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吃惊:“你的工资在我离开后涨了一倍?”

“可这间房的房租以前一直是每星期四卢布,现在是八卢布。这样,所有其他开销就靠手里剩下的这四个卢布了。原来一袋子土豆一个卢布,现在是七卢布。”

“一袋土豆竟然要七卢布!”格雷戈里简直不敢相信,“这让人怎么活啊?”

“所有人都在饿肚子。孩子们病的病、死的死。老人们都在等着咽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没有一个人来管。”

格雷戈里懊丧至极。他在部队受苦的时候,总是想着卡捷琳娜和孩子会过得很好,有个暖和的地方住,吃喝不愁,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愚弄。一想到她不得不丢下弗拉基米尔,去面包店外面彻夜排队,他心里就涌起一股怒火。

他们在桌边坐下,格雷戈里用随身的刀切好香肠。“有点儿茶就更好了。”他说。

卡捷琳娜笑了:“我都一年没喝茶了。”

“下次我从军营带点儿过来。”

卡捷琳娜吃着香肠。格雷戈里看得出她在克制自己,才不显得狼吞虎咽。他抱起弗拉基米尔,又给他喂了点儿果酱。孩子还小,吃不得香肠。

格雷戈里感到惬意。这正是他在前线时做的白日梦中的情景:一间小屋,桌上摆着食物,旁边是小宝宝,还有卡捷琳娜。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他默默沉思着,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我们两个身体结实,又能吃苦。我要的就这么多——有间房子,吃喝不愁,每天等太阳下山后我们就休息。日子总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那帮支持德国的王室贵族出卖了我们。”她说。

“真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吧,皇后就是德国人。”

“知道。”沙皇的妻子原是德意志帝国黑塞-莱茵的艾莉克斯公主。

“而且施蒂默尔显然是德国人。”

格雷戈里耸了耸肩膀。总理施蒂默尔生在俄国,格雷戈里恰好了解这一点。不少俄国人都有德国化的名字,反之亦然——这两个国家的居民几百年来交往密切,已成习惯。

“拉斯普廷是亲德的。”

“是吗?”格雷戈里觉得这个狂热的僧侣主要兴趣在于对宫廷里的女人施展魔法,以此扩大自身影响,获取权力。

“他们全都沆瀣一气。施蒂默尔拿了德国人的钱,让农民全都饿死。沙皇打电话给他的表兄德皇威廉,告诉他我们的部队下一站开向何处。拉斯普廷想要我们投降。皇后和她的女官安娜?维鲁波娃两人一道跟拉斯普廷同床共枕。”

这些传言格雷戈里大多听人说过。他不相信俄国王室亲德。他们不过愚蠢无能而已。但很多战士相信这种说法,从卡捷琳娜的话来判断,很多平民百姓也深信不疑。解释俄国打败仗、人民挨饿而死的真正原因落在了布尔什维克的肩上。

但今晚不必了。弗拉基米尔打起了哈欠,格雷戈里站了起来,一边来回踱步哄他入睡,一边听卡捷琳娜说话。她给他讲厂里的生活,讲楼里的其他住客,她都认识了哪些人。平斯基巡警现在当上了秘密警察的副队长,到处抓捕危险的自由党人和民主派人士。成千上万的孤儿在街上流浪,靠偷窃和卖淫为生,常常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格雷戈里在普梯洛夫机械厂最亲近的朋友康斯坦丁现在成了彼得格勒布尔什维克委员会的成员。只有维亚洛夫家族愈发富有——不管食物短缺多严重,他们那儿总有伏特加、鱼子酱、香烟和巧克力卖。格雷戈里入迷地瞧着她那性感的大嘴和丰满的嘴唇。看她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她有着坚毅和大胆的眼神,可在他看来她总是显得脆弱无助。

在格雷戈里的摇晃下,伴着卡捷琳娜的低语声,弗拉基米尔睡着了。格雷戈里轻轻将他放在卡捷琳娜在墙角临时拼凑出来的床上。那不过是个装满旧衣物的麻袋,上面盖了一条毯子,但孩子蜷在上面很舒服,还把拇指放进嘴里。

