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安置父亲遗体的体育馆。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围着火堆,有的在吃应急食品。哭声不绝于耳。

  有一处围着不少人,佐贵子也挤过去看了看,只见小桌子上放着绘画用的大张白纸,上面贴着几张照片,像是地震刚发生时拍的。画质粗糙,感觉怪怪的,但看了写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这是地震后用摄像机拍到的一部分画面,如想详细查询,可与以下地址联系。”地址位于大阪,拍摄者好像已经离开这里。

  看到了佩着袖章的年轻人,佐贵子向他打听放遗体的地方。年轻人领她到了体育馆的一角。那里并排放着几十具遗体,有的已放入棺材,大多只是用毛毯包裹着。

  遗体旁放着注明身份的牌子,佐贵子边看边向前走。脚底下冰冷彻骨,恶臭弥漫。也许有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佐贵子。”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喊声。佐贵子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绿色防寒服的男子,头发油乎乎地已打了绺儿,胡子拉碴,脸色极差,面颊消瘦。佐贵子愣了片刻才认出此人。

  “啊,雅也。真不幸。”

  “怎么来的?”

  “从甲子园走过来的,腿都快走断了,不说这个了……”

  “我明白。舅舅在这边。”雅也用大拇指指着后面,扭身便走。

  俊郎的遗体用毛毯包着。一打开便冒出了白烟。里面放了干冰。

  俊郎面色土灰,闭着双眼,与其说安详,不如说毫无表情。佐贵子觉得看上去简直像人体模型。看了父亲的遗容,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他身上的衣服有点眼熟——曾无数次目送着身披这件破旧外衣出门的父亲的背影,这让她多少受到些震撼。

  佐贵子觉得眼圈微微发热,便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泪,连她自己都颇感意外,这样心里倒痛快多了。

  “地震时,舅舅在我家的二楼。你也知道那破房子,从房顶到墙全塌了。头上的伤是致命伤,听说当场死亡。”

  佐贵子闻言默默地点点头。父亲的额头上放着一块布。她想,当时父亲肯定血流满面。

  “接下来就该办葬礼了。”合掌之后,她念叨了一句,心里却觉得不胜其烦。

  “不通天然气,所有火葬场都停业了,在这里无法举办葬礼。”

  “那……该怎么办呢?”

  “看来只能在你家那边办了。从昨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把遗体运出去。一般情况下个人不允许搬运遗体,但在这种时候,只要向有关部门申请就可以。”

  “运遗体?用汽车运吗?”

  “看来只能这样了。佐贵子,你有车吧?”

  “有是有……”

  “本想把家里的车借给你,可惜被倒下的电线杆压瘪了。倒霉死了,真麻烦。”

  佐贵子极想发句牢骚,说真正倒霉的是自己。信二也讨厌岳父,没陪自己来。在她临出家门时,信二丢下一句话:“在那边随便找个地方火葬算了,骨灰也不要拿回来,找个寺庙之类的地方放下就行。”

  如果要在家里举行葬礼,信二肯定会火冒三丈。如果还要运尸体,就要用他的爱车,他更不可能同意。

  “向有关部门申请的手续很快就能办完,有些死者是因出差才来到这里的。”

  佐贵子暧昧地点了点头。雅也也许是出于好心,她却觉得是多管闲事。他把俊郎的遗体从瓦砾中拖出来,还运到这种地方,本是好意,却倒添麻烦。如果当初就置之不理,遗体也许会被当成身份不明者处理掉。

  佐贵子想,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信二。这需要一个诱饵。

  “雅也?”她抬头看看他,“我爸的行李呢?”

  “行李?”雅也摇了摇头,“没有呀。那天他只带了奠仪,我记得是空着手来的。”

  “钱包和驾照之类的东西呢?我想他该带着家里的钥匙。”

  “钱包我拿着呢,”雅也从防寒服口袋中掏出黑色皮钱包,“其他东西应该还在他的口袋里。我担心有人偷钱包。”

  “也许在吧,谢谢。”佐贵子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几张千元钞。她起了疑心,但没说出来。

  “想要遗物,最好去舅舅家里。尼崎受灾也很严重,不知究竟怎样。”

  “是啊。喂,雅也,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啊,知道了。对不起。”雅也似乎觉得打扰了她和亡父的会面,满脸歉意地起身离开。

  确认已看不见雅也的身影后,佐贵子开始翻找父亲的衣服口袋。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了皱巴巴的手帕和钥匙,此外别无他物,上衣的内袋里也一无所有。

  她正感觉纳闷,突然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正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四目相对。那人二十四五岁,头发束在脑后,身穿奶油色运动服,外面披着短大衣,似乎也是死者家属。

  那个女人马上垂下眼睛,似乎不再在意佐贵子。佐贵子想,刚才她未必是在看自己。

  她再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没找到想找的东西。真奇怪!

