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俊拽了下他的袖子,“别打岔,听下去。”

  戚云柯老脸微红,继续道:“虽说父债子偿,但当年害惨众兄弟和平殊妹子的慕正扬,毕竟只是慕清晏的叔父,咱们名门正派不能随便株连,何况之前聂氏当权,慕清晏于天下武林并无恶迹——是以,杀慕清晏,是有些过了。”

  “什么什么?”杨鹤影急了,“难道白白放了他?”

  “你听他说下去!”宋时俊接着拽他袖子。

  戚云柯接着道:“但是,我们北宸与魔教做了两百年的生死大敌,就算慕清晏此刻并无恶迹,但将来他要振兴魔教,必然会有作为。就这么白白放了他,上对不住列祖列宗,下对不住武林正道……”

  “那究竟是要怎样啊。”这次连宋时俊也忍不住了。

  周致臻一字一句道:“明日正元殿六派会审,昭告天地先祖后,废了慕清晏的丹元经络和一身修为,此后囚禁起来,严加看管。”

  宋时俊心头一寒,他想起慕清晏那飞扬英武睥睨天下的样子,竟然年轻轻就要变成一个废人,心道还不如杀了他呢。

  杨鹤影却叫起好来:“好好好,这真是好主意!既讲仁义,又能震慑魔教!不过嘛,既然是六派会审,将来也该六派轮流监禁这慕清晏,这样才算公道!”

  蔡平春斜乜了他一眼,淡淡道:“杨门主这么热心,是想逼问慕清晏什么吧。慕氏积累了两百年的私家宝库,还有那无人不垂涎的九州宝卷阁内,收藏的上古典籍宏阔如瀚海,可是天下修武之人梦寐以求之物。”

  宋时俊醒神,叫起来:“老杨,你真打这个主意啊!”

  杨鹤影梗着脖子:“魔教之物,我们名门正派取来一用又如何。没准凭借这些,咱们能实力大增,一举诛灭魔教呢!”

  “呵呵,真是大公无私,道貌岸然啊。”宁小枫讥嘲而笑。

  杨鹤影跳起来:“你说谁道貌岸然……”

  “行了!”周致臻沉声呵斥,“慕清晏关在哪里以后再说,明日先行刑!”

  戚云柯点头:“就这么办吧。”

  “……事情就是这样。”樊兴家一面叙说外面的情形,一面偷眼看对面的蔡昭,“明日一早师父他们就要对慕教主行刑了。”

  窗扉大开,正午炽烈的阳光投进屋内,照在女孩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樊兴家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个面颊粉嫩穿戴精致的爱笑女孩,谈笑间就给了戚凌波一个下马威,一出手震慑宾客,还不忘记挑剔宗门大厨的手艺。

  那时的她,洒脱自在,欢悦爱娇,连裙子上挂的禁步都精致可爱。

  如今的她,容色恹恹,憔悴纤瘦,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宛如开到末路的鲜花,已是凋零不可救了。只那一双黑黢黢的大大眼睛,依旧明澈幽深。

  樊兴家怕她生出不该的念头,连忙道:“现在地牢周遭重兵把守,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昭昭你可别动歪脑筋啊。魔教那边也乱成一团,没人来帮你救人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往桌上一放,“你看,这是李师伯要我配的乱魄针,足足一筒啊。李师伯说了,要是你敢妄动,就往你大穴上扎,够叫你昏睡到秋天的了。”

  女孩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时间长到樊兴家以为等不到她开口了。

  这时,她忽然抬头,轻轻的哀求着:“师兄,您跟李师伯说说,我想见一见他。有你们看着,我救不走人的。只是想在行刑前,见他一面。”

  樊兴家心头一酸,扭头就去求李文训,“师伯,昭昭总归是我们自家人,就让他们见一面吧。明天就要行刑了,到时慕清晏成了废人,必然恨昭昭入骨,还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如今大局已定,就圆了昭昭这个心愿吧。”

  李文训默了片刻,终于同意了,不过他亲自‘押送’着蔡昭进入太初观地牢,最后镇守在地牢门口。

  还抱剑在铁牢门口的宋郁之看见蔡昭,颇是一惊:“昭昭,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蔡昭微微笑起来,笑意像秋末败落的花瓣,亦像没入尽头的夕阳,“多谢师兄这些日子一直照看他,没叫他受到折辱。师兄,让我跟他单独说两句吧。”

  宋郁之心头难过,低头应声后,领着守在外侧的四名广天门弟子出去了。

  蔡昭缓缓靠近铁栏,将身体贴了上去,两手穿过栅栏向前伸去,“慕清晏……”

