

他又登上一级,看见了那人的脚,穿着一双簇新锃亮的黑色警靴。这双脚很小,看来狙击手是个矮个子。他单膝跪地,摆出最稳定的射击姿势。格雷戈里现在可以看见他正躲在一个塔楼里面,这样他就能朝三个方向射击。

格雷戈里想,只要自己再往前一步,就能一枪干掉这家伙。

他又上了一级,但出于紧张一脚踩空,身子摇晃着滑倒了,手枪也从手里飞了出去,碰在石阶上“咣当”一响。

狙击手吓得大声骂了一句,四下张望。

格雷戈里吃了一惊,认出那人便是平斯基的搭档伊利亚?科兹洛夫。

格雷戈里去抓掉落的手枪,但没有抓到,手枪一阶一阶缓慢煎熬地掉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科兹洛夫开始转移,但他正保持着跪姿,无法快速活动。

格雷戈里恢复了平衡,又向上迈了一级。

科兹洛夫想把步枪掉转过来。这是一杆标准的莫辛-纳甘步枪,但上面加了一只望远镜。就算不带刺刀,这枪的长度也接近一米,让科兹洛夫无法灵活操控。格雷戈里快速接近,那步枪的枪管一下戳到了他的左肩。科兹洛夫徒劳地扣动了扳机,子弹沿着楼梯间的弧形内壁弹跳开。

科兹洛夫一下站了起来,动作敏捷。他长着一个小脑袋,面相丑陋,格雷戈里隐约感觉他当狙击手的目的就是报复欺负他的大块头男人,甚至女人。

格雷戈里一把抓住步枪,两人面对面在狭小塔楼空荡荡的窗户边争夺起来。格雷戈里听见兴奋的叫嚷声,一定是街上的人能够看到他们。

格雷戈里更高大,也更强壮,他知道自己能把枪夺过来。科兹洛夫也意识到这一点,便猛地松开手。格雷戈里身子向后一歪。转瞬间这警察抽出他的警棍挥了过来,一棍打在格雷戈里的头上。格雷戈里立刻眼冒金星,意识模糊中,他看见科兹洛夫再次挥起棍子。他举起步枪,棍子落在了枪筒上。不等这警察再挥一棍,格雷戈里便扔下枪,两手抓住科兹洛夫的外套,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这家伙几乎没什么分量。格雷戈里提着他,使其两脚离地,几秒钟后,他使出全身气力将他扔出了窗户。

科兹洛夫好像坠落得很慢。阳光映衬着他制服的绿色贴边,随着他越过教堂屋顶的栏杆飞向半空。一声恐惧的惨叫划破寂静,然后,他便“扑通”一声撞在地上,从钟楼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叫声随即戛然而止。

片刻的寂静过后,下面的街道上顿时欢声雷动。

格雷戈里意识到人们在为他喝彩。他们看见地上的警服和塔楼上的军装,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见人们走出门口和街角的藏身处,向上张望着,喊叫着鼓掌。他成了一个英雄。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自在。他在战争中杀过几个人,眼前的情形不至于让他心悸,但他还是无法去庆祝一次死亡,尽管科兹洛夫该死。他又逗留了片刻,让人们继续鼓掌,但心情并不好受。随后他退回去走下旋转楼梯。

他顺手捡起左轮手枪和步枪。当他出现在教堂里时,米哈伊尔神父在那儿等着他,一脸惊恐。格雷戈里用手枪指着他。“我该一枪崩了你,”他说,“你允许狙击手进来,杀了我的两个朋友,至少还有其他三个人,你容许他这样做,你是杀人的恶魔。”神父听到被人称作魔鬼,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过格雷戈里不会让自己朝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所以他只是厌恶地哼了一声,走出了门。

他排里的人正等着他,当他走到太阳底下,他们便一个个欢呼起来。他无法阻止他们将他抬上肩膀,一路走上大街。

他从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发现街上的气氛出现了变化。人们喝得更醉了,每个街区都有人醉倒在门口。他吃惊地发现小巷里的男男女女不只是在亲吻。每个人手里都有枪——显然这些民众洗劫了其他军械库,甚至武器工厂。各个路口都有撞毁的汽车,其中还有些救护车,医生们在忙着救助伤员。儿童也跟大人一样上了街,小孩子们尤其开心,他们偷吃的,偷着抽烟,在被弃的车辆里嬉戏玩耍。

