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呵斥道:“跟长官说话时注意你的语气。”

冯?亨舍尔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让他说说他的想法,奥托。我也想听听他坦诚的意见。为什么这么说呢,少校?”

沃尔特说:“他们并不爱德国。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离开呢?他们可以吃德国香肠,喝德国口味的啤酒,但他们是美国人,他们会为美国而战。”

“那么,在爱尔兰出生的人呢?”

“同样道理。他们痛恨英国人,当然,我们的潜艇杀害美国人的时候,他们会更恨我们。”

奥托气急败坏地说:“威尔逊总统怎么可能跟我们宣战呢?他刚刚因为没有让美国卷入战争而获得连任!”

沃尔特耸耸肩:“从某些方面来说,参战反而更容易了。民众会相信他别无选择。”

冯?亨舍尔说:“有什么办法牵制住他?”

“保护中立国家的船只……”

“不可能,”他父亲打断了他,“无限制意味着没有例外。海军要的就是这个,皇帝陛下也答应了他们。”

冯?亨舍尔说:“如果国内问题不大可能让威尔逊劳神,那么有没有什么外交问题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转向奥托,“比如,墨西哥?”

奥托笑了,看上去很得意:“你是说‘皮兰卡号’。我必须承认那是攻势外交的一次小小的胜利。”

德国用货船向墨西哥运送武器,导致墨西哥和美国发生武装冲突,在这事件上沃尔特从来都不赞同他父亲的观点。奥托跟他的那些亲信让威尔逊总统出了丑,他们至今还没有感到后悔。

“现在呢?”冯?亨舍尔说。

“大部分美国军队要么是在墨西哥,要么驻扎在边境,”沃尔特说,“表面上,他们正在追逐越过边境偷袭的一个名叫潘乔?维拉的强盗。卡兰萨总统对他的主权领土受到侵犯大为愤慨,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如果他获得我们的帮助,情况会有所改变吗?”

沃尔特思考着。这种外交上的挑拨离间让他觉得十分危险,但他有责任尽量准确地回答这一问题。“墨西哥人觉得他们被人抢走了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他们梦想着夺回这些领土,就好像法国人梦想着收复阿尔萨斯和洛林一样。卡兰萨总统有可能愚蠢到了一定地步,相信这些能够做到。”

奥托急切地说:“无论哪种尝试,肯定会让美国把注意力从欧洲转移出去!”

“但时间也不会太长,”沃尔特勉强同意道,“长远来看,我们的干涉有可能激励那些打算加入协约国作战的美国人。”

“我们只需要短期效果。你刚才听冯?霍尔岑道夫的话了,我们的潜艇五个月就能让协约国投降。我们只要让美国人忙活这么长时间就行了。”

冯?亨舍尔说:“日本那边呢?是否有可能说服日本佬攻击巴拿马运河,甚至加利福尼亚?”

“实际上,没有这种可能。”沃尔特坚定地说。讨论愈发接近狂妄冒险的幻想。

但冯?亨舍尔依然坚持:“不过,单单是威胁就可能会把更多的美国部队拴在西海岸上。”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

奥托拿餐巾往嘴唇上轻轻拭了拭:“这些话题都相当有趣,不过我得过去瞧瞧皇帝陛下是否需要我。”

他们都站了起来。沃尔特开口道:“我有句话,将军……”

他的父亲叹了口气,但冯?亨舍尔说:“请讲。”

“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很危险的,先生。德国的首脑们竟然谈论在墨西哥煽动冲突,鼓励日本去侵略加利福尼亚,如果这些话传了出去,激怒美国民众,即使不是立刻宣战,也会大大增加宣战的可能。请原谅我要说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这次谈话应该予以高度保密。”

“相当正确。”冯?亨舍尔说着,对奥托笑了笑,“你父亲跟我都属于老一代人,但我们还算知道点事儿。你可以相信我们能够审慎处理。”

德国的和平提议被拒绝,这让菲茨很是欣慰,他对自己在其中作出的努力感到十分自豪,但是,当一切结束后,他心里又有了一些疑问。

1月17日,周三清晨,他一边沿着皮卡迪利散步,或者说是跛行,前往他在海军部的办公室,一边翻来覆去回想着。和谈本来是德国人巩固战争所得而使出的卑劣手段,这样他们对比利时、法国东北部和俄国部分地区的占领就可以合法化。英国参加这种会谈便等于承认了失败。但到目前为止,英国尚未赢得战争。