  铁牢深处发出一阵零散的镣铐撞击声,仿佛行动迟缓的老人在趋近;四手相握,蔡昭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都几乎被挤痛了,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扑来,夹杂血肉腐烂的腥臭味。

  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蔡昭急不可待的打量来人。

  短短几日,他清瘦的似乎只剩一副骨架了,脸颊凹陷,面色惨白。脸上,脖子上,身上和手脚,无处不是那日陷阱中炸裂出来的伤痕,深处皮开肉绽,几可见到森森白骨,浅处也拖出长长的血痕。

  蔡昭将手掌贴在他的胸膛上,原本坚硬白皙的美丽肌理如今伤痕累累,裂开的血肉处已然开始溃烂,“……是黑火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的。”慕清晏笑起来,惨白的面庞毫无在乎,“你们北宸子弟根本不会配制黑火药,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暴雨雷霆,将里头的毒针换成了利刃碎片。”

  蔡昭心痛如绞:“应该是我家拿来的,当年叔祖父击毙天璇长老后,缴获过几枚暴雨雷霆,一直收在落英谷。”

  慕清晏一笑,“自来岳父岳母都是瞧不惯女婿的,我几次三番拐走你,教唆你胡作非为,这苦头我吃的不冤。”

  蔡昭摸到他锁骨下一道深深的血痕,指尖尽是黑红色的腐肉。她哽咽道:“三师兄没给你送伤药么,你怎么不好好疗伤。”

  慕清晏轻哼一声:“我可不敢信你师父他们送来的东西。”他语气一转,柔声道,“昭昭,害死你姑姑的不是我父亲,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蔡昭强笑,“我隐隐猜到了,应该是很像你父亲的一个人,只是没想到令尊是双生子。”

  “明天,明天……”蔡昭觉得喉咙被堵住了般,“明天他们就要……”

  “我知道,宋郁之已经说了。”慕清晏语气淡漠,“他们以为废了我的丹元经略就大功告成,我才不怕他们。便是我废了一身修为,一样能将搅的天下大乱!”声音中满是傲然的暴戾之气。

  他托起女孩的脸庞,“我不怕,昭昭也别怕。不理那群老东西的算计,让我好好看看你…”

  油灯光线落在女孩纤瘦的脸上,他皱眉,“宋郁之说的不错,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蔡昭忍着眼泪摇摇头,小手抚上他的脸庞和额头,触手滚烫,“你发烧了……”

  慕清晏隔着铁栏抱住女孩,“不要紧,小时候被关在黑屋中也发过烧,没人理睬不也熬过来了,何况如今。”

  蔡昭一阵心痛,声气堵噎到不能言语。

  这时,门口传来李文训冷硬的声音,“说完了么,该走了。”

  蔡昭提声:“李师伯,我再说两句。”她转回头,“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说了。”

  “你其实一直怕黑,可是夜里睡觉,你偏偏一盏灯都不肯留,硬挺着也要在漆黑一片中入睡。哪怕整夜整夜睡不着,哪怕白日再补歇,也不肯服软。”

  “雪岭之行时,我为了防备段九修他们,晚上总要放颗夜明珠。那几夜,你睡的特别香甜,但你决计不会承认的。”

  慕清晏怔住了。

  “其实你也怕火——成伯说,那间黑屋曾经着过火,差点烧死你。”女孩继续道,“可你越是怕火,就越要去碰触火源。明明可以吹灭烛火,你非要用手指碾灯芯;每次野外生火,你都要亲自打燃火石。”

  慕清晏身体微微发颤,五岁前的梦魇浮上心头。

  年幼孱弱的小小幼童被滚滚黑烟和火焰逼的不住往角落中缩,房门依旧被铁索牢牢锁住。无论他怎么叫喊,哪怕喉咙叫出血来了,都没人打开房门救他出去——眼看恶毒的火舌要舔到脚边了,忽然天降一阵暴雨,浇熄了火苗。

  蔡昭含泪而笑:“你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要逼着自己去适应它,还在人前装的若无其事,永远无懈可击。”

  “别那么倔强了。”她温柔抚着他的脸颊,“讨厌什么就直说好了,往后的日子里,别太逼迫自己了。”

  女孩脸上的神情很特别,温柔又悲凉,慕清晏隐隐觉得不安,他想阻止却被李文训打断,眼睁睁看着女孩离开。

  走出地牢后,蔡昭向李文训拱手行礼,“师伯,明日行刑完毕,我们就要启程回去了。这趟来本是祭奠常大侠的,众位同门与尊长们都祭拜过了,唯独我没有。常大侠对蔡家,对落英谷有大恩,我想去祭拜一下。”

