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斜着眼角,仿佛被鱼刺卡着喉咙了。
“哟,蔡师妹原来在这儿逍遥呢!可累的我等一番好找。”一个熟悉的娇柔少女声音传来,两名妙龄少女伴着话音款款而至。
左面身着莲粉色宫装头戴镶珠金钗的美貌少女正是戚凌波,当真是人比花娇艳,右面清秀端庄的少女则身着雪青色绉纱绫裙,浅浅一笑间如清波流水一般淡雅怡人。
右面少女微微俯身行礼:“昭昭妹妹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蔡昭喃喃着‘怎么又来了’,起身还礼:“见过心柔姐姐,小妹近日一切安好。”随即她给常宁简单介绍起来——这少女名叫闵心柔,正是佩琼山庄闵夫人的侄女,与戚凌波同岁,比蔡昭年长一岁。
常宁不知是不是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完全懒得搭理人,只抬了抬眼皮,寒暄两句后就闷声不响侧坐一边去了。
戚凌波深知常宁的臭脾气,此刻不想节外生枝,于是赶紧挽起闵心柔的胳膊,娇笑道:“我与心柔姐姐一见如故,攀谈之下,方才知道师妹你不但与心柔姐姐是旧相识,还和心柔姐姐的表兄佩琼山庄少庄主定亲了。哎哟哟,昭昭妹妹怎么不早说呢,若是早知道,我们三姊妹就能和乐一处玩耍了。”
蔡昭要笑不笑:“我自从上了万水千山崖以来,见过戚师姐三四回,不是在动手就是在动嘴,何来功夫与师姐好好说话呢。”
戚凌波脸上一僵,拼命忍住。
闵心柔轻启朱唇一笑:“昭昭妹妹还跟小时候一般有趣,难怪姑父那么喜欢你了。唉,可惜玉麒哥哥不在,不然咱们三个幼时玩伴倒能好好叙旧了。我一直劝玉麒哥哥,别说这是北宸老祖两百年的祭典,就算看在昭昭妹妹也在的份上,就无论如何也该来一趟才是。唉,只是老夫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大夫说定要留个儿孙在身边,也是一点法子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蔡昭回答的毫无感情,“我与玉麒哥哥将来有大半辈子的功夫能大眼瞪小心眼,这会儿多见一面少见一面有什么要紧的。倒是心柔姐姐与玉麒哥哥这会儿能见就多见见吧,将来嫁了人回娘家是无妨的,却不能日日的往表哥家跑了。不过心柔姐姐将来若是夫妻不和姻缘有伤比如被丈夫打青了眼睛揍破了脑袋撵去睡门廊那一定要告诉我哦我一准替心柔姐姐出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戚凌波忍无可忍,闵心柔的脸色快跟她身上的裙子一般颜色了。
蔡昭十分淡定,“心柔姐姐之前随着周伯父来落英谷做客一共三回。前两回你我‘比了比’拳脚功夫,第三回 不动手改动嘴了。心柔姐姐,不如你告诉戚师姐,不论动手还是动嘴,你赢过我哪怕一回没有?”
闵心柔垂下粉颈,满脸羞赧:“昭昭妹妹聪明伶俐,不论武学还是口齿伶俐都胜我多矣。不过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如今……”
蔡昭打断了她,径直朝向戚凌波:“师姐都听见了。无论动手还是动嘴,都是我赢。所以,你领着这位手下败将来寻我做什么?莫非你觉得多了个她,就能赢回排面了?”
白受了一通冷嘲热讽,戚凌波憋不住了,大喊道:“你别以为在我和心柔姐姐身上占了上风就了不得了。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心柔姐姐有闵夫人和老夫人撑腰,我也有娘和师兄们帮忙,哼哼,你不知道吧,我与三师兄也是自小定了亲的……”
“哦,那还真看不出来。”蔡昭不热不冷道,“今日中午若不是大师兄拼命阻拦,三师兄可是执意要处罚师姐你呢。”
看戚凌波被气的半死,闵心柔赶忙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姊妹何必为了些口角之事争执呢。”
戚凌波缓过一口气,冷笑道:“蔡昭你得罪我不要紧,可你总不该得罪心柔姐姐吧。闵夫人究竟是你的长辈,你一回又一回的欺负她的侄女,她将来能给你好脸色看么?!”
