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掌心的断须, 老头子一阵肉痛,“二公子大名慕正扬, 比大公子晚了半个时辰出世。两位公子的满月酒,教中所有耆老都去赴宴了……呃, 当年宴席上的同侪, 如今只剩老夫与吕逢春那老乌龟了。唉, 总之是娶妻不贤,家门不幸啊!”
“少废话,挑要紧的说。”慕清晏微微不耐。
严栩只要直入主题:“当年教主的祖父老教主不过就是想纳个二夫人嘛,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什么过错,欧阳夫人非要不依不饶,后来老教主都改口不纳了,欧阳夫人依旧闹着要和离,还要带走一双儿子。这哪行啊,欧阳夫人要走便走,可大公子与二公子是慕氏子孙,老教主答应仇长老也不答应啊!”
“谁知欧阳夫人就拿着利刃抵住脖子,说是不答应她就要血溅当场。唉,老教主念情,就退了一步,叫欧阳夫人带走了二公子。”
慕清晏冷哼,“妇人之仁,不知所谓。”
“教主说得好!”严栩击掌赞叹,大为敬佩,“老教主行事属下不好议论,可这件事着实不妥啊。女人闹脾气,小事退让退让也就算了,怎能拿承嗣骨肉作伐!教主,您可要挺住啊,别叫女人牵着鼻子走了……”
“少扯别的,赶紧往下说。”慕清晏脸色一沉。
严栩咂吧一下,继续道:“本来大家想着,欧阳夫人武功平平,又不懂庶务,在外头捱不了几日清苦就会回来的。谁知欧阳夫人会那么倔强偏激,硬是在乡野躲了三年!等老教主找到她时,已是病骨支离,没几口气了。”
“那慕正扬呢。”慕清晏追问。
“死了。”
“死了?”慕清晏一惊。
严栩叹道:“为了迎接欧阳夫人回去,当时老教主把聂恒城与我们七星长老都带上了。几番恳求询问,欧阳夫人却说离开瀚海山脉没多久,二公子就染了疫症过世了。咱们在后院一颗老歪脖子树下挖出一口小棺材,里头果然是具孩子的尸体。”
慕清晏重重拍案:“既然照看不好孩子,当初又何必硬要带出来!”
“教主不知,欧阳夫人那是故意的。”严栩的声音中满是忿忿责怪,“她怨恨老教主负心,就要重重的惩罚他,让老教主遭受丧子之痛!若不是仇长老死活不答应,说不得连大公子都难逃夭折之运。哼哼,这种女人,真是…真是…”
他没说下去,估计藏在肚里的言语不会好听。
“欧阳夫人临终前,还冲着老教主凄厉狂笑,说稚儿惨死全是因为老教主负心薄幸。唉,老教主本就体弱,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回去就一病不起了。”
严栩犹自长吁短叹,慕清晏却利落追问:“慕正扬究竟死没死?”