  女孩说的低声下气,合情合理,何况慕清晏所在的地牢被看管的严严实实。

  李文训想了想,就答应了。

  蔡昭让樊兴家将自己之前落在客栈的箱笼取来,将一个长长扁扁的匣子放到一旁,取出最底下的一个包袱,里头是她早就准备好的精致手工,有里外三进的屋舍,配有四辔的高大车马,甚至桌椅棋盘都一一齐备,俱是竹木所制。

  物件虽小,但活龙活现,那架马车的轮子甚至真的能滚动。

  樊兴家看的入神:“师妹好手艺啊,这摇椅真的会晃呢,哇,还有这棋子居然取的出来。”他掌心托着几颗米粒大小的黑白棋子。

  蔡昭小心的将手工一件件装入竹篓,亲自背好,同时微笑道:“这不算什么,若我外祖父在,能打出整座常家坞堡的模子来。”

  李文训看的出这是女孩费了不少心血功夫打造的,面色稍霁:“昭昭有心了,不枉常昊生待落英谷的情义。你将这些东西烧下去,他会高兴的。”

  当下,他点了十六名武艺高强的外门弟子,‘陪伴’樊兴家与蔡昭快马赶去武安山祭拜常昊生。

  到了常家坞堡的后山,蔡昭发现原本杂草丛生的坟场已被修葺一新,她四下环顾,很是称赞了一番。而后她告诉樊兴家,有些话她想单独说给常大侠听,樊兴家只好领着十六名弟子守在坟场外头。

  片刻后,樊兴家看见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知道女孩开始烧祭品了,便起身过去接她。回程途中,他发现女孩背着的那个空竹篓,似乎有些分量,奇道:“昭昭在竹篓中又装了什么。”

  蔡昭低声道:“我掘了几棵花树秧苗,想带回宗门种植,也算是对常大侠的念想。因为根部连着些泥土,才这么重的吧。”

  自家师妹一直都很有生活情趣,不但讲究吃穿,也讲究住行。当初在清静斋没住多久,她都让两个丫鬟精心布置了一番。樊兴家不疑有他,乐呵呵的策马回程。

  回到太初观时天色已黑,李文训见他们平安归来,没生事端,满意的点点头。

  蔡昭柔声劝道:“李师伯,众位师兄弟也累了,你不用让这么多人守在我屋外的,只要牢牢看住地牢,我还能做什么呢。”

  李文训见女孩神情哀然,萎靡不振,似是认了命,再想想她的话也有道理,只要守住了慕清晏,不但可以避免蔡昭做错事,还能防备魔教来救人。

  于是他便撤了蔡昭屋外的弟子,将全部人手都派去看守地牢去了,临走前吩咐樊兴家看好蔡昭。

  奔波了大半日,樊兴家也是累的狠了,稍事洗漱后就睡在外间的躺椅上。

  睡到半夜,仿佛枕边亮起一束微弱的光,他听见有人翻动自己的包袱,在迷迷糊糊中转了个身,又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坐在自己床边。

  为什么眼熟呢?

  ‘他’长的跟自己好像啊,轮廓,头发,衣着,活脱就是‘自己’坐在自己床边看自己,真是太好笑了……

  咦?不对!

  不等樊兴家警醒,忽然一阵熟悉的怪气味传来,浓烈熏人,然后身上一麻,彻底不省人事了。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六派齐聚太初观正元殿,正是魔教教主慕清晏的行刑之日。

第119章

  太初观弟子里里外外的忙碌匆匆, 准备着正元殿的香案祭品外加桌椅茶点。

  今日的他们,也不知该是悲伤还是兴奋。要论倒霉,短短数个月内崩了两位掌门,还都有十分不利的传闻, 算是六派第一了;但同时, 两百年来第一位魔教教主即将在太初观内废去丹元经络, 仅此一桩,就足以名留青史。

  蔡昭清晨起身, 不疾不徐的穿戴整齐,出门前还给躺在外间的樊兴家掖了掖被子。

  没走出几步, 迎面遇见丁卓领着一队巡守的弟子经过,丁卓随口问道:“五师弟呢?李师伯不是让他跟着你的么。”

  蔡昭平静的回答:“五师兄昨日陪我去常家坞堡祭拜常大侠,在山上受了些凉,加之疲乏过度,我叫他多歇会儿。”

  丁卓皱眉:“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嫩的, 五师弟也是平素太懈怠了。就算他是修习医道的, 也不该这么没用。算了, 睡就睡吧,师妹你去哪儿?”

