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鹿啊,你们村子这么隐蔽,平时有像我们这样的外人来吗?”

“当然有啊,打仗的时候有不少人逃进来了,反正村子也大,地也多,自己肯种地能吃苦,就养得活。不过最近几个月可是没人来过啦。我们村就那一个入口,若是没人带进来,神仙也进不来的。”老鹿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说话的时候他也不看王江宁,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离他最近的康闻道转头看了王江宁一眼。

王江宁从他眼中看出了对老鹿的怀疑,于是迅速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明显感觉到众人都对老鹿这番说辞和态度颇有怀疑。既然这村子就那一个入口,还如此的隐蔽,那些“逃进来的人”莫非也和王江宁他们一样这么巧碰到了老鹿吗?

见康闻道不知和老鹿说了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吕冲元这才赶着骡子又凑到王江宁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且静观其变。”

王江宁望着前面的扶着康闻道,浑身透着“朴实”的老鹿和村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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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走到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快要黑下去了,几个村民似乎是干完农活,刚从地里回来,正好和王江宁他们打了个照面。这几人有男有女,一开始都各自说笑着,待看到王江宁等人,都纷纷安静地驻足侧目。

王江宁顿时心中更疑。这些村民的眼神和表情十分奇特,他们的眼神中虽然对自己这些陌生人也充满了好奇,但却完全没有一般闭塞乡村里的村民见到外来人时那种最为常见的害羞与不好意思。这些人甚至在看到己方几人后完全没有互相交流,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连吕冲元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完全没有任何回应。而且这些村民的服饰看起来也很是古朴,男子都是上着现在十分少见的圆领袍子,下面绑着绑腿,几个女子还有穿着褶裙的。更让王江宁啧啧称奇的是,那几个男子似乎还留着长发,只是用一种方形的帽子遮住了,女子则都盘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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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有日子没见过外人了,诸位不要见怪。”老鹿在一旁笑着解释道。他一边说一边冲着那几人喊了两句话,那几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头也不回地快步往村子走去了。

老鹿这几句话梅檀吕冲元他们基本上都没听懂,只以为是村中的方言。王江宁脸上虽然也不动声色,心中却大为吃惊。因为老鹿喊的那几句话,他却听明白了。

“耍阔耍阔,非可以非可以。”

意思是快点快点,回去回去。

这是南京乡下的土话。王江宁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错不了,肯定是南京乡下的土话,似乎是上元那一带的方言,和南京白话倒还是有些不同。而老鹿的口音听起来好像要更老味些。

在安徽凤阳的一座山里,居然藏了这么一座讲南京乡下方言的古怪村子,王江宁暗暗拍了拍怀里的手枪。

这要不出点怪事才叫怪事呢。王江宁自嘲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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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这里就是我家了,先在我家歇歇,吃个饭休息休息。”在一栋小院子门前,老鹿停下脚步,热情地招呼众人往里走。

“老鹿,你家很有钱啊,住这么大院子。”吕冲元一马当先冲了进去。这是一座两进的宅子,东西两侧还各有厢房,与南方常见的院落倒是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房子看起来颇有年代,连屋顶的青瓦上都满是苔藓。

“你这跟班知道什么,老鹿是这村里的采办,这些东西转手卖给村里人,赚的就是个辛苦钱。”王江宁指着老鹿那头毛驴故意大声说道。

“辛苦钱,就赚个辛苦钱。”老鹿见王江宁一语点破,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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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咦?”一个孩子的声音从屋中传了出来。那孩子一开始兴高采烈的,看到众人之后愣了一下,立刻躲到院子里一棵树后面,只露出一颗脑袋怯生生地盯着众人。王江宁在心中也更感奇怪,这孩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却留了一头奇怪的发型,只在耳朵两侧和头顶上有扎着的头发,其他地方都像是刚剃过头,才长出了一点点。

“躲什么,过来和客人打个招呼。”老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冲那孩子挥了挥手,转头又笑着对众人说道:“我家鹿儿,也没起大名,就叫鹿儿。他娘生他的时候就死了,给他起个好活泛的名字。”