“本来都以为他死了的。”严栩皱起一张老脸,“谁知二十多年前…嗯,老夫记得是大公子刚过十五岁生辰的那月,一位与大公子生的一模一样的少年闯进极乐宫,说他就是慕正扬。照他的说法,当年欧阳雪究竟舍不得亲儿活活病死,就将他丢弃在瀚海山脉附近的一个猎户家中,另寻了具孩童尸体埋在后院。”
慕清晏长眉一轩,没有说话。
“大公子自然是很高兴的,聂恒城也不可置否的让那少年住下了。”严栩接着道,“谁知一个多月后,聂恒城忽然召齐了七星长老,当众指称那少年是个冒牌货。”
“聂恒城领出那家猎户的三姑七婶八大舅,还有左邻右舍。这些人都说那少年是猎户夫妇的亲生儿子,只不过某日在山中村落做杂活时见了大公子的相貌,又打听到当年欧阳夫人的事,就生出了冒名之心。为了攀龙附凤,他甚至放火烧死了自己双亲。”
“大公子与仇长老都将信将疑,毕竟那少年与大公子生的一模一样。聂恒城当场让赵天霸带上五六名差不多岁数的少年,都与大公子有几分相似。聂恒城说这几名少年还只是瀚海山脉附近找来的,若是满天下去找,未必找不到与大公子更相似的人。天下相貌相近之人本就不少,就是一模一样也不稀奇,不能以相貌作为认亲的要则。”
慕清晏淡淡道:“聂恒城行事果然滴水不漏。”
严栩摇摇头,叹道:“那少年急了,忙说了许多与大公子年幼时的事,聂恒城就说那少年必是北宸六派派来的细作,意图扰乱本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也不敢断言那少年的真假了。毕竟当年欧阳夫人斩钉截铁的说二公子死了,咱们还一齐挖出尸首,重新葬入慕氏祖坟。连仇长老都不敢坚持,万一那少年是假的,咱们都当不起败乱慕家血脉的罪责。”
“聂恒城执意要处死那少年,以儆效尤,免得将来再有人出来冒充二公子。大公子却是不肯,仇长老也说万一是真的,岂非害了老教主的骨肉。最后大家各退一步,大公子将那少年带回去看管,聂恒城也不坚持处死那少年了,不过他将一个鸢尾花样的烙铁烧的通红,在那少年的这里……”
严栩比了比自己脖子的左后侧处,“烙下一个血红的印记,好与大公子区别开来,免得那少年将来再作怪。”
慕清晏冷笑:“怎么不烙在脸上呢,岂不更好区分。”
“聂恒城起先的确想烙在那少年的脸上,大公子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严栩苦笑,“之后,老夫再未听说这少年的行踪,想来大公子将他妥善安置在别处了吧,聂恒城又下令不许旁人再提这冒名的少年……”
老头搔搔脑袋,“不过提不提也无所谓了,当年知道这事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没死的也忘的差不多了——与后来教中发生的惊涛骇浪相比,这冒牌少年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倒是实话,昨日之前的慕清晏也不会觉得二十多年前有人冒充慕氏子弟是件大事。
“属下就知道这么多。”严栩顶着一脑门子的褶皱压低声音,“教主为何忽然问起这事?莫非外头有什么变故?”
慕清晏道:“外头有个自称本座叔父的,留了一座金山给本座。”
“真的?!”严栩满眼惊喜。
“假的。”慕清晏冷冷道,“十三,从后窖掘两坛陈年老曲给严长老,并送他回去。”
严栩讪讪的摸着所剩无多的胡须,赶忙溜走了。
书房内只剩下慕清晏与成伯两人。
慕清晏舒展的坐回圈椅,神情淡漠:“成伯,该你说了。”
成伯咬了咬唇,最后叹道:“姓聂的吩咐什么老奴不管,可是少主(慕正明)留了话,老奴不能不听啊。”
“成伯应该知道,不是事关要紧,我不会这样逼问你的。”
成伯只好开口,缓缓道来:“就像严长老说的,那少年被姓聂的烙下火印后,就被少主就带走了……”
他抬头看看四周,“就安置在这黄老峰不思斋中。接下来几年那少年倒也安分,平日就在后山溪涧中练练功,在九州宝卷阁中读读书……”
慕清晏眉头一紧,“父亲让他进了九州宝卷阁?莫非他真是我叔父?!”
“是的,就是正扬少主。”成伯道,“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少主说他一见了那少年,就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意,更别说那少年说起的许多旧事,是只有小兄弟俩知道的。”
“那为何父亲不当众声明叔父的身份?”慕清晏追问。
“为了保住正扬少主的性命呀。”成伯叹息。
慕清晏惊讶的挑起眉梢。
成伯无力道,“公子还看不出来么,当时仇长老是将信将疑,但聂恒城是无论真假,都不会让正扬少主确认身份的。”
他又道,“聂恒城为何能稳稳当当坐在教主之位上,因为少主全然没有相争之意啊,可正扬少主不一样。初入极乐宫的那一个月,聂恒城派人暗中仔细观察正扬少主的一言一行……这么说吧,若叫正扬少主确认了身份,前脚少主退出神教云游天下,后脚他就能以慕氏唯一正牌少主的身份,召集所有力量与聂恒城分庭抗礼。”
慕清晏道:“慕正扬看来是个雄心勃勃之人?”