格雷戈里看见一家毛皮店正在遭到洗劫,效率堪称专业,是特罗菲姆。他是列夫之前的搭档,正抱着一摞大衣跑出店门,放进一辆手推车,另一个腐败的警察费奥多尔守在旁边,现在他穿着一件农民式样的大衣遮掩自己的警察制服。城里的罪犯视革命为机遇。

过了一会儿,格雷戈里的战士们把他放下来。午后的光线渐渐变暗,街上已经点起几处篝火。人们聚集在战士们身边,一边喝酒,一边唱歌。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一个醉过去的战士身上拿走一支手枪。那是一支长筒鲁格P08自动手枪,是德军配发给炮手的——这大概是那个士兵从前线的俘虏手上搞到的。男孩两手摆弄着,咧开嘴笑着,用枪指着躺在地上的人。格雷戈里惊恐不已,他来不及夺回枪,那孩子已经扣动了扳机,子弹穿入醉酒不醒的战士的前胸。男孩叫起来,惊吓之余他仍扣着扳机,让手枪不停地射出子弹。后坐力让孩子的手向上扬起,子弹横飞,射中一个老太太和另一个士兵,直到八发子弹全部打完,他才扔掉了手枪。

不等格雷戈里作出反应,他又听见一声大喊,转身看见一家关着门的帽子店前面有两个人正干得起劲。女人背靠着墙,裙子掀到腰部,双腿叉开,穿着靴子的两脚踩着地。那个男人穿着下士军服,正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弯着膝盖,解开裤子用力戳着。格雷戈里排里的几个战士站在旁边围观,发出阵阵喝彩。

那男人似乎达到了高潮。他匆忙退出,转身扣上裤子走开,女人也把裙子放下来。一个名叫伊戈尔的士兵说:“等一等,该轮到我了!”他拉起女人的裙子,露出她白皙的双腿。

其他人欢呼起来。

“不行!”女人说,想要推开他。她喝醉了,但她并未失去反抗能力。

伊戈尔身材又矮又瘦,力气却大得惊人。他一把将她推到墙边,抓住她的手腕。“来吧,”他说,“多一个又怎么样?”

女人挣扎着,这时又上来两个士兵把她摁住。

她原来的那个伙伴说话了:“嘿,放开她!”

“你完事了,现在该我了。”伊戈尔说着,解开扣子。

这一幕让格雷戈里十分反感。“住手!”他大喊道。

伊戈尔不服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像军官那样命令我吗,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

“不是军官,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格雷戈里说,“好啦,伊戈尔,你能看出她不想要你。女人有的是。”

“我想要这个。”伊戈尔往周围看了看,“我们都想要这个——是不是啊,兄弟们?”

格雷戈里上前一步,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你是人,还是狗?”他喊道,“这女人说不行!”他伸出胳膊揽住愤怒的伊戈尔,“告诉我,同志,这附近哪里能让人弄到喝的?”

伊戈尔咧嘴笑了笑,周围的战士们欢呼起来,女人溜走了。

格雷戈里说:“我看见街对面有个小旅馆,我们要不要去问问掌柜的,或许他那儿能找到点儿伏特加呢?”

士兵一个个又欢呼起来,大家全都朝旅馆走去。

店主在旅馆的前厅提供免费啤酒。格雷戈里觉得他很精明。男人喝啤酒比喝伏特加花的时间更长,啤酒喝多了也不太可能闹出乱子。

他接过一杯啤酒喝了一大口。他的兴奋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酒后清醒过来。那个女人的事情让他震惊,小男孩开枪也十分可怕。革命并非只是简单地摆脱身上的枷锁。武装起来的民众十分危险。让士兵去霸占资产阶级的汽车会带来致命后果。即使是亲吻这种无害的行为,也在几小时内差一点让格雷戈里的排发生轮奸事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要有规矩。格雷戈里当然不想再回到过去。沙皇给了他们买面包的长队、残酷的警察,以及让士兵脚上没靴子穿。但自由不能被混乱替代。

格雷戈里低声说了句去小解,便离开了他的部下。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上涅夫斯基大街。民众赢得了今天的战斗。沙皇的警察和军队被打败。但是,如果这一切只是带来暴力的狂欢,那么不久后人们就会嚷着要回到过去的制度。