“为何没有好脸色?”蔡昭似乎很惊奇,“既然师姐说到闵家了,咱们就好好来论论。闵家本事不大志气却不小,动不动顶着佩琼山庄的名头去横挑强敌。挑就挑了吧,还回回都落败,回回都得人去救。不提我叔祖父,光我姑姑就救了闵家老太爷闵家两位舅父三四回,后来魔教要捉拿周家女眷以做要挟,于是我姑姑又救了闵老夫人姑侄俩。”
“这样的大恩大德,也不用闵家衔草结环相报了,等我嫁过去以后好好待我就成了。”蔡昭随意的挥挥手绢。
“可是可是,可是周家对蔡家也有恩情啊,我知道你姑姑和你爹都是周老庄主抚养长大的。”戚凌波还不死心。
“你爹练功走火入魔时还是我姑姑千辛万苦给救回来的,也没见师姐骂我时嘴下留情啊。哎呀,北宸六派同气连枝,不用算那么清楚。”
蔡昭慢条斯理的又加了句:“反正以后闵家人待我不好,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要是周伯父不给我撑腰,我肯定要跟全天下武林正道的叔叔伯伯们告状的。”
戚凌波气噎语塞,闵心柔尴尬不已,只得一径假笑掩饰心虚。
常宁望天。
本来他还奇怪蔡平殊明知自己与尹素莲不和,怎么还肯把蔡昭送上青阙宗,难道不怕心爱的侄女受欺负么?他觉得蔡平殊也太天真了,不是所有人都念恩的。
如今看来,是他太天真。
就蔡昭这样的,脸上笑嘻嘻手下却不含糊,尹青莲母女若敢欺负她,她能连夜去刨了尹家祖坟再种上一片狗尾巴草。
闵心柔看戚凌波气的不轻,一面给她揉背顺气,一面含泪柔声道:“昭昭妹妹别生气,都是我的不好,你别和凌波妹妹置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若气的厉害,打我骂我都成。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去年你姑姑忌日时跟你说起我对表兄的爱慕之情……”
戚凌波见势插嘴:“这怎么能怪你呢!心柔姐姐你这样温柔可人人见人爱,我想周少庄主定然也喜爱你……”
闵心柔赶紧打断:“不不不,全然是我私心爱慕,表兄只当我亲妹妹的!总之昭昭妹妹不要责怪我的一片痴心。”
蔡昭听见‘亲妹妹’三字赶到后槽牙都紧了紧,脸上的笑意越发冷漠,“我怎么会责怪心柔姐姐呢。我与心柔姐姐自小认识,情分非比寻常,比人家寻常亲姊妹还要好呢。”
闵心柔看见蔡昭眼底的冷意,开始觉得不妙了。
戚凌波却不会看脸色,顺势道:“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心柔姐姐的心意你也知道,索性一道嫁进周家,以后姊妹相称,也互相有个照顾,岂不美哉?”不论事情成不成,只要能给蔡昭添堵,让蔡昭恶心恶心,她就高兴了。
蔡昭轻飘飘的白她一眼:“现在我与师姐的情分更好,不如师姐与我一起嫁入周家,咱们年年日日永不分离,岂不更加美哉?!”
“你放屁放屁放屁!”戚凌波差点气疯。
闵心柔对蔡昭的了解远在戚凌波之上,知道此时蔡昭已经动了气,便拼命想要拉走戚凌波,没想到戚凌波梗着脖子不肯挪动。
蔡昭冷笑道:“我姑姑对闵老夫人有恩,对闵家父子有恩,对闵夫人更是恩上加恩——要不是我姑姑,闵夫人不是被那什么天枢长老抢回去做鼎炉就是给什么坛主做第二十八个小老婆了!就这样,还想与我姊妹相称,有这么报恩的么?”