“是的。执拗,倔强,深沉,仿佛魂魄都是滚烫的。”成伯回忆初见时的情形,那个浑身伤痕的少年宛如一丛炽热烧灼的烈焰,褴褛衣衫难掩他耀目的俊美。
慕清晏轻声道:“这样的人,聂恒城的确不能放置不理。何况一个年老,一个年少,此消彼长,未来如何不好说的。”
成伯道:“少主说,他自小在聂恒城身边长大,再清楚聂恒城不过了。当时聂恒城决心已下,哪怕是来硬的也要杀掉可能威胁他教主之位的人。何况聂氏势力庞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事成之后,大可对外坚称是诛杀北宸六派派来的冒牌货奸细——少主只好暗中与姓聂的约定,他不坚持认回正扬少主,聂恒城也不会下杀手。”
慕清晏侧脸凝思片刻,悠悠道:“叔父有没有责怪父亲没有坚持承认他的身份?”
“不,正扬少主明白聂恒城对他起了杀心,也理解少主的做法。不过……”成伯迟疑起来,“如今看来,正扬少主心中还是留了怨气的,不然后来也不会打伤少主了。”
“什么,他打伤过父亲!”慕清晏瞬间警惕起来。
成伯道:“就是公子您出生不久后,正扬少主忽然从外头回来——其实那几年他经常溜到外头去。”
慕清晏惊愕:“原来是那回!原来真的不是聂恒城下的手,居然是他干的!哼哼,父亲好心收留他,他居然恩将仇报!”
“不不不,正扬少主他不是想伤害少主,而是想要抢夺公子您!”成伯脱口而出。
慕清晏愕然,随即一阵难以言说的惊恐袭来,宛如湿湿冷冷的苔藓藤蔓爬上心头,“难,难道…我是他的…?”
“不是不是!”成伯猜到慕清晏的心思,哭笑不得,“若水夫人开始与少主亲近,到她肚子大起来,前前后后一年多的功夫,正扬少主根本不在瀚海山脉,也不知在哪里胡混。他回来时,若水夫人肚子都老大了——公子您的的确确是少主的骨肉!”
慕清晏被吓的直起了身子,好容易松口气:“成伯你以后把话一口气说完。”
成伯赧然,低声道:“正扬少主抢夺公子您的缘由,老奴也不知道。本来他们两兄弟好端端在屋里说话,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老奴冲进院子时,看见公子的乳母侍婢或死或伤,正扬少主还不住冲向地上的襁褓,少主只好奋力出招,直将正扬少主打出极乐宫。老奴一路追赶,也没赶上。”
慕清晏艰难道:“所以父亲不是因为受伤躲出去休养,而是追击慕正扬才离开的?”
“是呀。”成伯叹气,“我猜少主将正扬少主赶出老远,因为受了重伤而没法立刻回来。正扬少主估计也受了伤,不然他那样不肯罢休的性子,怎会没再来抢夺公子您呢?”
慕清晏颤然坐倒,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老奴最后一次见到正扬少主,之后就再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成伯叹道,“直到几年后少主带公子住回不思斋,一日夜里,常大侠带了个年轻体弱的女子来拜访。”
慕清晏再度紧张,“是不是我发烧那夜?那女子是谁?”
成伯说是的,又道:“老奴哪里识得。老奴奉完茶就出去了,出门前听见那女子对少主说‘早闻君名,不曾想今日才见’。”
慕清晏盯着成伯的脸,“就是说,那夜是那女子与父亲是第一次见面?”
成伯又说是的,接着道:“他们聊了大半夜,天快亮常大侠与那女子才走。我问过少主,少主说那女子是来送回正扬少主遗物的。”
“慕正扬果真死了?”
