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菲茨沮丧至极,不知单单这一个失误会让多少人丧命。
副手们高声发出命令,战士们在菲茨旁边登上梯子,爬过护墙。他们在前沿的铁丝网边上整队,那里距离德军前沿大概四百米左右,但对面没有朝他们射击。让菲茨惊讶的是,中士们吼道:“听口令,列队——看齐!”战士们开始像在操场上一样看齐,仔细调整着距离,直到他们一个个站得像保龄球道上的球柱一样。菲茨觉得现在整这一套简直是疯了——等于又给了德军准备的时间。
七点半哨声响起,信号员全都挥起小旗,第一排开始前进。
由于身上辎重繁杂,他们根本无法快跑:额外的弹药、防水布、食物和饮用水,每个人还携带了两枚米尔弹,这种手榴弹一枚就近一公斤重。战士们蹒跚小跑着,趟过一个个弹坑,然后穿过铁丝网的空隙。他们按指示站成几排继续前进,肩并肩穿越无人区。
等他们走到一半,德国人的机枪开火了。
菲茨听见那熟悉的嗒嗒声,片刻后便看见有人倒了下去,先是一两个,然后是十个、二十个,越来越多。“我的上帝!”菲茨叫道,眼见战士们一个个扑倒,五十个、一百个。他被眼前的屠杀吓傻了。有些人中弹时举起两手,有些人惊叫、抽搐,其他人则轰然倒地,就像被扔掉的行李袋。
这比格温?埃文斯的悲观预测还要糟糕,远远超出菲茨最可怕的想象。
他们还没有接近德军的铁丝网,大部分人就已经倒下了。
哨音又一次响了起来,第二队开始前进。
列兵罗宾?莫蒂默气急败坏。“真他妈的愚蠢,”他耳边全是机枪的嗒嗒声,“我们应该摸黑上来,怎么能在他妈的光天化日下进无人区。连个烟幕弹也不放。这简直是他妈的自杀。”
集散战壕里的士兵们不安起来。比利担心阿伯罗温同乡队士气低落。他们从宿营地行军赶往前线,途中经历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炮击。他们没直接挨到炮弹,但前面和后面的两组人马都惨遭屠戮。还有一件糟糕的事情,他们行军经过了一排新挖的大坑,每个深度都在一米八左右,他们猜测这就是集体葬坑,等着掩埋当天的战死者。
“因为风向不对,没法发射烟幕弹,”先知温和地说,“就因为这个,我们也没使用毒气。”
“真他妈的疯了。”莫蒂默嘀咕着。
乔治?巴罗快活地说:“那些当官的最清楚。他们天生就是统治者。要我说,还是让他们决定。”
汤米?格里菲斯不依不饶:“你怎么能相信这个?他们不是把你送进管教所了吗?”
“他们就得把我这样的人送进监牢,”乔治坚决地说,“否则,每个人都会变成窃贼。我自己也可能被抢!”
大家都笑了起来,唯独莫蒂默闷在一边,没有笑。
菲茨赫伯特少校又出现了,一脸忧郁,手里拿着一壶朗姆酒。中尉把酒给每人分了一份,倒在他们递上的饭盒里。比利喝下后,没有任何享受的感觉。烈酒给战士们壮了胆,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比利经历过类似的感觉,那是在他第一次下矿井的时候,当时里斯?普莱斯把他一个人丢在井下,矿灯又灭了。那时候,眼前的幻象让他有了勇气。不幸的是,耶稣只会出现在一个疯狂想象的小男孩的脑海里,对头脑冷静、不再幻想的成人毫无助益。今天比利只有靠他自己了。
至高无上的考验就要降临在他的头上,也许只剩下几分钟了。他能镇静自若,经受住考验吗?如果他经受不住——在地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吓得哭起来,或者掉头就跑,那他这辈子都会为此蒙羞。倒不如战死的好,他想,可等到枪响的时候,我还会这么想吗?
