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听见后面低声议论着什么,听不大清楚,但似乎有人说了句“好像是俄国人”。俄国人的穿戴跟当地人不同,列夫怀疑他们从他帽子和外衣的轮廓看出了这一点,他快步走向街灯,身影更加清晰了。不过他们都憋着尿,估计不会马上追过来。
他拐进另一条巷子,走出了那些人的视线。不过,他还不能掉以轻心,那帮人肯定会找他算这笔账的。斯皮利亚肯定已经把他的事情抖了出来,有人马上会明白这个拎着提箱、一身俄国穿戴的人去镇中心的方向是怎么回事。
他必须赶上那列火车。
他开始跑了起来。
铁路线铺设在山谷的豁口中间,因此去车站的路一直是下坡。列夫迈着大步,毫不费力地跑着。他可以看见一片屋顶后面露出的车站的灯光,再往前,就看见站台上正停靠着一列火车,烟囱里冒着烟。
他疾步穿过广场进了售票厅。大钟的指针是差一分钟六点。他连忙跑到售票窗口,从口袋里摸索出钱来:“买一张票。”
“这么晚了,你打算去哪儿?”里面的售票员轻松地搭话。
列夫连忙指了指站台上的火车:“我要坐这趟车!”
“这趟车经停阿伯德尔,庞蒂瑞德……”
“加地夫!”列夫抬头看见大钟的分针滑过最后一小段,停下了,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到了整点的位置。
“单程,还是往返?”售票员不紧不慢地说。
“单程,快点儿!”
列夫听到了一声哨音,他急不可耐地点着手里的硬币。他清楚车票是多少钱——六个月来他去过两次加地夫,然后把钱放在柜台上。
火车开动了。
售票员把车票递给他。
列夫抓起车票,转身就跑。
“别忘了找你的零钱!”售票员说。
列夫几步奔到验票口。“请出示车票。”检票员说,他刚刚看见列夫买了票。
隔着栅栏,列夫看见火车正在加速。
检票员给他的车票打孔,问道:“你不要找零了?”
售票厅的大门咣当一声从外面被推开,庞蒂兄弟冲了进来。“在那儿!”乔伊喊了一声,跑过来抓列夫。
他没想到列夫一步迎上来,朝自己脸上就是一拳。乔伊猛地收住步子,后面的乔尼一头撞在了他哥哥的后脊梁上,两人都跌倒在地。
列夫从检票员手里抓过车票,跑上站台。火车开得更快了。他随着车厢跑了起来。突然间,一扇门开了,列夫见到了“耶稣的比利”那张友善的脸。
比利大喊着:“跳上来!”
列夫纵身一跃,一脚踩上了踏板。比利抓住他的胳膊。列夫拼命往上爬,两人摇晃了几下,比利终于把他拉了进去。
列夫坐到座椅上,大大松了一口气。
比利关上车门,坐到了他对面。
“谢谢你。”列夫说。
“你真能赶时间。”
“还好,上来了。”列夫咧嘴笑了笑,“这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早上,比利在帕丁顿车站向人打听阿尔德盖特怎么走。因为艾瑟尔的信里提到了这个地方。一个好心的伦敦人仔细地跟他说了一大串地名,可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比利谢过了他,径自走出了车站。
他从没来过伦敦,但知道帕丁顿是城西,而穷人一般住在东部,因此便迎着太阳的方向走。他没想到伦敦城这么大,远比加地夫热闹,更让人感到晕头转向,但他很喜欢——嘈杂的街道、繁忙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让他觉得尤其新鲜。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商店?在伦敦的店子里,人们一天得花掉多少钱?他想,起码得有好几千,甚至上百万英镑吧。
他感到自由自在,有些飘飘然。这里没人认得他。在阿伯罗温,甚至偶尔去一趟加地夫,总能碰到朋友或者熟人。而在伦敦,他可以挽着自己喜欢的女孩的手在大街上溜达,永远也不会被父母发现。他没打算真这么做,但街上有那么多精心打扮的漂亮女孩,光是想一想就已经让他陶醉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到一辆公共汽车,车头上有“阿尔德盖特”的字样,便上了车。
他解密了艾瑟尔的信后就一直放心不下。当然,他不能跟父母商量这件事。等他们晚上去毕士大礼拜堂晚祷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去那儿了),他就写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妈妈:
我对艾丝放心不下,去找她了。对不起我就这么偷偷走了,只是因为不想吵架。
爱你的儿子,
比利
因为是星期天,他刚好洗了澡,刮过胡子,身上穿着一套最好的衣服。这件衣服是他父亲穿剩下的,但白衬衫很整洁,他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针织领带。他在加地夫车站的候车室里打了个盹,搭上了周一最早的那趟火车。
到了阿尔德盖特,经乘务员提醒,他下了车。这里是一片穷街陋巷,房子破破烂烂,街上的摊贩在卖二手衣服,光着脚的孩子在肮脏的楼梯上玩耍。他不知道艾瑟尔住在哪儿,她的信上没有地址。他唯一的线索是那句“我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厂工作十二个小时”。
他期待着见到艾丝,把阿伯罗温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她。她应该看过报纸,知道这次“寡妇罢工”失败了。一想到这里,比利就一肚子火。那些老板蛮不讲理,因为他们胜券在握。煤矿和住房都是他们的,就让他们觉得这里的人也归他们所有。由于种种复杂的专营权限,大部分矿工没有投票权,所以,阿伯罗温的议会成员就成了保守派,跟公司穿一条裤子。汤米?格里菲斯的父亲说,这种状况无法改变,除非发生法国那样的革命。比利的父亲说应该成立一个工党政府。比利弄不清他们谁说得对。
他在街上遇见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便走过去说:“请问曼尼?利托夫的工厂怎么走?”