劳埃德?乔治谈论的“一举决输赢”受到报纸的大肆吹捧,但所有理智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白日做梦。战争还要继续下去,可能是一年,也许拖得更久。而且,如果美国继续保持中立,战争最后还是会以和平谈判告终。如果没有任何一方赢得战争呢?又会有上百万人毫无意义地丧生。说到底,或许艾瑟尔是对的,这种想法一直折磨着菲茨。

如果英国最后战败了呢?那就会发生一场金融危机,大规模失业和贫困。工人阶级会响应艾瑟尔父亲的号召,说他们从来都没有为战争投票的权力。民众对统治者的愤怒将无法控制。抗议和游行会变成暴乱。一个多世纪以前,巴黎人处决了他们的国王和大多数贵族。伦敦人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菲茨想象着自己被捆住手脚,用车拉着去刑场,众人们朝他吐着口水,大声讥笑。更糟的是他看见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茉黛、赫姆姑妈、妻子碧,以及宝宝身上。他匆忙将这可怕的噩梦从脑子里赶走。

艾瑟尔太性急,他感到钦佩但又后悔带她来。他请来的客人在劳埃德?乔治演讲时被从旁听席上赶了出去,不免让他颜面扫地,但同时他发现自己对她更有兴趣了。

不幸的是,她就此开始跟他作对。他紧随其后,在中央大厅追上了她,她却狠狠斥责他,怪罪他跟他的同类在延长战争。看她的样子,好像死在法国的每一个士兵都是被菲茨亲手杀害的。

切尔西的计划也落空了。他给她写了几封信,但她都没回。这样的失望让他很受打击。每当想到他们两人本可以在那处爱巢共度一个个令人愉快的下午,他便怅然若失,胸口阵阵作痛。

不过他也获得了一些安慰。碧听从了他的话。她的床向他敞开,她穿着漂亮的睡衣,奉上美好的身体,就像他们新婚时那样。说到底,她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的贵族女性,懂得尽妻子的本分。

菲茨想着顺从听话的公主和难以抗拒的激进分子,走进了旧海军部大楼,在办公桌上看见一份解码了一部分的德军电报。

上面的标题是:

柏林致华盛顿。 W.158。 1917年1月16日

菲茨的目光自动移向电文末尾的落款,只见那里写着:

齐默尔曼。

他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一份德国外交部长发给驻美国的德国大使的电报。菲茨用铅笔写下译文,在没破译出来的地方画线,打上问号。

经由×××安全途径向阁下发送一份最为机密的信息,并转交在(墨西哥?)的钦差大臣。

问号表示未确定代码的含义。译电员在猜测。如果猜对了,这封电报便是发给驻墨西哥的德国大使,通过美国大使馆转交。

墨西哥?菲茨心想,这太奇怪了。

下面的电文被完全破译出来了。

我们计划在2月1日开始无限制潜艇战。

“我的上帝!”菲茨不禁叫出声来。这正是让人担心的事情,现在得到了明白无误的确认,甚至还有日期!这一消息会让“40号房间”立刻乱成一团。

这样我们就必须让美国始终保持中立××××。如果我们做不到,就要建议(墨西哥?)在以下基础上结为联盟:实施作战,实现和平。

“与墨西哥结盟?”菲茨自言自语道,“这一招很厉害。美国人肯定会气急败坏的!”

阁下应在立即秘密通知总统与美国××××交战同时在我们与日本××××之间展开谈判我们的潜艇将迫使英国在几个月内接受和平条件。收到后确认。

菲茨抬起头来,看见年轻的卡弗正瞧着自己,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读过拦截到的齐默尔曼的电报了吧。”少尉说。

“是的,”菲茨平静地说,实际上他心里跟卡弗一样兴奋,但他隐藏得比较好,“为什么破译得那么不连贯?”

“这是一种新的代码,我们还没有完全破解。不过这个消息很不一般对吧?”

菲茨又看了看他的翻译。卡弗并未夸大事实。这份电文想要拉拢墨西哥成为德国的盟友,一起来抗衡美国。的确耸人听闻。

这足以激怒美国总统,让他对德宣战。

菲茨的脉搏加快了。“我同意,”他说,“我要把它直接送给‘眨眼豪尔’。”威廉?雷金纳德?霍尔上校是海军情报部主任,面部患有慢性痉挛,因此有了这个绰号。但这人很有头脑。“他会提问,所以我得有所准备。有希望破解全部电文吗?”