  蔡昭答曰:“我要去见爹娘。”

  丁卓很有责任心的护送蔡昭来到蔡氏夫妇的居所后离去。

  “娘呢?”蔡昭给独自坐在外间的蔡平春行完礼, 四下张望。

  蔡平春闻言, 不禁露出宠溺的眼神, “你还不知道你娘么,每日清早不在梳妆打扮上花上大半时辰, 那是一整日都不舒坦。”

  “还不都是姑姑惯的,有一回火烧眉毛大敌当前了, 姑姑还好声好气的叫娘慢慢匀胭脂, 不然擦在脸上不好看。”蔡昭一面说话, 一面转身倒了杯热茶,回过身来亲手奉到彩平春面前,“爹,早起一碗茶。”

  蔡平春接过茶碗,稳稳的呷了几口。抬头看见呆呆望向窗外的女儿,纤瘦安静,他有心说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来惭愧,当初生下蔡昭时,落英谷危机未除,他与妻子镇日忙碌的不是如何调养蔡平殊的身体,就是如何布置机关阵法,抵御外敌。

  某日他兴冲冲的去见姐姐,忽见庭院中有个粉嫩可爱的小小女童,软绵绵的头发束成两个圆鬏鬏,坐在小墩子上奶声奶气的背韵律歌。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这是他的女儿昭昭。

  小姑娘自小心宽讨喜,镇上孩童笑她没有爹娘,她会反问你家有没有一位天下第一的姑姑;弟弟蔡晗比她更受父母关怀,她会反过来可怜弟弟没机会受到蔡平殊的教诲;甚至与周玉麒定下亲事后,她都能自我安慰嫁去周家的种种好处。

  无论发生什么,昭昭总能尽量往好处看。

  蔡平春很是感激姐姐将女儿养的这样达观坚强,可他也内疚于自己与妻子多年的轻忽,以至于眼下不知该如何劝慰女儿。

  “昭昭……”他语气踟蹰,“你若实在担心那人,等行刑完毕,爹想法子将他带回落英谷囚禁,叫他过的舒坦些。”

  蔡平春抬头时,看见女儿正傻傻的望向自己手中的茶碗,“昭昭?”

  蔡昭似乎这才醒神,“……哦,谢谢爹。”

  又过了一阵,宁小枫总算将自己收拾的精致娇妩,一家三口才款款出行。

  “山芋呀山芋。”宋时俊背着手走在前头,“要出事的……”

  身后的庞雄信笑道:“掌门别念叨了,不是说魔教如今被吕逢春掌控了么,那姓慕的小子已经不是烫手山芋了。”

  宋时俊一脸忧虑:“根据本座苦心孤诣对抗魔教这几十年的经验来看,总觉得哪里不妥。”

  “掌门您拉倒吧。”庞雄信挖挖耳朵,“老爷子在时您只管吃喝玩乐,夫人在时您诸事不经心,别的掌门哪个都没您命好,哪来苦心孤诣几十年。”

  宋时俊骂道:“本座那是大智若愚大繁若简,脸上风淡云轻,心上都记着事呢!总之你看着吧,不经一场大事,昭昭不会这么容易对那姓慕的死心的。”

  庞雄信迟疑了一刻,“掌门,您……真的不介意小蔡姑娘与那姓慕好过么?”

  “年轻小男女嘛,这算什么。”宋时俊挥挥袖子,“本座乃通达洒脱之人,怎会拘泥那等凡俗观念。成家过日子,要紧的是一颗心,心。”老风流鬼一脸诚恳的指着自己的心口。

  庞雄信眨眨眼:“掌门是说你自己花楼逛的多了,所以也没立场说人家……”

  “老小子讨打啊!”宋时俊笑骂。

  这时杨鹤影从后头赶上来,眼看正元殿就在眼前,他迅速沉声道:“宋大哥,别忘了昨夜你我商议之事。倘若你能赞成将慕清晏押到驷骐门囚禁,以后杨家一定为您马首是瞻!”他看周遭人渐渐多起来,说完这句就匆匆向前走去了。

  庞雄信不屑的哼了声。

  宋郁之在原地悠哉的捋胡子,神情微妙:“杨鹤影这人啊,被他家老爷子养坏了。本事不够吧,心还大。哼哼,倘是真无后患了,我又为何不坚持将人关押到广天门呢?”