他们又往前移动了几步。
比利掏出身上的钱包。米尔德里德给了他一张照片——她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但他宁愿记住那天晚上在她卧室里见到她的样子。
不知她正在干什么。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她应该在曼尼?利托夫的工厂缝制军服。现在上午过半,女人们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米尔德里德会给大家讲那些好笑的故事。
他心里一直在记挂着她。那天晚上和她待在一起,大大丰富了他的接吻经验。她教会他不去莽撞行事,而是慢慢享受,种种爱抚竟然那样细腻、那样令人愉快,大大超乎他的预料。她亲吻他的小鸡鸡,随后让他对自己做同样的事。她教他到底该怎么做,直到让她兴奋得叫出声来。最后,她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安全套。他从没见过这东西,尽管听男孩们说起过,大家都管它叫胶皮套头。她给他套上,连这一举动都让他激动不已。
这就像是一场白日梦,他得时时提醒自己这真的发生过。他对米尔德里德自由、积极追求肉体享受的态度毫无准备,这些让他大开眼界。他的父母,还有阿伯罗温的大部分人都会认为她“不适婚”,带着两个孩子,却没有丈夫的踪影。但哪怕她有六个孩子比利也不会介意。她为他打开了天堂之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再次体会那种感觉。他要活下来,要再次见到米尔德里德,再跟她共度一晚,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同乡队磕磕绊绊向前移动着,慢慢接近前沿的战壕,比利发觉自己在流汗。
欧文?贝文哭了起来。比利呵斥道:“振作一点儿,听见没有,贝文列兵。哭也没用,是不是?”
那男孩说:“我想回家。”
“我也想,孩子,我也想。”
“求你了,下士,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多大了?”
“十六。”
“见鬼,”比利说,“你怎么当的兵?”
“我告诉大夫我多大了,他就说,‘走吧,等明天早上再来。按你的年龄个子够高,明早你就十八岁了’。他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就明白我得撒谎。”
“混账东西。”比利说。他看了看欧文。这男孩在战场上不会有任何用处。他浑身哆嗦,不停地抽泣。
比利跟卡尔顿-史密斯说:“长官,贝文只有十六岁。”
“老天爷。”中尉说。
“应该送他回去。他会变成负担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卡尔顿-史密斯一脸茫然。
比利想起先知?琼斯怎样跟莫蒂默结为盟友。先知是个出色的领导者,他提前想到问题,主动采取措施。相比之下,卡尔顿-史密斯就毫无可取之处,却是他的上级军官。爸爸会说,这就是所谓的等级制度。
一分钟后,卡尔顿-史密斯走到菲茨赫伯特那里,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少校摇摇头表示否定,卡尔顿-史密斯无奈地耸了耸肩。
比利自小就懂得不能对残酷行为袖手旁观:“这孩子只有十六岁,长官!”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菲茨赫伯特说,“没跟你说话就不要插嘴,下士。”
比利知道菲茨赫伯特没认出他来。他只是几百个在伯爵的矿井干活的工人之一。菲茨赫伯特不知道他是艾瑟尔的弟弟。尽管如此,这样随便被驳回仍激怒了比利。“这是违法的。”他倔强地说。在其他场合下,菲茨赫伯特本来会是第一个维护法律尊严的人。
“这由我来评断,”菲茨暴躁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是军官。”
比利的血液开始沸腾。菲茨赫伯特和卡尔顿-史密斯,这两个人穿着量身定制的军服站在那儿,眼睛瞪着身穿令人发痒的卡其布军装的比利,觉得他们想干什么都行。“法律就是法律。”比利说。
先知轻声说:“今早我看见您忘了带手杖,菲茨赫伯特少校。要不要我给您把手杖拿过来,顺便把贝文送回指挥部?”
这是顾全面子的妥协办法,比利想。干得好,先知。
但菲茨赫伯特并不买账:“不要自作主张。”
突然之间贝文蹿了出去。他钻进后面的人群,这让大家吃了一惊,有几个笑了起来。
“他不会跑远,”菲茨赫伯特说,“等他被人追上,就一点儿也不可笑了。”
“他是个孩子!”