“武林中人施恩不图回报,哪个像你这么口口声声示恩的!何况还有周少庄主呢,他那么孝顺祖母和母亲,难道不希望好好照顾闵家和心柔姐姐?!你倒是问问自己,叫周少庄主自己挑,他愿意娶你还是娶心柔姐姐!”戚凌波被闵心柔扯的不住晃动,就是不肯走。
蔡昭冷笑一声:“看来师姐是一定要给心柔姐姐帮忙了。闵家这样光明磊落有恩必报的人家必然是不会忘恩负义的;心柔姐姐又想嫁进周家,又想报恩,这样吧……”
她一拍桌面,“不如我做大你做小,我吃饭你布菜,我洗脚你端水,进门以后给你改个名字叫‘带子’!以后你就叫‘闵带子’如何!”【注】
闵心柔心性再强韧也受不住这般羞辱,呜呼一声掩面痛哭奔走,戚凌波听的目瞪口呆,视线转动,对上蔡昭。
蔡昭甜笑:“若戚师姐将来不想嫁宋家了,可以到我们佩琼山庄来,只消改名叫‘戚带子’就行了。”
戚凌波用力的跺脚甩袖,绷着脸扭头就走。
等人都走了蔡昭才坐下,冷哼道:“这两个,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倒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姊妹!”
常宁等蔡昭顺顺气,才缓缓开口:“你不是老念叨要我‘和气生财’么?这会儿你气性怎么这么大。”
蔡昭:“对谁都可以‘和气生财’,只有负过我姑姑的人不行。姓闵的一家都受过我姑姑的恩惠,不指望他们念着恩情,别在背后诅咒谩骂就是好的了!”
“既然姓闵的这般不堪,你姑姑还给你定亲周玉麒?!送羊入虎口么。”常宁讥讽。
蔡昭有些烦躁:“可能姑姑对周伯父心存歉疚罢。”她至今还记得蔡平殊临终时看向周致臻的目光,满满的歉意。
“她对周庄主有什么好歉疚的。”常宁轻哂一声,“周玉麒比你大两岁,往前推算,也就是说涂山大战之后周庄主立刻就成婚了,次年就生了儿子。就算你姑姑身体不好,不能成婚生子,他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因为是我姑姑亲自劝说周伯父尽快娶妻的啊。”
常宁猝不及防又吃一惊。
蔡昭叹道:“不管闵老夫人百般恳求逼迫,周伯父原本都不肯娶闵夫人。最后是我姑姑苦苦相劝,周伯父才答应的。这些常大侠都没与你说么?”
常宁闷闷道:“家父怎么连这个都没提。”
蔡昭笑了下:“我娘说过的,当时老庄主已在弥留之期了,最后的心愿就是看周伯父成婚。可是哪怕到了那步田地,周伯父都不肯答应呢。周伯父是好人,三年前,周伯父守在病榻边上,眼睁睁看着姑姑咽下最后一口气,痛哭至晕厥过去,后来更是大病一场。”
常宁不说话了。
像周致臻这等内功修为深厚之人,轻易不会染病,更别说晕厥了,显见当时是伤痛到了何等地步。
“我知道了。”他忽然明白了,“周老庄主为何一定坚持要在临终前看儿子成婚。若他不坚持,以周庄主对你姑姑用情之深,待老庄主过世后,再无人能压着周庄主成婚了。”
“是呀,所以姑姑一直对周伯父心怀歉疚。”蔡昭幽幽叹息,“祖父母过世的早,周老庄主多年照拂姑姑和爹爹,视如己出。周伯父更不用说了,姑姑曾说当初她们姐弟初到佩琼山庄,周伯父虽然年纪小,但对他们关怀备至,连取暖的炭火都是他每回亲自送去的,一丁点委屈都没让姑姑受过。”
她叹口气,继续道:“所以当周伯父提出接着定亲时,我娘抢在姑姑开口前就答应了。”
常宁看了蔡昭一眼:“令堂是怕你姑姑为难,所以抢先应了吧。”
蔡昭无奈:“在我娘心中,天大地大都没有姑姑大。”
“那要是你所嫁非人怎么办?”