成伯只道:“少主说是的。这之后,少主就下令我等不许再提正扬少主了。”
慕清晏心潮起伏,半晌后才道:“……我以为那女子是为了父亲来的,却原来是与慕正扬有瓜葛。”他基本已经猜到这女子是谁了。
“要是少主与那女子早些认识就好了。”成伯口气中满是遗憾。
慕清晏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成伯踌躇了一下,叹道:“我服侍少主几十年,他自小淡泊,对人对事从不曾过分热切。。老奴从没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一个人,也从没见他如那夜畅怀大笑过。”
他抬头回忆,“老奴后来又进去添过几次茶果,见那女子的相貌只是清秀,不过一双眼睛倒生的好。老奴迄今所见,唯有昭昭姑娘的眼睛堪能与之一比。”
“老奴听少主与那女子天南海北的闲聊,觉得那女子甚是洒脱,哪怕病弱不堪,说笑间也是爽朗自在,无所畏惧。老奴就想了,少主淡泊,不拘名利,这两人真是般配,可惜……唉,他们为何不早些遇上呢。”
慕清晏一动不动坐在原处,整个人凝成了一座岩雕——他终于明白为何在梅林山坳中第一次看见蔡昭就觉得似曾相识,为何那么喜欢她带着笑意看自己时的样子。
发烧的五岁男孩迷迷糊糊爬起来,从槅扇缝隙中望去,看不清来者的样貌,唯记得那双璀璨洒脱的眼睛,还有父亲开怀的笑声。
“那女子之后再没来过么?”他听见自己艰难的声音。
成伯叹道:“我偷偷问过少主,少主说那女子伤病极重,连床榻都难下,这回来访已是冒大风险了。我又鼓动少主去找她,少主却叹息‘她本是翱翔苍穹的飞鹰,如今只能缠绵病榻,我怎有脸见她呢’。之后,少主也不许我再提这女子了。”
第116章
老人的声音仿佛海面上飘荡起伏的藻, 幽幽颤颤,充满对过世之人的遗憾与悲伤。
慕清晏猛的起身,在幽暗的书房中重重的走来走去,满心的愤懑无可舒缓。
他站定后, 一手牢牢按住书案, 沉声道:“父亲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过成这样!他这辈子一日都不曾按自己的心意活过!”
他收掌为拳, 一记捶在书案上,“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过完一生, 绝不会!”
“公子,是出什么事了么?”成伯焦急的发问。
慕清晏没有回答, 他阖起一双飞扬的长目,安静凝思——
大部分线索都可以对应起来了,慕正扬修为初成后偷溜出瀚海山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中结识了蔡平殊,那个陪伴蔡平殊上雪山取雪麟龙兽涎液的男子应该就是他。
并且他在九州宝卷阁的典籍中发现紫玉金葵可以治疗幽冥寒气造成的伤害, 当石二侠受伤后, 他将此事告知了蔡平殊。
如今唯有两件事无法解释:
第一, 慕正扬为何要抢夺襁褓中的自己?
第二,他应该十分憎恨阻止他认祖归宗的聂恒城, 那又为何要帮助聂恒城害死蔡平殊身边的弟兄们呢?
这些先放置一旁, 眼下最要紧的是证实父亲慕正明的清白。
他必须让昭昭知道, 他的父亲一生正直淡泊,只有被人辜负, 从未负过任何人。
可只凭空口白话,如何取信戚云柯蔡平春等人, 他们未必相信‘魔教’中人的话。
那么, 他必须有实打实的凭据。
慕清晏倏然睁开双目, 沉声道:“成伯,你适才说那女子是来送慕正扬遗物的。父亲将那些遗物放在哪儿了,我收拾父亲的遗物那么多遍,怎么从未见过。”
成伯慢一拍反应过来,“少主没将那盒东西放在不思斋,他,他把东西都随葬入地下了。”
“父亲的坟茔?”慕清晏迟疑。
成伯道:“不不,是老主人和老夫人的坟茔。”
慕清晏:“哦,那就好。”
——慕正明的坟茔他还有些迟疑,不愿打搅父亲的安宁,祖父祖母的坟冢就无所谓了。
要不是那两个不靠谱的沉溺于自身的情爱恩怨中,也不会让年幼的慕正明仰聂恒城鼻息而活了,更不会埋下慕正扬这么大祸患,进而造成之后的种种遗憾。
为人父母没将孩子好好养大,活该日后被挖坟。
来到后山慕氏祖坟之地,穿过两头高耸巨大的镇灵石兽,走过阴气森森的暗林,慕清晏领着成伯与连十三站在慕琛夫妇的坟前。
成伯犹自絮叨:“公子啊,你怎么可以挖你祖父母的坟冢呢?”
