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臭儿连窝火带憋气,身上又不齐整,东撞一头、西撞一头,乱走了半天,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路上遇到一个猎人,长得五大三粗、膀阔腰圆,黑灿灿的一张脸庞,两道重眉毛、一对豹子眼,身上短衣襟小打扮,腰间围兽皮,手中拎了两只山鸡。这一带山林茂密,靠山吃山打猎为生的不少。打猎的见了孙小臭儿,瞪眼拦住去路,操着一口山东话问道:“小孩儿,你是从横么地方来的?”
孙小臭儿正憋了一肚子火儿,看谁都不是好人,以为打猎的拦路抢劫,转身就要跑。打猎的是山东大汉,拿孙小臭儿如同鹰拿燕雀,追上去一把揪住他说:“小兄弟别怕,俺是山中猎户,并非歹人,只是见你脸色不对,这才拦住你问一句。”
孙小臭儿肚子气得鼓鼓的,没好气地说:“我脸色好不了,那个挨千刀的张三太爷,拿我当个要饭的打发,他们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鸟儿,全他妈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打猎的奇道:“哪个张三太爷?”
孙小臭儿说:“当地还有几个张三太爷?不就是东山下那座大宅子里的张三太爷。”
打猎的闻听此言,两只眼瞪得更大了,问孙小臭儿:“实在实在地好家伙,你说东山下的大宅子?那个地方从来没有大宅子,只有一座千年粮食垛!”
孙小臭儿以为打猎的胡说八道,老张家那座大宅子,院墙高耸,房屋成林,四座朱漆的大门气派非凡,红男绿女出来进去,怎么成了千年粮食垛?
打猎的却告诉孙小臭儿,此事千真万确,东山下的千年粮食垛早没人住了,久而久之被一窝狐狸占据,怪不得刚才从你身边过,闻到你身上一股子狐臊,原来你进过千年粮食垛。打猎的不怕狐狸,一物降一物,哪怕是成了精怪的老狐狸,见了鸟铳也一样打哆嗦,他也早有心打下那窝狐狸,因为以往看见过,千年粮食垛中出出进进的狐狸可不少,一个个油光水滑,皮毛锃亮,这要是逮住扒了皮,绝对能卖大价钱。如果将其能一网打尽,可比钻山入林,一只一只追着打省事多了。无奈那窝狐狸有了道行,不知道在粮食垛周围施了什么妖法,人一过去就被迷住了,走来走去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近不得前,带上猎狗也没用。按孙小臭儿所说,老狐狸自称张三太爷,那也是奇了,平常的狐狸变成人形,大多说自己姓胡,要么说自己姓李,可没有敢姓张的,为什么呢?天上的玉皇大帝就姓张,兴妖作怪的东西和老天爷一个姓,那不找雷劈吗?敢以张姓自居,那得是多大的道行?
孙小臭儿听打猎的说了这么一番话,两个小眼珠子一转,心中暗暗寻思,张三太爷家里那么有钱,做饭却从不开火,喝茶洗澡只用凉水,屋里也不点灯烛,皆因千年粮食垛怕火,可见打猎的所言不虚。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恨得咬牙切齿,正苦于报不了仇,他就问打猎的,有没有法子对付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
打猎的说不遇上你还真没招,这一次让我撞见你也是天意,合该千年粮食垛中的狐狸倒霉,非得死绝了不可。二人一同下山,找来同村其余的几十个精壮猎户相助,一个个背弓插箭,各带黄狗、苍鹰。又备下火种,让孙小臭儿再去一趟东山,混入张家大宅子偷偷放起一把火,则大事可成。