这人说的好像是俄语,他听不懂。
他又去问别人,这次他碰到的人倒是说英语,但他从未听说过曼尼?利托夫。阿尔德盖特不像阿伯罗温,大街上的任何人都知道镇上任何一家商铺作坊的位置。难道他大老远赶到这儿,还花了不少路费,最后全都白搭了吗?
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扫视着繁忙的街道,搜寻着外表模样看上去像做生意的人,手里带着工具或者推车的。他又问了五个人,还是一无所获,最后过来一个扛着梯子的橱窗清洁工。
“曼尼?利夫的工厂?”那人重复了一遍。他说“利托夫”的时候,“托”这个字不发音,而是用听上去像咳嗽的喉音代替。“是问服脏工墙(服装工厂)?”
“对不起,”比利很有礼貌地说,“请再说一遍?”
“服脏工墙(服装工厂)。就是做服脏(服装)的地方。”
“嗯……也许,是吧。”比利支吾着,有些失望。
橱窗清洁工点着头:“一至走,四百米,向右卷,将领肉(一直走,四百米,向右转,橡林路)。”
“一直走对吗?”比利应答着,“四百米?”
“哎,然后右转。”
“向右拐?”
“相林路。”
“相林路?”
“不费错过的(不会错过的)。”
那条街原来叫橡林路。这里没有任何林子,更别提橡树了。这条狭窄弯曲的街道两侧尽是些荒废破败的砖房,很多人在里面忙碌着,还有不少马匹和手推车。比利又问了两个人,最后找到了那座房子,它夹在“小狗小鸭”酒吧和一个用木板封住、名叫“李普曼”的店铺之间。房子的前门大开着。比利爬上楼梯到了顶楼,看见里面有二十来个女人在缝制英国军服。
她们不停地踩着踏板,好像谁都没太在意他,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进来呀,亲爱的,我们不会吃了你——哦,这么一想,我还真打算尝尝鲜呢。”女人们全都咯咯笑了起来。
“我要找艾瑟尔?威廉姆斯。”他说。
“她不在。”那女人说。
“为什么不在?”他有些着急,“她病了吗?”
“干你什么事儿?”那女人从机器边上站起身,“我是米尔德里德。你是谁?”
比利盯着她。她很漂亮,即使长着一对龅牙。她抹着鲜艳的红色唇膏,漂亮的卷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她的身体裹在一件不成形的灰色厚外套里,尽管如此,他依然瞧见她走过来时体态摇曳生姿。他简直被她迷住了,一时忘了开口。
她说:“你该不是那个让她怀上孩子,然后溜之大吉的浑蛋吧?”
比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是她的弟弟。”
“噢!”她说,“他妈的,你是比利?”
比利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听过女人这样说话。
她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他。“你是她弟弟,我瞧得出来。但你看上去不止十七岁。”她的语气和缓了些,让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你们有一样的黑眼睛和卷发。”
“我上哪儿能找到她?”他问。
她挑逗般看了他一眼:“我碰巧知道她不想让家人找到。”
“她害怕我父亲,”比利说,“但她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很担心她,就坐火车来了。”
“你从威尔士那个烂地方赶过来的?”
“那不是烂地方!”比利生气地说,接着他又耸耸肩膀,“嗯,实际上,我也觉得挺烂的。”
“我爱听你的口音,”米尔德里德说,“就像在听人唱歌一样。”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她说她在阿尔德盖特的曼尼?利托夫工厂干活。”
“哦,看来你是个天杀的福尔摩斯了,啊?”她语气里勉强带了点儿佩服的意味。
“你要是不肯告诉我她在哪儿,总有人会告诉我的。”他充满信心地说,感觉自己在夸口,“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不会回去。”
“她会杀了我的,不过还是说了吧,”米尔德里德说,“纳特利街23号。”
比利向她问清方向,让她尽量说慢点儿。
临走时她又说:“用不着谢我,要是艾瑟尔想杀我的话,你来保护我就行了。”
“那好吧。”比利说,想到自己能因为什么事情保护米尔德里德,便一阵激动。
其他女人喊着说“再见”,向他送出飞吻,让比利很不好意思。
纳特利街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成排建造的房子对刚到伦敦一天的比利来说已经有些熟悉。这些房子比矿工的棚屋大多了,前面都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房门并不是直接冲着街道。完全相同的窗框和十二块玻璃的窗子排列开去,让这里的景观产生一种井然有序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