“我娘说了,‘嫁不好就再嫁一回呗,不就是换门亲事嘛,多大点事啊;要是不想嫁,回落英谷招婿也行啊,反正落英谷女婿当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次轮到常宁叹气了。
他丝毫不懂男女之情,所以也无从判断蔡平殊这种‘不能嫁给你还要劝你另娶’的歉意正不正常,只是觉得莫名气闷。
“行了,我们说说周玉麒吧,到底是你未来要嫁的人。他为人如何?”
蔡昭脸上浮现一抹想笑又不该笑的神情:“为人自是不错的,斯文温和,待人和善。”
“那武学修为呢?”
蔡昭眨眨大眼睛:“以两家情分为念的话,嗯,难分胜负。”
常宁眯眼:“若不念两家情分,你全力以赴呢?”
“一百三十八招内叫他滚。”
常宁听出蔡昭语气中的爽意,没忍住笑出声:“周玉麒是不是对闵心柔挺好的,你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唉,其实玉麒哥哥人不坏,待我也百依百顺。我娘说周伯父以前也这样,不是生了旁心,而是自小养的太温文尔雅了,所以总对女子怜香惜玉,不忍打骂——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忍心打骂,我来好了。”
常宁无语凝噎。
沉思片刻,他转身郑重朝向蔡昭,生平头一遭语重心长的劝起人来——
“婚嫁终归不是小事,如今你姑姑已经过世了,悔亲也不是什么大事。周庄主这么疼爱你,你若说不愿嫁给周玉麒,他一定会同意的。闵家遂了心愿,周蔡两家也不会交恶。退亲绝不会伤害任何人。”
蔡昭一脸惊奇:“为什么要退亲?我没有不想嫁给周玉麒啊。我愿意嫁啊,你从哪里看出我不乐意的?”
常宁:……
“我早想过了,嫁给周玉麒挺好的。第一,他打不过我,周伯父又护着我,我在佩琼山庄想干什么都行。哼哼,姓闵的老太婆当年刻薄过我姑姑,闵夫人更不用说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服侍’她俩,她们敢用孝道来拿捏我,我就用恩情压的她们死死的!”
“……所以你其实是去寻仇的?”
“哎呀寻仇多难听啦,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第二啊,佩琼山庄景色宜人,市镇繁华,周遭一圈的大城小镇里应有尽有,比落英谷还热闹。我小时候就想过了,嫁人前住落英谷,嫁人后住佩琼山庄,妙极了!”
“财帛繁华皆身外之物,行侠仗义方是正道。”常宁机械的反驳,他觉得自己把一辈子的义正辞严都用在今晚了。
“行侠仗义和喜欢繁华热闹相悖么?何况你爹藏的金山银山不知有多少,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
“第三,周家人都挺和气的——反正不和气的也打不过我。老一辈的叔父伯父以前跟我姑姑要好,现在的玉乾哥哥和玉坤哥哥跟我要好,我说什么周伯父都觉得对,加上玉麒哥哥打不过我也说不过我,将来关上门佩琼山庄就可以我做主啦!常师兄你觉得好不好!”蔡昭越想越觉得阳光灿烂心满意足。
“师兄,常师兄,你怎么又不说话了。”蔡昭又开始在常宁脸旁挥手。
“……我想静静。”
作者有话说:
1、【注】这番话来自李连杰版《方世玉2》的搞笑台词。
第16章
夜深露重,山间寒气弥漫,客房内寝却温暖干燥,沉默的暖流从厚重的石墙与地下缓缓流过,安静温柔的贯穿整座暮微宫。据说当年北宸老祖身边有一位擅长机关营造的老仆,当旁人醉心于黄金和宝石雕琢宫梁玉阶时,他却默默造了这些隐藏于石壁之后的管道。