孙小臭儿思量了整整一宿,想出一个坏主意,转天一早,又来到张家大宅,跪在门前磕头如同捣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前五百年后五百载的委屈全想起来了,先说自己前半辈子怎么怎么不容易,真好比是横垄地拉车,一步一个坎儿,把倒霉放在小车上——忒倒霉了,说罢又一边抽自己大嘴巴,一边给张三太爷赔罪,说张三太爷不仅收留了自己,管吃管喝还管住,他孙小臭儿才不致冻饿而死,简直是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长这么大从来人嫌狗不待见,没受过这么大的恩德,本应做牛做马报答,到头来却财迷了心窍,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简直禽兽不如,枉担这一撇一捺、不配披着这身人皮。还望张三太爷大人有大量,不跟浑人辩理,别和恶狗争道。直说得泪如泉涌,号啕大哭。
孙小臭儿哭了多半天,真让他把大门哭开了,出来两个下人带他进去,来到厅堂之上拜见张三太爷,免不了又是一番磕头求告,鼻涕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流。张三太爷一时怜悯孙小臭儿,怎么说也是有恩于他们家,便留下这个臭贼吃饭,没想到“引狼入室,放鬼进门”。孙小臭儿吃饱喝足了,溜达到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趁四下里无人,偷偷取出火种,放起一把大火,顷刻间黑烟滚滚、火光冲天,放完了火撒丫子往外跑,出得门来转头一看,哪有什么大宅子,又高又大一座粮食垛,各个洞口中蹿出百十条狐狸,大大小小有老有少,一个个慌不择路,冒烟突火四下逃窜。
原来东山自古就不太平,老坟中的枯骨身边有两件冥器,一件应天,一件辖地,年深岁久成了气候。先说辖地的这一件,就是张三太爷让孙小臭儿盗来的九枚厌胜钱,为什么盗这个呢?厌胜钱镇在棺材底下,方圆百里之内有道行的东西,全都得听墓主的。张三太爷这一大家子,是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无奈受制于九枚厌胜钱,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这才借孙小臭儿之手,上山偷走厌胜钱。
墓主失了九枚厌胜钱,张三太爷也就不怕它了,又去盗来了第二件应天的镇物——枯骨头上的白纸寿帽,名为“纸花车”,可以抵挡天雷。墓主头上这顶寿帽,晃一下天雷退一丈,三晃两晃云散雷止,就有这么厉害。张三太爷盗走寿帽的当天夜里,一道炸雷打下来,墓主灰飞烟灭。
实际上张三太爷没坑孙小臭儿,只给他一块钱并不是因为财迷,一来狐狸不挣钱,要钱也没用;二来孙小臭儿命窄,该当受穷,身上顶多有一块钱,多一个大子儿就倒霉,多给钱反倒害了他。怎知这小子怀恨在心,一把火烧了千年粮食垛,真应了那句话“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再说孙小臭儿引来的一众猎户,总共三十六位,个顶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全是射猎的好手,各持弓箭、鸟铳,分头伏在千年粮食垛四周只等火起。待到孙小臭儿放了一把大火,千年粮食垛烧成了一座火焰山,那些狐狸往外一逃,无异于撞到了枪口上,全成了活靶子,真是出来一个打一个、出来两个打一双,百步穿杨,弹无虚发,足足打了半个多时辰,把这一窝狐狸全打光了。千年粮食垛烧成了灰烬,周围横七竖八都是死狐狸。猎户首领拣了最大一条老狐狸交给孙小臭儿,山上打猎的有个规矩叫“见者有份”,何况孙小臭儿帮了大忙,得他相助才剿灭了千年粮食垛中的一窝狐狸,这就是给他的分红。
孙小臭儿见死狐狸脖子上拴了九枚冥钱,甭问这就是张三太爷了,他将九枚厌胜钱扯下来揣在怀中,别过一众打猎的,扛上死狐狸进了县城,在皮货铺卖了四十块银元,算是发了一笔财。后来张三太爷被做成了皮筒子,让当地的一个富商买走,过了几年富商到天津卫做生意,张三太爷的异灵不泯,附在这条皮筒子上去找孙小臭儿报仇,又闹出了一连串的奇事,此乃后话,按下不提,还是先说眼面前。孙小臭儿不能免俗,囊中有了钱还怕什么巡警?他也得来一把富贵还乡,却忘了张三太爷的话,他孙小臭儿命中只容得下一块钱,如今身上揣了那么多钱,可就离倒霉不远了。
4.