远处某个教堂的钟声敲了九下,卡捷琳娜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十点,”格雷戈里说,“我现在就得走了。”

“还没到点儿呢。”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这是个甜蜜的时刻。她的唇柔软、灵动。有那么一瞬,他闭上眼睛,呼吸着她肌肤的香气。随后他挣脱了出来。“不应该这样。”他说。

“别犯傻了。”

“你爱的是列夫。”

她看着他的眼睛:“当初我是个二十出头的农家女,在城里两眼一抹黑。我喜欢列夫衣冠楚楚、抽烟喝酒的那一套,他为人也豪爽大方。列夫很迷人,跟他在一起很有乐子。不过,我现在二十三岁,也有了孩子,可列夫呢,他在哪儿?”

格雷戈里一耸肩:“我们谁都不知道。”

“可我身边有你。”她抚摸着他的脸颊。他知道他应该把她推开,但他办不到。“你付房租,又给我的孩子送吃的,”她说,“你觉得我会傻到那份儿上,仍然去爱列夫,而不是你?你不觉得我现在懂事多了?不明白我已经学会去爱你了吗?”

格雷戈里盯着她,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些话。

那双蓝眼睛坦率地与他对视:“没错,我爱你。”

他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把她抱进怀里,不再抗拒。

第二十章

1916年11月至12月

艾瑟尔?威廉姆斯焦急地翻看报纸上的伤亡名单。有几处出现了威廉姆斯,但没有威尔士步枪团的下士威廉?威廉姆斯。她感激地暗自祈祷着,合上报纸递给伯尼?莱克维兹,烧上一壶水准备冲泡可可。

不过,她无法肯定比利依然活着。他也有可能在最近几天或几小时内被杀。她一直回想着在阿伯罗温收到电报的日子,女人们一张张因恐惧和悲伤而扭曲的面孔上,将永远留下闻知噩耗带来的残酷印记。她为比利没在阵亡名单上而高兴,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

电报仍接连不断送达阿伯罗温。索姆河战役并没有在第一天结束。整个7月、8月、9月和10月,英国军队让大批年轻士兵穿越无人区挨枪子。报纸上连番报道胜利的喜讯,但一封封电报却在印证相反的信息。

伯尼待在艾瑟尔的厨房里,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小劳埃德很喜欢这位伯尼叔叔。他时常坐在伯尼的腿上,后者大声读报纸给他听。小孩子听不太懂词句的意思,但他还是喜欢听。不过,今晚伯尼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烦躁,没心思搭理劳埃德。

米尔德里德从楼上下来,手里拎着茶壶。“借我们一勺茶,艾丝。”她说。

“自己拿吧,你知道在哪儿,要不也来杯可可?”

“不了,谢谢,可可总让我放屁。你好,伯尼,革命进展得如何?”

伯尼从报纸上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他喜欢米尔德里德。大家都喜欢她。“革命稍有拖延。”他说。

米尔德里德把茶叶倒进自己的茶壶:“有比利的消息吗?”

“最近没有,”艾瑟尔说,“你呢?”

“两个多星期没有信了。”

每天早上都是艾瑟尔从前厅地板上把投递来的信件报纸捡起来,因此她知道米尔德里德经常收到比利的信。艾瑟尔推测那都是情书——否则,一个男孩干吗给他姐姐的房客写信呢?米尔德里德显然也在呼应比利的感情,她经常询问他的消息,尽管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很难掩饰内心的焦虑。

艾瑟尔喜欢米尔德里德,但她弄不清十八岁的比利是否真的打算接纳这个二十三岁的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的确,比利少年老成,敢于担当。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也长了几岁。不管怎么说,艾瑟尔只希望他活着回家,除了这个,其他都不重要。

艾瑟尔说:“感谢上帝,今天报纸的伤亡名单上没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假期。”

“他刚走了五个月。”

米尔德里德放下茶壶:“艾瑟尔,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你说吧。”

“我打算自己出去单干,当个裁缝。”

艾瑟尔很惊讶。米尔德里德现在已经是曼尼?利托夫的监工,她挣的钱比别人都多。

米尔德里德接着说:“我有一个朋友,愿意让我裁剪帽子——缝面纱、丝带、羽毛和珠子。这是种技术活儿,比做军服多挣不少钱。”

“听起来不错。”

“唯一一点是,我必须在家里工作,至少一开始是这样。长远来看,我还想招几个女孩,找个不大的地方。”

“你真有远见!”