寒冷的冬季引入温泉,炎热的夏日改注入冰凉的冷泉,遂使宫殿内四季如春。
蔡晗斜斜的翻了个身,嘴里咕噜咕噜不知在念叨什么,一条肉乎乎的小胳膊和半个肩膀垂到床榻外,蔡昭估摸他只要再稍微挪一挪那肥嫩的小臀,就会毫不意外的滚到地上了。暗笑了下,她轻柔的把小肥仔缓缓推到床榻里侧去。
坐到床榻旁,蔡昭凝视气息匀称的幼弟。
自记事起她就一直以为自己是姑姑的孩子,而被称呼做‘爹娘’的那两人是好心的邻家阿叔阿婶,常带好吃好玩的来看望她们,直到出门玩耍听见市井人家的小孩都在叫爹娘,她恍惚明白‘爹娘’原来才是生她的人。小小的她人生中第一个烦恼就是,如果她是爹娘的娃娃,那姑姑岂不是就没有娃娃了。
蔡晗出世后她暗暗高兴了许久,觉得以后姑姑和爹娘再也不必彼此歉疚了。
将手掌贴在白胖男孩的胸口,掌下是充满活力跳跃的砰动,蔡昭忽然想起了今日见到的那个驷骐门的‘未来门主’。便是她这样对医道毫无涉猎之人,也看的出那孩童先天不足经络受损,全靠珍贵的药物与人力强行维持。
两百年来,北宸六派早已物换星移。
青阙宗与太初观因是师徒相承,早不是最初血脉了。
广天门与佩琼山庄靠的是开枝散叶儿孙众多,若嫡脉无出或是子嗣平庸,旁支即可接上。
驷骐门却因循守旧,手足争位炽烈异常,每每一支上位,兄弟支不是莫名‘早逝’,就是更名改姓退隐江湖。其余五派见此兄弟阋墙不是没有在旁规劝或从中缓和,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最终总是不了了之。逐渐的,杨氏血脉愈发孱弱,至今已然连续五代一脉单传。
按照蔡昭祖先的说法,这是老天爷不忍心再看到杨家手足相残了,索性叫他们代代独生,大家都不用争了,老天爷其实挺贴心的。
只有落英谷走上另一条路。
从第一代先祖起,落英谷就秉承顺其自然之道,以为生育太多既不利于清净修为,也不利于身体保养,是以落英谷一直子嗣稀疏。有儿子便叫儿子承续,没儿子就叫女儿招婿;女儿能干就叫女儿做谷主,女婿更能干就女婿做谷主也无妨;要是儿子别有志向或无甚才干,依旧可以叫女儿女婿当家。
你说姓哪个姓氏拜哪家祖宗?没所谓的,愿意哪家就哪家好了,反正两百年前也不曾有过什么落英谷,先祖很开明的。
如此这般,落英谷两百年来已然更换姓氏三回了。
其中最难听的就是开谷先祖姓牛,这个哪怕是崇尚道法自然的先祖也不能忍,最好听的是牛家第三代独生女的夫婿,姓顾——同样是叫玲儿与宇轩,前者是牛玲儿与牛宇轩,后者是顾玲儿与顾宇轩,其中差别诸位感受一下。
两百年间落英谷也不是没有异类。例如某代谷主夫妇,就热火朝天的一气生养了五子四女,人皆道落英谷旺盛在即,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
这九个儿女不算出家和出嫁的,剩下的不是浪荡江湖一生不婚就是云游海外一去不回,最后还是只剩下一个继承谷主之位。
可能,这就是命吧。
大约七八十年前,这代谷主夫妇年近四十未有生育,夜观星象后得出结论——老天爷希望落英谷腾笼换鸟了。于是十分顺水推舟的按着卦象找养子去了,没多久就撞上个资质甚高品性敦厚的孤儿,夫妻俩深觉大幸,果然是天意啊天意。
谁知十年后,他们忽然老蚌生珠,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因前有惯例,他们不是没想过养子做女婿亲上加亲,不过鉴于一儿一女年龄相差过大,于是决定还是顺其自然的送女儿去兄弟门派,到时自然而然的找个人品好的师兄弟嫁了便是。谁知女儿十六岁那年,老两口正在山坡上晒太阳养老时,忽闻谷外巨变。