且说孙小臭儿怀揣四十一块银元动身上路,掉过头直奔天津卫。怎么有四十一块呢?张三太爷当初给了他一块钱,死狐狸卖了四十块钱,拢共四十一块银元,另有九枚死人用的冥钱,这个钱活人不收,根本花不出去,不能算数。孙小臭儿从天津城逃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分文皆无,沿途忍饥挨饿,裤腰带勒到脖子上,净喝西北风了,如今却不一样,身上有钱,心里不慌,还得了一套上等衣衫,饿了打尖,困了住店,为了把钱留到天津城显摆,舍不得去太好的地方,可是吃有斤饼斤面、睡有板床草席,高高兴兴回到了天津城。
孙小臭儿此一番下山东,虽说没发大财,但是几十块钱对他来说也不少了。有道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过去他是没钱,有点儿钱可就不是他了,回来的当天就住进了窑子寻欢作乐。民国初年,官府明令禁止开窑子,但是明窑暗娼从没见少,只不过换了名,开门纳客的窑子改叫“绣坊”,窑姐儿改称“绣女”,换汤不换药,该怎么来还怎么来。孙小臭儿住进窑子,一手搂儿一个窑姐儿喝花酒。当窑姐的也都认识孙小臭儿,知道他是吃臭的,不过对于窑姐儿来说,有钱就是爷,谁在乎你杀人放火还是拦路抢劫,更别说长得丑俊了,养小白脸还得花钱,孙小臭儿再难看也是送钱来的,掏了钱就得给人家伺候舒服了。这个喂他一口菜,那个敬他一杯酒,把孙小臭儿灌得嘴歪眼斜,五迷三道。正得意间,有人在背后拍了孙小臭儿一巴掌,回头一看吓得一哆嗦,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蓄水池警察所看守木笼的那个警察。穿官衣的警察怎么还逛窑子?搁在旧社会太正常了,逛完了不仅不给钱,不讹你几个就算烧了高香。那个警察进得门来,一眼认出了孙小臭儿,见这小子混整了,居然有钱来找窑姐儿,当即走上前来,一拍孙小臭儿的肩膀,喝道:“偷坟掘墓外带砸牢反狱,你小子这是掉脑袋的官司!”
孙小臭儿惊出一身冷汗,进了天津城一头扎进窑子,早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不承想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小耗子钻象鼻子——怕什么来什么,忙把这位巡警老爷让进里屋,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掏出十块银元,恭恭敬敬递了上去。警察接过来数了数,挑出一个放在嘴边一吹,金鸣之声嗡嗡作响,顺手揣入怀中,把嘴撇得跟八万似的对孙小臭儿说:“行,你小子还挺识相,那十块呢?”
孙小臭儿一头雾水:“副爷,哪十块啊?刚才不给您十块了?”
警察把眼一瞪、脸一沉:“刚才的十块钱,只平了你刨坟掘墓的官司,那天你从木笼子里钻出来,那叫砸牢反狱你知道吗?单凭这一条就能要了你的脑袋,你小子是跑了,我可替你背了黑锅,那能白背吗?”
孙小臭儿没地方说理去,只得认倒霉,哆哆嗦嗦又掏出十块银元递了过去,心疼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警察接过钱揣好了,又问孙小臭儿:“咱也别费事了,你总共还有多少钱?”
孙小臭儿都蒙了,带着哭腔儿问:“副爷,您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总共还有多少?”
警察恶狠狠地说:“少他妈装糊涂,官厅命令禁赌禁娼,你却明目张胆地逛窑子,一叫还就是俩,真是反了你了,不交够了罚款你就跟我走一趟,有什么话咱上里边说去!我问你还有多少钱,这是给你留了面子,别等我开了价你再后悔!”
孙小臭儿不服:“你不也来逛窑子吗?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况且这是我拿命换来的钱,多少你也得给我留几个,嫖娼能有多大的罪过?横不能比砸牢反狱、刨坟掘墓罚得还多吧?”那个警察可不想跟他废话,一个吃臭的敢跟官差还嘴,这就该枪毙,抡圆了一个大嘴巴抽过去,打得孙小臭儿原地转了八圈,顺嘴角流血,眼前直冒金星。