“鹿儿,真好听。”王江宁冲那小孩子笑了笑,伸手招呼孩子过来。那孩子似乎颇为怕生,依然只是躲在树后面偷偷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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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各位见笑了,孩子没见过世面。”老鹿瞪了一眼那孩子,见孩子怎么都不过来,只得讪讪地冲众人笑了笑,一边招呼众人去中厅休息,一边开始从驴上卸货。

“看我的。”吕冲元对着王江宁眨了眨眼,随手从老鹿的毛驴身上取下来一个铜盆,轻轻一顶,就把那铜盆顶在了脑门上。那铜盆左右晃动,可就是掉不下来。吕冲元顶着这盆也跟着左摇右晃的,看起来颇为滑稽。

那孩子顿时瞪大了眼看吕冲元表演,整个人都不自觉地从树后面走了出来。

王江宁在心里暗暗叫了声好,吕冲元这身手居然还能演杂耍。小孩子最喜欢看这些东西,这倒是逗弄这孩子的好手段。

吕冲元顶了半天,猛一甩头,把铜盆直接给甩飞到了天上,然后右脚一抬,居然直接用脚把落下的铜盆给接住了。他自己对这套动作也颇为得意,一脸坏笑地看向鹿儿。

那孩子此刻已经彻底放松了警惕,见老鹿忙着收拾东西,他这才蹦到吕冲元身边,十分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人。特别是盯着康闻道和梅檀的眼镜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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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八成没见过啥世面。”吕冲元冲王江宁努了努嘴。

“你叫鹿儿?我们是你父亲的朋友。”王江宁知道逗弄孩子有效的办法就是弄点好玩的好吃的东西,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块糖果来递给那孩子。这还是在凤阳城里买的。

那孩子伸过头来打量了半天王江宁手上的糖果,却就是不伸手拿。

“糖,甜的,可好吃了。”吕冲元在一旁看着着急,扮了个鬼脸。

那孩子冲着吕冲元叽里咕噜地突然说了一大段话,把吕冲元听得愣了半响。

“这孩子说的是哪里话?听不懂啊。”吕冲元抓着脑袋。

王江宁现在更加确定这村子里的人说的就是南京乡下一带的土话。“他问这是什么东西。”

“你怎么能听懂?”吕冲元奇道。

“废话,我是干什么的?”王江宁却也懒得解释,故意托了个大。

王江宁俯下身去,尽量用类似的土话告诉孩子这是糖,是能吃的。王江宁自己示范着吃了一颗,又哄了半天,鹿儿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块糖果放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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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下片刻,这孩子的眼睛里就放出光来了。他倒是不客气,立刻一把抢过王江宁手里的所有糖果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吕冲元在一旁笑了半天,“我还以为这孩子是家教好平时又不见生人,所以不随便吃别人东西,这看起来是压根就没吃过糖啊。”

“是啊。可是话说回来,得多没见过世面,才能连糖都没吃过呢?老鹿还是采办,给孩子买点糖吃不是啥难事吧?”王江宁若有所思地说着。

“说不定就是老鹿抠门而已。”吕冲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抠门?你看看这孩子穿的,又是丝衣又是绢鞋,老鹿能抠门?你一个出家人哪儿懂这些皮囊之事?”王江宁抓住一切机会数落吕冲元。

“你觉得那个康教授,可信吗?”吕冲元立刻决定转移话题。

“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疑点。再说了,他之前也确实是命悬一线,要不是他,我现在已经把李姑娘救回来了。”王江宁一提起这事儿依然耿耿于怀,不过吕冲元的意思他也十分在意,“怎么,你怀疑他?”