  俊郎打电话告诉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说有希望拿到一大笔钱。

  “以前也跟你说过,曾借给他们家钱,加上利息会有四百多万。以前没指望他能还上,这回没问题了。幸夫买了寿险。”

  佐贵子知道借钱的事,但没听说过详情。她猜肯定是俊郎把幸夫卷进了自己的投机活动。

  “可是,爸爸,那家应该还从别处借钱了。把那些钱还掉后,能剩下钱还你吗?”

  “所以才去守夜,把这事跟雅也定死了。我有正式的借条,让他看了,他会认账的。”

  “守夜的时候谈这种事?”

  “那有什么办法。如果傻等着,钱会被别的债权人抢走。反正这样一来,我就能还清借款,问题全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再拖累你。”

  听俊郎那口气,像是说今后想和她作为正常的父女往来。

  佐贵子一直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也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但当接到通知说俊郎死在水原家里,她突然想了起来。促使她想起此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话:“反正那个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钱遗产。”

  佐贵子想,如果现在有四百万,就能解决大问题了。店里经营状况不佳。几年前,不用怎么努力,店里都能爆满,但现在很多时候一天只来一两组客人。为了削减人工费,佐贵子减少了人手,没想到这又进一步减少了客流。

  实际上,佐贵子今天专门跑过来,就是因为惦记着这笔钱,否则她根本不会来,顶多会给母亲打电话,说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办法处理吧。

  如果说出四百万的事,估计信二也不会反对为俊郎举办葬礼。其实不用办得多么隆重,只要火化就行。

  为此,就要先把借条弄到手。如果没有正式凭证,只是空口声称父亲曾借钱给雅也家,恐怕雅也不会理会。

  佐贵子站起身,离开了遗体。为什么找不到借条?那天打电话时,俊郎确实说过要让雅也看借条,那么他不可能不带在身上。

  “佐贵子。”她刚来到走廊,便看见雅也跑了过来。“我拿来了这个。”他说着递过一束香。

  “啊,谢谢。”佐贵子接过来凝视片刻,然后抬起头,“喂,雅也,我爸爸没带什么东西吗?”

  “什么?”

  “比如资料之类的。”她死死盯着雅也的脸。

  “资料?我不太清楚。”

  “没见过?”

  “嗯。”

  “哦,知道了。对不起,总问些怪问题。我先去上香。”佐贵子扭过身,再次走进体育馆。她一边向俊郎的遗体走,一边在心里嘀咕:遭算计了……

  父亲不可能不让雅也看借条。雅也在发现遗体后先抢到了手,现在肯定都变成灰了。如果父亲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自己干吗还要来这里?只揽上了要给父亲办葬礼的麻烦。该如何向信二解释呢?

 “随便你,他是你爸,我可不管。”信二肯定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

  她走出体育馆,呆立在走廊上的雅也又凑了过来:“佐贵子,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她心中思绪万千,既懊恼被人轻易抢走了借条,又恨麻烦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还要去处理父亲的遗体。她尽量不让这些情绪流露出来。

  “让你丈夫开车过来怎么样?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嗯……”

  雅也说的是,一般的家庭都会这样做,但佐贵子觉得自己不在此列。她并不想要父亲的遗体,更不想亲自操持葬礼。

  “今天恐怕不行,都这么晚了,他还要照顾店里。”

  “那就只能请他明天来。佐贵子,你就住这儿吧,昨天开始生起了暖炉,不再那么冷了。”

  雅也接二连三地提出让人心烦的建议,佐贵子真想抽他一记耳光,再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把借条放在了哪里。

  “我……今天先回家吧。”佐贵子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

  “什么?回奈良?”

  “嗯。我一直以为能在这边火化,跟老公也是这样说的。如果要在家里举办葬礼,要和他商量一下,还要有各种准备。能把爸爸的遗体再在这儿放一晚吗?虽然这样会给你添麻烦。”

  “没事,我倒没关系。”雅也摇摇头。佐贵子想,怎么会没关系呢?肯定有各种烦琐的工作,比如更换干冰等等。但雅也毫无怨言,佐贵子觉得这正是他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真是太麻烦你了,对不起。”佐贵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骂道:四百万的借款一笔勾销了,这点事算什么!

  “雅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在体育馆门口,她问送出来的雅也。

  “说实话,没什么着落。本来有家工厂说好要雇我,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工。现在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先在这个避难所待一段时间了。”

  “真不容易。”

 “是啊。也不光我一个人这样。”

  雅也把目光转向体育馆前的广场。不知从哪里开来一辆小型卡车,正在卖袋装快餐,价格高得惊人,饥饿的人却满脸无奈地争相购买。

  “我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再来。”

  “嗯,路上小心。”

  告别了雅也,佐贵子朝体育馆大门走去。那些拍摄了地震初发时情景的照片还贴在那里。真不明白这些照片是为谁贴的,现在已没有人观看了。

  从照片前走过时,佐贵子无意间扫了一眼,随即停下了脚步。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拍到水原制造所的招牌,那招牌已斜落到地面上。

  她把脸凑到照片前,她曾去过水原家几次。工厂后的正屋已完全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