“我必须这样,你不也是吗?等仗打完了,他们就不需要那么多军服了。”

“没错。”

“那,你介不介意让我把楼上用作加工间,只是暂时的?”

“当然不介意。祝你好运!”

“谢谢。”她激动地吻了一下艾瑟尔的脸颊,然后拿起茶壶出去了。

劳埃德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艾瑟尔抱他起来,把他放在前屋的小床上。她疼爱地注视着他,一直这样看了一两分钟,直到他进入梦乡。他那无助的样子总是让她牵肠挂肚。等你长大了,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劳埃德,她默默地许诺着。我们一定说到做到。

她回到厨房,想帮伯尼摆脱郁闷的心情。“适合孩子的书太少了。”她说。

他点点头:“我希望每个图书馆都有儿童图书专柜。”说完,他头也不抬地继续读着报纸。

“如果你们做图书管理员的行动起来,也许会鼓励出版商多出这种书。”

“我正是这样想的。”

艾瑟尔在炉子里添了些煤,为他们两个倒上可可。伯尼很少像今天这样冷淡。通常她很享受这样舒适的夜晚。他们两个都是外乡人,一个是威尔士姑娘,另一个是犹太人,倒不是说伦敦缺少威尔士人或者犹太人。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在伦敦生活的这两年里,伯尼跟米尔德里德和茉黛一道,都成了她的亲密知己。

她心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昨晚,来自费边社的一位聪明而年轻的演讲者对当地的工党就“战后的社会主义”发表了一番演说。艾瑟尔跟他辩论起来,而他显然被她迷住了。会议结束后,他便过来跟她调笑,但大家都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而她也乐得被人关注,完全没把这当回事。不过,或许这让伯尼吃醋了。

她决定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她坐在餐桌旁,打开一个大信封,里面装的都是前线战士们写来的信。那些《军人之妻》的读者将自己丈夫的来信寄到报社,如果发表的话,每封信会支付一个先令。这些信件展示出一幅幅前线生活的画面,其真实性远远超过那些主流媒体。《军人之妻》的大部分文章都是茉黛写的,但刊登来信是艾瑟尔的主意,也是她来负责版面,已经成了报纸最受欢迎的特色栏目。

有人高薪聘请她担任服装工人全国联盟的全职组织者,但她拒绝了,她更愿意留在茉黛身边继续争取妇女选举权运动。

她读了五六封信,叹了口气,看着伯尼:“我总觉得民众会改变看法,反对战争。”

“但他们还没有,”他答道,“看看选举结果就清楚了。”

上个月,艾尔郡进行了一次递补选举——在单一选区投票,因为一个任期内的下院议员死了。参加过索姆河战役的保守党人士亨特-韦斯顿中将以7149对1300的压倒性票数打败了主张和平的候选人查尔莫斯牧师。

“都是报纸宣传的结果,”艾瑟尔无奈地说,“可我们的发行量这么小,想要促进和平,怎么能跟血腥的诺思克利夫宣传机器抗衡呢?”诺思克利夫勋爵是个激进的军国主义者,拥有《泰晤士报》和《每日邮报》。

“不光是报纸,”伯尼说,“还涉及金钱。”

伯尼投入不少精力去关注政府的金融活动,对他这个口袋里没几个先令的人来说有些奇怪。艾瑟尔发现这是个让他摆脱烦心事的机会,便问:“你指的是什么?”

“在爆发战争之前,我们的政府每天大约花费五十万英镑维持所有开支,包括军队、法庭和监狱、教育、养老金和殖民地的管理事务。”

“竟然这么多!”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我父亲对这类统计数据也很在行。”

他喝着自己那杯可可,说:“猜猜我们现在花了多少钱?”

“增加一倍是吗?每天一百万?听起来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