该让谁来负责呢?据昨天克伦斯基跟格雷戈里说的话,杜马违抗沙皇的意志,拒绝关门。议会多少有些无能,但它至少象征着民主。格雷戈里决定去一趟塔夫利宫,看看那里情况如何。

他向北朝涅瓦河的方向走去,然后向东朝塔夫利花园走。他走到那儿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这座宫殿的古典式立面有几十个窗口,里面全都亮着灯。这里有数千人跟格雷戈里抱有相同的想法,宽阔的庭院里人头涌动,士兵和工人们在附近转来转去。

一个手持话筒的人在发布通告,一次次重复着。格雷戈里往前挤,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战争工业委员会的工人小组已经从克列斯季监狱里被释放了。”那人喊道。

格雷戈里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这名字听起来不错。

“跟其他同志一道,他们成立了工人代表苏维埃临时执行委员会。”

格雷戈里很喜欢这一主张。苏维埃是由代表组成的理事会。1905年便成立了圣彼得堡苏维埃。当时格雷戈里只有十六岁,可是他知道苏维埃是由工厂工人选出来的,是它组织了罢工行动。以前它有过一个富有魅力的领导者莱昂?托洛茨基,后被驱逐。

“所有这一切都将在《消息报》的特别版正式对外公布。执行委员会已成立了食品供应委员会,确保工人和士兵有饭吃。同时也成立了一个军事委员会,保卫革命成果。”

他没有提到杜马。众人欢呼起来,但格雷戈里想知道士兵是否听从这个自我推选的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其中的民主在哪里?

公告的最后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委员会呼吁工人和士兵尽快为苏维埃选出代表,并将自己的代表送到宫殿这里参加新的革命政府!”

这正是格雷戈里一直想要听到的。新的革命政府——工人和士兵的苏维埃。现在,作出改变的同时就不会带来混乱。他满腔热情地离开庭院返回军营。士兵们早晚都要回军营睡觉的。他迫不及待要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然后,他们就要马上选出自己的代表。

第二天一早,第一机枪团聚集在操场为彼得格勒苏维埃选出自己的代表。伊萨克提名中士格雷戈里?别斯科夫。

他全票当选。

格雷戈里很高兴。他理解士兵和工人的生活,要将现实生活中的机油气味带进权力的走廊。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根。他将确保这场骚乱带来社会的改进,而不是毫无秩序的暴力。现在他掌握机会,可以为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尔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他快步走过铸造大桥,只身前往塔夫利宫。他的当务之急便是面包。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还有其他两百万彼得格勒居民必须有饭吃。而现在,当他承担起这份责任——至少在他的想象中,他便开始感到气馁。农村的农民和磨坊主必须立即向彼得格勒的面包师运送更多面粉,但他们不会这样做,除非给他们付钱。苏维埃能保证有足够的钱吗?他开始怀疑推翻政府相比之下或许是比较容易的事。

宫殿主体很长,两边还带有侧楼。格雷戈里发现杜马和苏维埃都在举行会议。杜马作为旧有的中产阶级在右侧楼,苏维埃占据的是左侧楼,这种安排倒是很适当。但到底由谁来负责?没人知道。这应该是最先解决的问题,然后再去解决实际问题,格雷戈里焦急地想。

在宫殿的台阶上,格雷戈里看见康斯坦丁那干瘦的身影和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心头猛地一紧,想起自己竟没有想办法把他母亲瓦莉娅的死讯通报给他。但他立刻发觉康斯坦丁已经知道了。除了红臂章外,康斯坦丁还在帽子上系了一条黑色的头巾。

格雷戈里跟他拥抱:“我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他说。

“是不是你杀死了警察狙击手?”

“是。”

“谢谢。但真正为她复仇的将是一场革命。”

康斯坦丁成为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两名当选代表之一。下午,越来越多的代表前来报到,到了傍晚,一共有三千人挤进巨大的凯瑟琳大厅。这些人几乎全都是士兵。部队自有其团、排建制,格雷戈里心想,部队比工厂更容易进行选举,因为很多工人都被锁在工厂外面。有些代表是几十人选出的,有些则经过千万人的推选。民主并不像乍看上去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