“总觉得不太对劲。他不是那个什么,化学家,对吧?可是你看他好像什么都能聊两句,就是不怎么聊自己的化学。”吕冲元小声说着,斜着眼看向康闻道。

吕冲元这番话王江宁倒是深以为然,他也斜着眼看过去,康闻道现在正十分热络地和老鹿聊着这村子的人文历史,反倒是梅檀在一旁晾着插不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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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鹿啊,我看你们这村子里的建筑风格,还有你们这些穿衣打扮,倒还真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一般。这村子还叫作盘虬村,此地又是大明朝龙兴之地,我看这里龙气聚拢,绝对是一方宝地啊!”康闻道感叹。

老鹿却茫然地摇了摇头:“什么龙什么地,我却是不知道。我们世居此地,只是贪图这里的地利之优,免受盗贼乱兵之扰。”话没说完,老鹿就转身又去闷头整理自己的东西了,也不搭理热切满满的康文道。

王江宁眯了眯眼,分明从老鹿身上看出了“避忌”二字。

第七十三章 鸿门之宴

“你们是拉块(哪里)来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从王江宁身边响起。

王江宁转头一笑,果然是鹿儿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开口向王江宁和吕冲元问话了。

“大侦探,这孩子说话的口音怎么和你们那边那么像?”吕冲元这句话倒是听懂了。

王江宁冲他挥了挥手示意吕冲元先不要说话,自己则蹲下身来凑到鹿儿身边,笑眯眯地说道:“我们是从南京来的。你这个娃儿今年多大啦?”

“蓝鲸?是在山外面吗?山外面是不是在打仗,很危险?”鹿儿瞪大了眼睛小声问道,一边问还一边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

“南京就是民国的首都啊。以前叫金陵,也叫江宁。你的口音和他好像是一个地方的,你不知道南京吗?”吕冲元也笑嘻嘻地在一旁答话。

鹿儿似乎对吕冲元更有好感些,只是吕冲元略带江西口音的官话让他听起来十分别扭,愣愣地摇了摇头。王江宁只得用南京话又复述了一遍,鹿儿依然是一副十分茫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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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年龄太小,八成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南京也正常,我在山里的时候也不知道还冒出来过一个袁皇帝呢。”吕冲元对王江宁摊了摊手。

“刚才那个,还有吗?”鹿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王江宁知道他问的是糖果,“没了。你要喜欢吃,可以让你爹买给你啊,也不贵,凤阳城里就有得卖。”

“凤阳城?那又是哪里?也是在山外面吗?那里不打仗吗?”鹿儿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还在回味糖果的味道。

王江宁顿时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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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听过南京也就罢了,这孩子连近在咫尺的凤阳都不知道?”吕冲元说出了王江宁心中的疑惑。

“你爹不给你买,下次我再给你带点来,或者带你出去玩玩也行。”王江宁蹲得脚有些麻,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腿脚。

那孩子一听,又愣了一下,才拨浪鼓般的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害怕:“不能的,不能出去的。”

“什么不能?外面可好玩了,我们又不是坏人,你要是害怕啊,到时候让你爹陪你出去,放心了吧?”吕冲元自认为哄小孩还是很有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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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道,一听他这话,原本还一脸天真的孩子脸色瞬间一变,像看怪物一样看了看吕冲元,又看了看王江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却不再说话了。

王江宁看到鹿儿这奇怪的反应,心中一动,正要再多问两句,老鹿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了。

“鹿儿,过来帮爹送东西!”

“来了!”孩子如蒙大赦一般,从王江宁和吕冲元两人的中间硬插过去,还差点撞到吕冲元。他一路小跑着到了老鹿身边。

王江宁装作若无其事地扫了老鹿一眼,正好见他也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和吕冲元。两人四目相交,各自淡然的目光交错而过,仿佛一切都自然如常一样。

王江宁心中此刻已是雪亮,老鹿怕是真有什么事儿瞒着自己。不过,虽然天时地利人和此刻都在老鹿这边,王江宁却也并不担心,毕竟己方这边有人有枪,就算老鹿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可能以一敌四。他唯一担心的是老鹿其实知道艾梁甚至李错的消息而故意隐瞒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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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江宁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老鹿已经自顾自地交代鹿儿牵着毛驴出门送货去了。而梅檀和康闻道则在一旁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诸位,歇脚差不多啦,咱们一起去祠堂吃饭吧?顺便见见村长。村长可有日子没见过外客了,想必欢迎得很呢,说不定他一高兴,开一壶老酒给各位接风,哈哈。”老鹿送走了鹿儿,转身回来冲着王江宁等人笑呵呵地拍了拍手。

