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极力克制着,不让椅子上的自己显露不安。眼下的处境很尴尬。他已经跟茉黛结婚了,装不出愿意和莫妮卡结婚的样子,但他又解释不了这一切。“母亲,我实在不愿让你失望,但我不会向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求婚的。”
“这是为什么?”她哭了起来。
他感觉糟糕极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让你满意。”
她使劲看着他:“你的堂兄弟罗伯特从来没结过婚,他有他的原因,我们谁都不觉得惊讶。我希望你没有那样的问题……”
提及罗伯特是同性恋,让沃尔特感到尴尬:“哎呀,母亲,求你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方面我不像罗伯特,放心吧。”
她扭过头去:“很抱歉我提到这个。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呢?你都三十岁了!”
“很难找到合适的女孩。”
“没有那么难。”
“我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你开始拿我取笑了。”她生气地说。
沃尔特听到门外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片刻之后,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搓着冷冰冰双手。“要下雪了。”他说。他吻了一下他的妻子,然后朝沃尔特点了点头。“聚会办得很成功吧?我实在抽不出空,整个下午都在开会。”
“棒极了。”沃尔特说,“母亲凭空变出一堆好吃的点心,巴黎之花香槟绝对一流。”
“你们喝的是哪个年份的?”
“1899年的。”
“应该喝1892年的。”
“那种已经所剩不多了。”
“哦。”
“我跟格斯?杜瓦的谈话非常有意思。”
“我记得这个人,他父亲跟威尔逊总统关系很近。”
“现在他的关系更亲近,格斯在白宫工作。”
“他都说了些什么?”
母亲站了起来:“你们两个接着谈吧。”
他们都站了起来。
“好好考虑我说的话,亲爱的。”说完,她便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管家端着托盘进来,上面的一只高脚杯里浅浅地斟了金黄色的白兰地。奥托接过酒杯。“你要来一杯吗?”他对沃尔特说。
“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喝了不少香槟了。”
奥托喝完白兰地,向炉火那边伸展双腿:“看来,小杜瓦带来了某些信息?”
“是严格保密的。”
“当然。”
沃尔特对他父亲没有太多感情。两人的分歧过于明显,父亲刻板冷酷,从不轻易妥协。而且他度量小,思想过时,不讲道理,还坚持不肯改掉这些毛病,冥顽不灵,却还沾沾自喜,这些都让沃尔特反感。弥漫在整个欧洲的父辈的愚蠢,最终导致了索姆河的大屠杀。这是沃尔特无法原谅的。
尽管如此,他跟父亲说话时态度还是温和的。他希望这场谈话尽可能亲切,通情达理。“美国总统不想卷入战争。”他说。
“好。”
“其实,他希望我们讲和。”
“哈!”这是嘲弄的笑声,“想如此轻易地打败我们。这个人实在是厚颜无耻。”
沃尔特为这种不加思索的轻蔑感到沮丧,但他坚持说下去,措辞谨慎:“我们的敌人声称,是德国军国主义和侵略行为导致了这场战争,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当然不是,”奥托说,“我们两方面都受到威胁:俄国在我们的东部边境集结,法国在西部调动兵力。施里芬计划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跟平常一样,奥托说起话来,就好像沃尔特仍是十二岁的小孩子。
沃尔特耐心地回答:“不错。你说过,这是我们的一场防御战,是对无法容忍的威胁作出的回应。我们必须保护自己。”
如果说奥托听到沃尔特重复这类为战争辩护的陈词滥调而感到惊讶的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说得很对。”他说。
“我们也是这样做的,”沃尔特亮出了自己的王牌,“现在我们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他父亲吃了一惊:“你是指什么?”
“威胁已经消除。俄国军队被摧毁,沙皇政权徘徊在崩溃的边缘。我们已经征服了比利时,侵入了法国,把法国和它的英国盟友打得不能动弹。我们已经完成了既定任务,保全了德国。”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时至今日,我们还要求什么呢?”
“一次全面胜利!”
沃尔特坐在椅子里俯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为什么?”
“我们的敌人必须为他们的侵略付出代价!必须作出赔偿,比如调整边界,作出割地性的让步。”
“这不是我们原来的战争目标,对吧?”