他们那稳重能干的养子莫名其妙的跑出去,将女儿师门中所有适龄少年揍了一个遍,再将湖上正冒头的几位少侠也挑了一个遍,美其名曰‘以武会友’——吓的老两口险些从藤椅上摔下来。彼时的青阙宗宗主还特意跑来旁敲侧击‘汝家麟儿未来不可限量,是否有意竞逐六派之首’,老两口差点把脖子摇断。
待问清楚了养子与女儿之间别别扭扭不肯明说的爱慕心意后,老两口快刀斩乱麻的给他们行了婚礼,同时恳请养子不要再出去‘以武会友’了,一百多年来落英谷一直中庸平和,武林同道都习惯了,就不要改了吧。养子表示:媳妇到手了,其实我也不爱出门的。
顺便说,这位养子便姓蔡。
读祖先札记时,蔡昭常常想,可能姑姑就是承袭了这位先祖的卓绝天赋,才会那样无所不能,光耀撼世。然而这三年来,蔡昭午夜坐在清冷空荡的姑姑屋内,泪眼婆娑的不禁想到,也许那位先祖藏拙守愚才是对的。
壁上的灯花轻轻一跳,仿佛脑海中的琴弦被拨了一下,蔡昭回过神来,定定神后去隔壁看常宁了。
与蔡小胖睡的天马行空不同,常宁睡相甚好,朝内侧卧如青松苍翠,长长的睫羽一动不动,只是被子不像今日下午那样好好盖着,而是翻散开来,一半在床上一半在踏具上。自然的,衣襟也散开的更加大了,露出更大面积的白玉般坚实的胸膛。
蔡昭十分老实的挪开眼神,一脸正人君子的给常宁盖好被子,退后三步,远远站定。
其实蔡昭年幼时见过常昊生三四回。
搜寻记忆深处,她找到一张英俊沉稳的面庞,不苟言笑却细致妥帖,每回来落英谷总要将谷口内外的阵法查上三遍,姑姑就在旁戏谑他是‘一日为嬷嬷终生为嬷嬷’。
常昊生来落英谷不如戚云柯和周致臻那么勤,每回来都要与蔡平殊深谈许久许久,既不陪小蔡昭玩耍,也甚少礼物,在蔡昭心中自然印象不那么深了。
自蔡平殊过世后,他更是再没来过落英谷,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三年光阴潺潺,蔡昭关于这位行色匆匆的常大侠的记忆愈发模糊了,却不曾想在今日就听到了常氏灭门的消息。
蔡昭小小的叹口气,情绪低落。
这时隔间屋内传来微微响动和人声,蔡昭心头一动,嘴角浮起笑意。她赶紧立刻退出常宁屋子,快步越过蔡小胖熟睡的屋子,走到第三间客房中。只见那里已是灯火亮起,蔡平春与宁小枫果然回来了。
蔡昭满心欢喜的推门而入,只见蔡平春面色醺红,一手撑在桌边,另一手揉着太阳穴,看来饮酒不少酒,宁小枫嘟嘟囔囔的在药囊中寻解酒药,抬头看见女儿来了,张嘴就是问怎么还没睡梳洗了没小晗摔下床了没有。
听着熟悉的絮叨,蔡昭一颗心才定下来。
“爹,娘,你们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要彻夜饮酒了呢?你们不是说压根不想理睬那些人么。见面打个招呼就完了,怎么还喝了这么多酒啊。”蔡昭从桌上的暖巢中倒了杯水,给蔡平春送解酒药。
宁小枫叹气:“一来是你爹想问些事,二来是劝酒的着实太多了,又不能翻脸,推了十杯喝半杯都够呛,你爹算是好了。宋时俊醉的四仰八叉跟只王八似的被抬回去的,亏得我后来一看不对,就往你爹酒壶了掺了大半果子露。要说还是周大哥机灵,一看不对就把头一仰装醉晕过去了……”
蔡平春咽下解酒药,又连喝了两杯水才缓过气来:“这一日忙忙碌碌的尽是人,也没功夫顾得上你们姐弟俩。昭昭跟爹说说,一切都好么,有没有什么叫你不高兴的,现在咱们下山还来得及。”