老鸨子眼看警察抢了钱,出门扬长而去,就抱着肩膀倚着门,一眼高一眼低瞟着孙小臭儿,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我的臭爷,您这是犯了多大的案子,都把警察招来了?我们庙小容不下大菩萨,您受累抬抬脚、挪挪窝吧,我们娘儿们可担不起这天大的干系。我还得告诉您,押在柜上的钱不够了,把账补齐了您再走。”
孙小臭儿知道当鸨娘的最势利,从来不近人情,过去有这么一个词儿叫“枭鸨之心”,枭鸨是两种鸟,枭鸟和鸨鸟,形容一个人翻脸成仇、转目忘恩,所以占了这个“鸨”字的必是心肠歹毒之人,有钱你是祖宗,没钱还不如三孙子,他是真没钱了,身上仅有那九枚厌胜冥钱,开窑子的可不收死人钱。老鸨子说:“没钱不要紧,您也不是穿着树叶儿来的。”说罢叫了一声“来呀”,从门外冲进几个混混儿,专给窑子戳杆儿把场子的,凶神恶煞一般,三下五除二扒下孙小臭儿的这身长袍马褂,一脚把他踹出门外。
孙小臭儿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脑瓜子一阵阵发蒙,刚才怀中还有几十块银元,一转眼连衣裳也没了,这叫什么世道?还让人活吗?心想:“张三太爷真是仙家,就说我命中只容得下一块钱,多一个子儿也得倒霉,这话说得太准了!得亏只是钱没了,权当破财消灾吧。”
倒霉鬼孙小臭儿转眼又成了穷光蛋,如同战败的鹌鹑、斗败的鸡一般,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路过西北角城隍庙附近,正赶上鬼会的找人干活儿,别的活儿都有人应,唯独有个一天给一块钱的差事,却没人愿意干,觉得太晦气。孙小臭儿不在乎,挤上前去应了差事,让他干什么呢?巡城赦孤之时扮小鬼儿,“赦孤”分阴阳两路,阳世赦孤指收殓死孩子。按旧时迷信的习俗,死孩子是要债的短命鬼,不能进祖坟,有钱人家远抬深埋,逃难要饭的穷苦人没那么讲究,草绳子捆上两条腿,拎到没人的地方一扔,天不黑就让野狗掏了,所以在以往那个年头,道边、臭沟、大河沿上看见个死孩子很正常,经常被撕扯得肠穿肚烂,惨不忍睹。逢年过节的时候,天津城各大药铺会出钱出力,收殓死孩子加以掩埋,也是一件大功德,民间称之为“赦孤”。阴间也得赦孤,城隍爷调兵遣将捉拿孤魂野鬼,找四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身上扎彩靠、头顶凤翅盔、后插护背旗,手持刀枪棍棒,扮作四员神将。再找一个扮小鬼儿的,披头散发,涂黑了脸,夜半三更打西门外白骨塔开始,小鬼在前边跑,神将在后边追,嘴里不住地喊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还跟着一队敲锣打鼓的以壮声势。一行人先绕白骨塔三圈,再绕城一周,最后来到城隍庙门口,神将追上去拿住小鬼儿,押到城隍爷神位前磕几个头,接过赦令扭头就跑,装神扮鬼走这么一个过场,等同于赦免了孤魂野鬼,让它去投胎转世,不在地方上作祟了,以此保佑城中百姓平安,虽属无稽之谈,过去的人可都信这一套。
天津城的旧例是七月十五鬼节赦孤,相传这一天鬼门关大开,多有孤魂野鬼出来作祟,除此之外四月初八也来一次,这是城隍爷做寿的日子,地方上要举办城隍庙会,白天是“花会”“鬼会”和“城隍出巡”,花会由各种民间表演组成,最前边是门幡开道,后跟挎鼓、秧歌、杠箱、高跷、十不闲、猴爬杆,什么热闹演什么;鬼会包括无常、意善、五福、五伦、十司、五魁等十道;城隍出巡的队伍紧接在鬼会后边,城隍爷的神像端坐在金顶红穗儿的永寿官轿里,身边摆放着瓶、盂、拂、鼎各式法器,前有铜锣开道、后跟十路神灵护驾,浩浩荡荡、极为壮观,围天津城绕一圈,天黑之后再以赦孤仪式收场。
起初赦孤就是这两个日子,再到后来找个名目就得来上一次,反正是地方上出钱,其中可捞的油水不少,咱不说别人挣多少钱,扮小鬼儿的就是一块银元。这一块钱等于是白得的,不用干什么,却没人愿意接这个活儿,因为按迷信的说法,扮一次小鬼儿倒霉三年,要饭的也嫌晦气。
这一次赶上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城隍庙赦孤,捉拿九河水鬼。正发愁没人扮小鬼儿,孙小臭儿就来了,他一个吃臭的土贼,成天和坟中的死人打交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晦气大?