“我挖的确不合适。”慕清晏将手中的锄头交给连十三,“十三你来挖。”
成伯:……
因为慕正扬的遗物是慕正明数年后埋入的,顺着不同的翻土痕迹,连十三很快从坟冢边缘处起出一个大大的石匣。
慕清晏以掌风劈开石匣,里头躺着一只两掌长三寸厚的紫木小匣,拈着桃花样式的黄铜小扣,打开匣子后细细翻阅一遍——慕清晏微翘唇角,果然有证据。
离开慕氏祖坟时,胡凤歌于惠因还有吕逢春等人领着手下在外头静候。
慕清晏不耐烦跟他们啰嗦,只道自己有急事要出门,让他们各安其位,看好瀚海山脉。
离去前,慕清晏忽然回头:“最近上官浩男去哪儿了?”
胡凤歌拱手答道:“回禀教主,上官坛主告了假,说是爱妾生子,他想回去看着。”
吕逢春看慕清晏皱起眉头,赔笑道:“上官家八代单传,不怪上官坛主焦急。”
慕清晏转头道:“生儿育女是好事,成伯,替我随份厚礼。”
成伯表示立刻去办,带着连十三转头而去。
屏退诸部后,慕清晏单手抱着紫木匣子召来金翅巨鹏,全速赶回太初观。
凛风刮面,他胸口却似燃着一把火,恨不能用力踩在戚云柯指责父亲的面孔上,再泼一瓢冷水在蔡昭头上,罚她当日回头看自己那一瞬眼神中的不信任。
数日后,慕清晏抵达太初观外的村镇。
他在旷野下了金翅巨鹏,夜行至人烟密集处询问北宸六派的情形,一连问了数人,都答曰‘数日前太初观掌门王元敬已经出殡下葬,这几日在观内做转生法事’。
慕清晏心中焦躁略定,当夜便潜入太初观。
夜幕中,他随手点倒一名小道童,询问蔡昭住在何处,那小道童哆哆嗦嗦指了一处,答道:“蔡姑娘与蔡谷主夫妇住邻屋。”
慕清晏疑心重,之后在暗处点倒了一名小厮与一名杂役,得到相同回答方才相信,只是蔡平春夫妇就在近处,恐怕难与昭昭详谈了。
屋内灯火明亮,宁小枫举着一幅崭新的靛蓝银丝亮缎在丈夫身上比来比去,嘴里絮叨着:“昭昭,你看这块料子配不配你爹,是不是稳重又大气。做我现在开始动手,等入秋了你爹刚好能穿上。你说是做直裰好,还是交领大袖好呢?”