菲茨赫伯特盯了比利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姆斯,长官。”
菲茨赫伯特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恢复过来。“这儿有好几百个威廉姆斯,”他说,“你的本名叫什么?”
“威廉,先生。大家都叫我‘比利乘二’。”
菲茨赫伯特使劲看了看他。
他知道了,比利想。他知道艾瑟尔有一个名叫比利?威廉姆斯的弟弟。他直直地回视过去。
菲茨赫伯特说:“如果你再说一个字,威廉?威廉姆斯列兵,我就会拿你问罪。”
一声呼啸从头顶飞过,让比利猛地缩了一下身子。他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周围立刻掀起一阵飓风——土块和护板碎片四处乱飞。他听见有人叫喊。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趴在地上,不知是被气浪掀翻还是自己扑倒的。一个重重的东西砸在他的头上,他骂了一句。接着,一只靴子踏在他脑袋边上。靴子上边是一条腿,其他的部分则都不见了。“天啊!”他叫道。
比利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并没受伤。他看着四周自己排里的人:汤米、乔治?巴罗、莫蒂默……他们一个个都爬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往前跑,突然间大家觉得前线的方向是一条逃生之路。
菲茨赫伯特少校喊道:“站在原地别动,战士们!”
先知?琼斯说:“待在原地,待在原地。”
向前涌动的浪潮停住了。比利刚想甩掉身上的泥巴,又一颗炸弹落在了他们身后。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这颗炸弹落在后面更远的地方,但结果相差不大。又是一声巨响,一股飓风,随后是急雨般的碎屑和残肢断体。人们连滚带爬从前面逃出集散战壕向两边跑去。比利和他们排的其他人也跟着跑。菲茨赫伯特、卡尔顿-史密斯和罗兰?摩根大声喊着让战士留在原地,但谁也没听他们的。
大家往前跑着,尽量离炮弹的落点远些。一直跑到英军的铁丝网附近才慢了下来,停在无人区的边上,都意识到再往前就危险了,跟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不相上下。
军官们跟了上来,想办法尽可能应对。“列队!”菲茨赫伯特喊道。
比利看了看先知。中尉显得有些犹豫,随后附和着命令道:“排好队,排好队!”
“你看那边。”汤米对比利说。
“什么?”
“铁丝网外边。”
比利往那边看去。
“都是尸体。”汤米说。
正如他所说,地上到处躺着穿卡其布的尸体,有些残缺不全,十分可怕。有的静静躺在那儿,就像是睡着了,还有的像恋人那样,互相纠缠在一起。
尸体遍地都是,成千上万。
“上帝,帮帮我们吧。”比利低声说。
他感到一阵恶心。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上帝为什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A连一字排开,比利跟随B连拖着步子跟在后面。
比利的恐惧变成了愤怒。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和那帮军官一道策划了这一切。他们是指挥官,该为这场屠杀承担罪责。他们该被枪毙,他愤怒地想,这帮该死的,一个个都该用枪崩了。
摩根中尉吹响了哨子,A连像橄榄球前锋那样朝前冲去。卡尔顿-史密斯也吹起哨子,比利慢跑起来。
接着,德国人的机枪开火了。
A连的人开始倒下,摩根是第一个。他们还没来得及举枪射击。这不是战斗,是屠杀。比利看着他身边的人。他心里涌起一股抗拒的力量。军官全都指望不上。战士们不得不自己作决定。让命令见鬼去吧。“他妈的!”他喊道,“隐蔽!”他猛地一扑,趴进一个弹坑里。
弹坑四周尽是稀泥,坑底有一摊臭水,但他紧贴着湿冷的泥巴,庆幸躲过一颗颗飞过头顶的子弹。片刻过后,汤米卧倒在他旁边,接着排里的其他人也跳了进来。其他排的人也都学着比利的样子。
菲茨赫伯特从他们的大坑旁边跑过去,喊道:“你们,继续前进!”
比利说:“他要是再不闭嘴,我就一枪崩了这个狗娘养的。”
紧接着,菲茨赫伯特就被机枪打中了。一股鲜血从他脸颊上喷出来,一条腿瘫软下来,他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