“要花几周时间才能完全掌握新代码。”

菲茨恼火地嘟囔了一句。从基本原理开始重建新代码是一项苦差事,不能操之过急。

卡弗继续说:“但我注意到这个消息是从华盛顿转往墨西哥的。在这条线路上他们仍然使用我们一年多以前就破解的旧外交密码。也许我们能截取到转发电报的副本?”

“也许我们可以!”菲茨急切地说,“我们在墨西哥城的电报局有自己的特工。”他前瞻性地思考着,“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公之于世……”

卡弗焦急地说:“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

“那样的话,德国人就知道我们破译了他们的往来电报。”

菲茨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秘密情报机构一直以来面临的问题——如何使用情报,同时又不泄露情报来源。他说:“但这件事非常要紧,我们有可能需要孤注一掷。”

“我不这样认为。这个部门提供了大量可靠信息。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真该死!我们掌握了这么重要的信息,难道找不到办法加以利用?”

卡弗耸耸肩:“这个工作时常会这样。”

菲茨不打算就此放弃。美国的加入可能会让协约国赢得这场战争。单凭这一点,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但他了解军队,有人会挺身而出,尽全力保护一个机构而非一块阵地。卡弗的异议必须认真对待。“我们需要一套掩人耳目的说法。”他说。

“我们就说是美国人截获了电报。”卡弗说。菲茨点点头:“电报是从华盛顿转往墨西哥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是美国政府从西部联盟得到的。”

“西联公司可能会不太高兴……”

“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让这个消息发挥最大效力?要我们的政府发布声明吗?我们把它交给美国人,还是找第三方来挑战德国人?”

卡弗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这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要试试,”菲茨灵光一现,“我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菲茨跟格斯?杜瓦在伦敦南部一家叫“圆环”的酒吧碰头。

菲茨没想到杜瓦喜欢拳击。少年时他参加过布法罗的滨水擂台赛,早在1914年他在欧洲旅行时,便在各大都市观看过各类职业拳击比赛。菲茨暗想,杜瓦是挺聪明,拳击从来不是梅费尔下午茶的流行话题,所以他只字未提自己的爱好。

不过,圆环这里倒是什么阶层的人都有。穿晚礼服的绅士夹杂在衣衫破烂的码头工人中间。非法的揽赌人到处在收拢赌注,一个个侍者端着摆满啤酒杯的托盘进进出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雪茄和烟斗的烟雾。这里没有座位,也没有女人。

菲茨看见格斯正在跟一个塌鼻梁的伦敦人起劲地聊着美国拳击手杰克?约翰逊,他是第一位夺得重量级世界冠军的黑人,因为娶了一个白人妻子,基督教的牧师们呼吁动用私刑处死他。面前的伦敦人赞同神职人员的提议,让格斯非常生气。

菲茨心里很盼望格斯能爱上茉黛。他们会是很般配的一对,两人都受过良好教育,又都是自由派,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总在读书。杜瓦家族向来很有钱,几乎就是美国人里的贵族了。

再说,格斯和茉黛两人都支持和谈。不知为何茉黛一心盼着战争尽快结束,让菲茨颇感奇怪。格斯自然是顺从他上司伍德罗?威尔逊的旨意,这位总统一个月前发表讲话,呼吁“没有胜利的和平”,这让菲茨和英法两国的大多数首脑人物极为不满。

尽管菲茨认为格斯和茉黛很登对,但他们之间看不出任何类似的迹象。菲茨爱自己的妹妹,但他不知她哪里出了毛病。难道她想当老处女吗?

菲茨把格斯从塌鼻梁的伦敦人身边叫走,聊起了关于墨西哥的话题。

“一团糟,”格斯说,“威尔逊撤回了潘兴将军的军队,试图讨好卡兰萨总统,但没起什么作用——卡兰萨甚至不打算讨论边界的监管问题。你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过会儿我再告诉你,”菲茨说,“下一个回合开始了。”

他们看着“犹太佬”班尼打中了“秃头”阿尔伯特?柯林斯的脑袋,把他重重地击倒在地,而菲茨已暗下决心绕开德国和谈的问题。他知道格斯为威尔逊的倡议失败而伤心。格斯一直在责问自己,是否有可能把这件事处理得更好,或许再做些什么就能推动总统的这项计划。菲茨觉得这计划一开始就注定失败,因为任何一方都没有真正希望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