孙小臭儿应了差事,忙去准备行头,神将的行头可以从戏班子里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背上背的、手里拿的,样样俱全,脸也得勾上,一个个英明神武、杀气腾腾。扮小鬼的行头是什么呢?找一块义庄里裹死人的破布单子,披散了假发,脸上抹两把锅底灰,这就齐活了。
五月二十五分龙会溜溜儿下了一天的雨,直到傍晚时分才停,孙小臭儿没地方去,雨一停就跑到西门外白骨塔,扮好了小鬼儿在塔下一坐,苶呆呆发愣。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白骨塔四周多为义地,荒草当中不时闪出鬼火,孙小臭儿一个人坐着,眼前荒坟垒垒、草木萧条,想起这一次下山东,出去一年又回来,仍和从前一样穷,人见了人欺、狗见了狗咬,合该一辈子发不了财,心下好不凄凉,无意中一抬头,瞧见对面还坐了一位,也裹着一块破布单子,披头散发遮住了脸。可把个孙小臭儿气坏了,地方上怎么出尔反尔?说好了让我扮小鬼儿,为什么又找来一个?等一会儿扮神将的来了,追我还是追他?这不摆明了抢饭碗吗?
孙小臭儿包蛋一个,是个人就能欺负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这一次可真急眼了,点指对方破口大骂:“你他妈谁呀?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抢臭爷的差事?信不信我把你撕了喂狗?还不赶紧滚蛋!”
并不是孙小臭儿下了一趟山东,回来长脾气变得气粗胆壮了,只不过见对方也沦落到扮小鬼儿的地步,想来比他好不了多少。再看那个“鬼”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抬。孙小臭儿一瞧这还是个轴子,当即一跃而起,顺手抓了把破扫帚去打对方,那个鬼抹头就跑。孙小臭儿见了能人直不起腰,遇上人压不住火,在后头一边追一边骂,前头那个鬼却不吭声。二人一前一后,一个追一个跑,离得不远不近,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到。孙小臭儿窝火带憋气,铁棍子打棉花——有劲使不上,哪儿来这么一个滚刀肉、二皮脸,跟你臭爷我逗上闷子了,这不成心拱火儿吗?
一直追到南头窑儿一片坟地,前边那个鬼不见了。孙小臭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人,以为这一次遇上真的小鬼了,他倒不怕死鬼,埋在白骨塔附近的,无非冻饿而死的倒卧,成得了多大气候?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正要走,却瞥见旁边的乱草中有一块破布角。孙小臭儿瞪大眼一瞧,原来是个塌了一半的荒坟,一边是土一边是个窟窿,乱草挡住了洞口,仅有一角破布露在外边,怪不得一转眼不见了,敢情钻进了坟窟窿,旁人没胆子近前,臭爷我可是常来常往,看我怎么把你揪出来!想罢也不做声,用手攥住了那块破布,使足劲往外一拽,从洞里拽出一个人来,只不过此人全身是血,还没有头!
5.
南头窑儿位于白骨塔和如意庵之间,老时年间是烧城砖的官窑,由于窑砖堆积,使得这一带地势较高,发大水也淹不到,尽管刚下过雨,坟窟窿中并未积水,没了头的死尸还没烂,再加之阴雨连绵,这才没让野狗掏去吃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哪个城门口不挂几个人头?孙小臭儿也不是没见过,他可不怕死人,前文书咱说过,欺负他的全是活人,他能欺负的只有死人,何况还是个没有脑袋的,正想破口大骂出一口恶气,忽听有人在身后说话:“半夜三更翻尸倒骨,胆子可不小啊!”
这一下可把孙小臭儿吓坏了,以为又来了巡夜的警察,当场一蹦多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见乱草一分,走出一个老道,蟹盖也似一张青灰色的脸孔。孙小臭儿认得,这是在白骨塔收尸埋骨的李老道,方才松了一口气:“李道爷,你别血口喷人啊,这个死人可不是我挖出来的,是我拽出来的!”
李老道说:“那不一样吗?”孙小臭儿怕李老道冤他,赶紧说了一遍前因后果,求爷爷告奶奶,让李老道别去报官。李老道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告诉孙小臭儿:“贫道望见白骨塔下九道金光紧追一缕黑气,故此赶来查看,想来这个人死得挺冤,引你到此,必有所求。”
孙小臭儿一听是鬼,他倒不害怕了,鬼再可怕也比不了凶神恶煞一样的官差,不以为然地说:“他冤我不冤?我孙小臭儿放屁崩了脚后跟,喝口凉水也塞牙,那天好不容易吃上一碗热汤面,手里没端稳全倒脖领子里了,肚脐眼儿上烫起了仨燎泡,天底下的倒霉事全让我赶上了,我喊过冤吗?再说我又不认得这个死鬼,他找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