“食堂?老鹿,你们这儿吃饭还有食堂啊?”吕冲元惊奇地眨了眨眼。

“村牛,老鹿说的是祠堂。”王江宁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对对对,祠堂。像我家这种没人做饭的,村里专门在祠堂开了百家灶,倒也不是白吃白喝,就靠我每月去镇子上面采办东西填补。”老鹿介绍得倒是十分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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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就真要打扰了。”王江宁这时候肚子也饿得够呛,管他是鸿门宴还是满汉全席,都要吃饱了再说啊。

“我们付钱。”梅檀在一旁插了一句嘴。

这几人一路跟着老鹿往村里的祠堂走去。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村子里没什么人走动,只有些点点的微光从一些屋子里散发出来,老鹿举着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

“老鹿,这祠堂很远吗?”吕冲元此刻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急急火火地问道。

“就在前面,就那个院子。”老鹿往前一指,众人都依稀看到前面似乎是有一处大院子,门口还挂了两盏灯笼。

一看如此之近,众人不禁脚下都更快了些,很快,那院子便看得更真切了。一面丈高的白墙,居然有三扇门,中间那一扇甚是宽大,不过只有左侧的门是开着的。每个门上都挂了两盏灯笼,也只有左门的两盏灯笼里面点了蜡烛。而三扇门的左右两侧白墙上,则各雕着一个圆形的浮雕,似乎是祥麟瑞兽一类的东西,只是看起来颇有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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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江宁闷头走路也没细看,倒是康闻道盯着那院墙看了半天,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咦”的声音。

“康教授,怎么啦?”王江宁此刻正好和康闻道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见康闻道这般反应,王江宁立刻问道。

“这地方怎么会有鸱吻的浮雕?真是奇哉怪也。鸱吻一般都用来作为屋脊正脊两端的一种饰物,我还从未见过把鸱吻直接这样雕在墙上的。”康闻道扶着眼镜望着墙上的浮雕,满脸都是疑惑。

王江宁却没太听明白奇怪在什么地方,只是对康闻道口中的“鸱吻”感觉非常耳熟,好像之前在哪里听过?

走在两人前面的梅檀这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用一种明显是强压着情绪的声音直视着王江宁说道:“鸱吻……就是陈婷婷背上的图案。”

王江宁顿时目瞪口呆。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难道这还和生死不明的陈婷婷有什么关系?

他眯着眼看向那墙上的浮雕,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康闻道和梅檀的判断应该不会错,但就算是鸱吻,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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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江宁无意间把目光投向了祠堂打开的那扇门,两盏红色的大灯笼挂在那里,若明若暗的灯光照射着白墙上漆黑一团的鸱吻。这一切都散发着……等等,这番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江宁感觉头皮有些发麻。

漆黑的夜里,鸱吻,一扇门,两盏灯笼。

如果再有个女人出现在门里,这一切不就是自己之前的那个梦吗?

“村长亲自来迎接你们了!”老鹿兴奋的声音打断了王江宁的思绪,不过同时也让王江宁心中更加的忐忑。

这村长要是个女的,自己这梦就未免真实得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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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贵客远道而来,失礼了。专门给诸位备了晚饭,乡野简餐,见怪则个。”一个浑厚的男声把王江宁从梦境里彻底拽了回来。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长袍头戴纱帽,须发皆白的老年男子从门里面走了出来。

众人中以王江宁为首,这种时候自然要他来打头阵。只是这村长的语气十分客气,而且遣词用句似乎颇有几分古韵,虽然村长刻意地学着北方官话,可王江宁还是听得出来,村长的语调很像南京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