蔡昭刚要张嘴,蔡平春拍拍妻子的手,心疼道:“你别做了,叫针线上的人做吧,上回戳的满手都是针眼忘了?昭昭,劝劝你娘,别做了。”
蔡昭又欲张嘴,宁小枫嘟囔:“我喜欢给你做衣裳嘛。”
蔡平春柔声道:“天下妇人十有八九都会做针线,可有几人能配出方圆半里之内蛇虫鼠蚁俱无的香料,有几人能制出天下九成毒物的解药。你与她们不一样,天下万千女子,唯有一个宁小枫。”
蔡昭两手托着脸杵在桌上,毫无热情的看着。
你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这话恐怕是天下女子最爱听的话了,估计没几个外人能想到看着寡言淡漠的老爹讨起老婆欢心来一套套的。
宁小枫果然玉颊生晕,满眼情丝缠绕的望向丈夫,蔡平春亦深情回望。
蔡昭悠悠站起:“我还是回去睡觉吧。爹,娘,请好好歇息。”——做人儿女很不容易的,要有眼力劲,该消失时就赶紧麻利的走人。
慕清晏在西侧雅舍外静伏了片刻,只见隔着一条纤细的走廊刚好是左右两间,左面那间黑漆漆,似乎已经熄灯歇下,右面那间灯火昏黄,窗纸上映出一男一女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应该就是蔡氏夫妇。
隐匿在浓密花树中的年轻男子微微皱眉——为何不是蔡氏夫妇睡下了而昭昭还醒着呢?这就有些麻烦了。
他略一思索,大不了不和女孩斗嘴置气,只将慕正扬的事说清楚,放下紫木匣子就走便是,想来这样也不会惊到蔡氏夫妇。
他的青云纵已修炼至轻灵飘忽,潜行夜幕之中便如融入海水深处一般。以掌力轻轻震断木质插销,微启窗扇飘身而入。
屋内传来熟悉的女孩馨香,是蔡昭喜欢的甜橘味皂角香气,慕清晏微微一笑,他虽无窃玉偷香的念头,但潜入蔡昭的屋子已是颇有经验。当下借着窗缝微微透入的月光,缓步走向圆桌,才走了两三步,一股毛骨悚然之感忽的涌上心头,宛如被丛林中的猛兽盯上一般!
——糟了!有陷阱!
慕清晏身形动作比心念都快,当即肌肉筋骨自行做出反应,刚要反向跃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屋内不知什么轰然炸开,碎石砖瓦木屑纷纷扬扬洒落,随着头上与四面哐啷响动,五面玄铁铸成的巨大铁栅栏瞬时围拢过来,将他生生罩在其中!
慕清晏身上臂上腿上均被炸出道道血痕,耳廓被震的嗡嗡作响,内腑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口鲜血涌出唇边。
厢房被炸的四分五裂,月光透过破开大洞的屋顶泄下,他顾不得伤势赶紧抬头看,只见四面玄铁栅栏都有一人多高,脚下与头顶的玄铁面积更大,竟将桌椅与自己一齐罩在其中。
在阵阵大笑中,破裂的厢房走进一大群持刀佩剑之人,当头的便是诸派掌门。
宋时俊尤其开心,咧嘴大笑时几乎连后槽牙都露出来了:“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这些日子不枉我四面布下人手,在村镇出入口日夜蹲守,只要一发现你的踪迹立刻飞鸽传书!哈哈哈哈,到底是年轻啊,两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落入我们北宸牢狱的魔教教主,哈哈哈哈……”
戚云柯恨恨瞪着铁牢:“来人,先废了这贼子的丹元经脉!”
宋时俊顿时岔了气,连连咳嗽:“别别,云柯兄弟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说!他老子害了平殊还有诸多兄弟,杀他偿命有何不对!”戚云柯想起当年生死与共的挚友与蔡平殊,恨的眼珠都要红了。
“对呀对呀,废功夫太麻烦,先剁了他的两手两脚,岂不快哉!”杨鹤影笑的阴毒。
站在他们身后的宋郁之神情复杂,此时上前道:“师父,您要杀他为先人偿命,弟子无话可说,可您好歹想一想昭昭师妹!杀他可以,可不该往死里折辱他,不然昭昭师妹这辈子都不会忘不掉他了!”
戚云柯迟疑起来。
“我们与魔教的仇怨结了两百年了,难道碍着一个小丫头片子就不动手?你们不动,我来!”杨鹤影想到魔教教主折在自己手中,日后传出江湖是何等声望,当下就要挺刀而上。
宋时俊一把拽住他:“老杨你发什么疯,云柯兄弟要为蔡平殊报仇,你凑什么热闹!慕清晏是落入我们手中了,他身后的魔教可还好好的!你忘了当年我那老岳父和你家老爷子只是在聂恒城之死上吹嘘了几句,聂氏部众就来拼死报复了么!你家老爷子的尸首拼凑了三天才拼齐呢,如今驷骐门几斤几两,经得起那般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