“对,有什么都说出来。我以为过了十几年尹青莲能好些呢,谁知一见面我还是一肚子气,按都按不下去!不行咱们就走!”宁小枫恨恨道。
蔡昭本想说戚凌波和她狗腿二三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眨了眨眼睛:“遇见了好的人,也遇见了不好的人,还遇见了不好不坏的人——不过,女儿都能应付。”
宁小枫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话!算了,我也不听你打哑谜了,反正这青阙宗你能待就待,待不住就给家里报个信,你舅舅不是给了你一笼信鸽么,用那个传信快得很。到时我送你去佩琼山庄待几年就行,总之不能叫人欺负了!”
蔡昭假假的装出一脸小羞涩:“这么早就住去未婚夫婿家里,是不是不大好啊,我又不是姑姑父母双亡……”
宁小枫面无表情:“那就去悬空庵,清净又安稳……”
“不用了青阙宗挺好的山光水色人杰地灵一本万利女儿一点不想换师门。”蔡昭立刻不羞涩了。
宁小枫作势欲打,笑着白了女儿一样。
蔡昭见到父母就放心了,打着哈欠想道晚安了,谁知却被蔡平春叫住说是有事。蔡昭一愣,忙问何事。
蔡平春缓缓道:“这件事本想祭典之后再说的,爹觉得还是早些告诉你好,是关于常大哥之子常宁的……”
“他怎么了?”蔡昭今日被常宁折腾的够呛,一听这话耳朵都竖了起来。
“虽然常大哥总说你姑姑对他有大恩,他万死难报其一,可这些年来常大哥对落英谷事无巨细处处维护,那真是掏心窝子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你们姐弟不知道,外头也没几个人知道,可我们蔡家却不能不铭记于心啊。”蔡平春道。
蔡昭点点头:“今日女儿听了许多常大侠的事。爹说的对,人家可以不计较,但咱们不能不念恩。”
蔡平春看了妻子一眼,宁小枫小心翼翼道:“……昭昭,你今日与常宁说话时,可有察觉不妥之处?”女儿自小聪慧,又常年在市井打交道,这点眼力她还是信得过女儿的。
蔡昭顽皮一笑:“爹和娘是想问这常宁是真的还是假的,对么?”
“不错。”蔡平春一点头,“魔教行事诡谲,不得不防。毕竟此前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常大哥之子。”
蔡昭笑了:“爹你放心,我好歹看了那么多话本子戏折子,这点段子会不知道么?反角最爱乔装混入敌方内部了。一个我素未谋面之人,哪能上来就相信啊,我早就留了心……”
“然后呢,你发觉破绽了?”宁小枫追问。
“没有,九成九是真的。”蔡昭垮脸,“常师兄对当年之事不但清清楚楚,还有好些我都没听过之事他都信手拈来——有些隐秘之事,只有常大侠自己才能知道;有些日常琐碎,便是严刑拷打常大侠也未必能问得到,倒像是父亲跟儿子拉家常时絮叨出来的。”
宁小枫觉得不错,蔡平春却更为细致:“为何是九成九,还有哪里不足?”
蔡昭一脸困惑:“我隐约记得常大侠为人挺宽厚的,不大爱说话,可是我这位常师兄的嘴巴毒的呀,简直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话气人也就算了,脾气还乖戾阴沉,这哪里像他爹啊?”
这话一说,蔡昭注意到父母反倒神情轻松了,“怎,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