  “对了。”他转头,“郁之人呢。”

  庞雄信低声道:“三公子说要给那姓慕的沐浴更衣,叫他能体面的受刑。”

  宋郁之满意:“到底是我儿,既有胆魄,又宅心仁厚。”随即又忧心道,“茂之就这点不好,做事太凶,分毫不给人留面子,一天到晚得罪人,唉……”

  说话间,他二人与几名广天门弟子迈进了正元殿。

  周致臻低着头缓步向前走去,却被后头的蔡家三口叫住了。

  宁小枫见他眉心紧锁,神色憔悴,素来保养得宜的俊雅面庞仿佛数日之间老了许多,不由得歉意道,“周大哥,平殊姐姐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在她心中,您不是没有分量的。”

  “我知道。”周致臻苦笑。

  蔡昭也低声道:“周伯父,姑姑常对我说起小时候在佩琼山庄的岁月,说起您手把手的教她习武练字……她每个字,每个招式,都记得。”

  顺着女孩的话,周致臻思绪怅然。

  ——有些事,事后想来才分外伤怀。

  那日少年刚从外祖父家赴宴回来,父亲领着一个瘦弱矮小的女孩到他面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她已父母双亡,唯有幼弟一个,老庄主要儿子好好照料小姐弟俩。

  少年郑重答应了。

  少女虽然身世孤楚,但从无半分自苦之意,反而洒脱磊落,乐观开朗——她会暗中周济生活艰难的旁支子弟,不着痕迹的指点后进弟子的修行,不论人家武艺高低她都一视同仁,坚持正直为人才是立身之本。

  除了庄主夫人对这未来儿媳不甚满意,周氏子弟大多喜欢她。

  彼时的少年,说不上对少女多么深情厚谊,只觉得她与闵家表妹一样,是妹妹,是亲人,是他的责任,他要尽心照拂。

  他不是不知道未婚妻对自己母亲与表妹微有芥蒂,但他觉得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作为晚辈与未来表嫂,未婚妻心胸开阔些,忍忍就过去了。

  当未婚妻偷偷离开佩琼山庄,在外面的天地中崭露头角振翅高飞时,他还觉得暂时分别也是好事,免得亲戚关系越闹越僵。

  再后来,未婚妻找他谈退婚事宜,他以为是小姑娘闹脾气,微笑着安抚过去了。

  但是一次两次三四次,被许多次提及退婚之事后,他察觉到了异样。他猜,未婚妻可能在外头遇到什么人了。

  他什么都没问,他觉得未婚妻自幼懂事识大体,就算一时糊涂,以后也会慢慢回转的。

  谁知,他没等到那一天。

  当未婚妻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哀求他娶妻生子时,他知道,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失去她了。为了不叫命悬一线的未婚妻继续负疚,这次,他听从了她的话。

  时隔多年,周致臻以为自己已逐渐忘却了当初的哀恸。不曾想,当年的秘密这样猝不及防的被揭穿在他面前。

  那张大红烫金的婚书犹如一滩浓烈的鲜血,刺目惊心的泼洒开来,那支珠花玉簪更如一柄利剑,冷漠无情的将他刺了个透心凉。

  他记起来,当年曾隔窗见过未婚妻在灯下独自把玩着那支缠有珠花的玉簪,当时她脸上是喜不自胜的神情,目光缠绵婉转,情意深挚。

  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不像表面上那么宽宏大度,毫无介怀。他深刻嫉妒着那个未曾谋面的慕正扬,恨不能活活撕碎他。

  原来,他一直都喜欢着未婚妻,不是妹妹,不是责任,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不然不会几次回绝未婚妻的退婚请求,不会从头到尾装作不知道未婚妻身上的变化。

  他早就喜欢了,只是自己也不知道。

  等知道时,却已太晚了。

  蔡家三口还在温言劝慰,周致臻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然后迈步进入了正元殿。

  戚云柯与李文训早早抵达正元殿,正在说话。

  李文训道:“掌门放心,观内一切如常。据各处巡守的弟子回报,除了丁卓夜里在庭院中练了会儿剑,樊兴家半夜溜了趟外厨房,并无任何人走动。”

  戚云柯苦笑:“等今日事毕,放兴家去镇上好好吃一顿。他出身富庶,父母疼爱,何曾清汤寡水这么多日子。不过这太初观的内厨房都手艺平平了,外厨房又能强到哪里去,唉。”

  李文训想了想,“对了,还有凌波和戴风驰躲在假山后说话。他们倒不是半夜出来的,是从晚饭后一直啰嗦到深夜。”

  戚云柯:??!

  李文训:“掌门是不是奇怪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要说,据经过的几名弟子回报,他们戌时初刻讲的是昭昭的坏话,还胡乱猜测昭昭与慕清晏的关系,言语有些不大干净,回头得好好训导——他们东拉西扯直到戌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