可奥托什么都想要。“不是,但我们花了这么多财力物力,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德国年轻人的生命,就必须有所回报。”
这种论点站不住脚,但沃尔特知道最好别去强迫父亲改变主意。反正他已经阐明德国达到了战争目的。现在他改变了策略。“你肯定我们能获得全面胜利吗?”
“是的!”
“早在二月,我们向法国凡尔登要塞就发动了全面进攻。但没能夺下来。俄国人袭击了我们的东部地区,而英国将全部重心放在了索姆河的进攻上。双方花费了巨大努力都未能结束僵持局面。”他停了下来,等待回应。
奥托勉强地说:“目前为止,的确是这样。”
“事实上,最高统帅部也承认了这一点。自从八月冯?法尔肯海被解职、鲁登道夫当上参谋长以来,我们改变了战术,从进攻转为深度防御。你觉得防御能导向全面的胜利吗?”
“无限制潜艇战!”奥托说,“协约国正在接受美国的供应,我们的港口则被英国海军封锁。必须切断他们的生命线——然后,他们就会投降。”
沃尔特没料到话题转到了这里,但既然已经开了头,他就必须把话说下去。他咬着牙,尽可能温和地说:“这样就肯定会把美国拉进战争。”
“你知道美国军队有多少人?”
“只有大约十万,不过……”
“说对了。他们甚至连墨西哥都打不赢!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奥托从来没有去过美国。他这代人里没多少人去过。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美国是个大国,拥有巨大的财富,”沃尔特心里万般无奈,但仍然不改恳谈的语气,继续维持着一场亲切讨论的假象,“他们可以扩充自己的军队。”
“但不会很快。这至少会耽误他们一年时间。到那个时候,英国和法国已经投降了。”
沃尔特点点头。“我们之前有过这样的讨论,父亲,”他用调和的语气说道,“与军事战略有关联的人也都一次次讨论过。双方各持己见。”
奥托很难否认这一点,因此他只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沃尔特说:“说到底,肯定不是由我来决定德国如何对华盛顿的这一非正式接触作出回应。”
奥托心领神会:“当然,也不是由我。”
“威尔逊说,如果德国正式向协约国提出和平谈判,他将公开支持这一建议。我们有责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我们的君主。”
“的确,”奥托说,“必须由皇帝来作决定。”
沃尔特在一张没有信头的普通白纸上给茉黛写了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
德国时值严冬,我的心也一样冰冷。
他用英语写信,既没有在信的起首写下地址,也没有写她的名字。
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爱,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
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件有可能被好奇的警察拆看,他必须确保茉黛和他自己的身份不会因此暴露。
我是与自己相爱的女人分离的一百万人中的一个,北风呼啸,让我们心寒齿冷。
他让这封信看上去出自一位因战争与家人分离的士兵之手。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寒风萧瑟的世界,看来对你也一样,但最难忍受的,是我们两人的分离。
他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战地情报处的工作,母亲想让他娶莫妮卡,柏林的食品短缺,甚至是他正在读的书——一部名叫《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家族传奇。但他担心提及细节会为他或她带来危险。
我不能说太多,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忠实于你的……
他停下来,内疚地想起自己要吻莫妮卡的那种冲动。但他并没有屈从它。
忠实于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对彼此所作的神圣承诺。
他只能这样绕着圈子提及他们的婚姻。他不想让她那边的什么人偶然读到,了解了真相。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再次相聚的时刻,期待着我们凝视彼此,互道一句:“你好,我亲爱的。”
在此之前,请常常想着我。
他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把信装进信封,放进夹克内侧胸前的口袋。
德国和英国之间已经断了邮政往来。
他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戴上帽子,穿了一件厚重的毛领大衣,走到寒风瑟瑟的柏林大街上。
他在阿德隆酒店的酒吧里见到了格斯?杜瓦。酒店还残留着战前优雅的样子,侍者穿着晚礼服,一个弦乐四重奏乐队正在演奏,但这里没有进口饮品,没有苏格兰威士忌,没有白兰地,也没有英国杜松子酒,他们只得点了荷兰杜松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