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仓先生有家人吗?”警察问。

  “几年前离婚了。有一个女儿,结婚后去了奈良。”

“能和他女儿取得联系吗?”

  “不好说。我先问问亲戚,估计问题不大。”

  年长的警察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请你尽量想办法和他女儿联系上。如果还有别人可以认领遗体,那另当别论。”

  “当然可以,可现在手头没有写着亲戚电话号码的本子,或许需要一段时间。”

  “没关系。大家都很难取得联系。”警察沉着脸,或许他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验尸草草结束了。不断有遗体运来,负责验尸的人根本顾不上细致检查。就算仔细检查,也不可能查清瓦砾直击俊郎额头的原因。

  雅也离开俊郎的尸体。一张折叠起的乒乓球台被当成了墙壁,他绕到后面。那里坐着几组面带疲惫的人,像是一个个家庭,都是轻装打扮,只在睡衣外披了条毛毯,紧紧凑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来保暖。

  雅也坐在角落里,靠在墙上。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现实。整个城市突然被摧毁,许多人因此丧命,今后肯定还会出现死者。这世界究竟会成什么样子?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起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他只觉得那是梦中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他并不确定。

  又有新的遗体被运来。这次是两具,摆在雅也身边,被毛毯包裹着,情况不明。

  随后,刚才的警察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看到那个女人,雅也立刻僵住了——正是他杀舅舅时,在旁边的那个女人。

4

  雅也赶紧藏到乒乓球台后面。

  “你的姓名?”

  “新海美冬。新旧的新,大海的海,美冬就是美丽的冬天。”女人细声细语地回答。

  新海,雅也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就在自己家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对姓新海的夫妇。他曾见过那家的丈夫。几年前的年末,在街上巡逻值夜班时,他们曾在一组。那人六十岁左右,体形偏瘦,据说刚从公司退休,很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曾经是公司的精英,但不清楚为什么会住在破旧的公寓里。

  “去世的是你父母?”警察接着问道。

“是的。睡觉时房顶突然塌了下来……”

  “能告诉我房间构造吗?”

  “只能说个大概……我以前不住在那里。”

  “哦?那你住哪儿?”

  “东京。不过,我已经退掉那边的房子,本打算今后和父母一起生活。”

  “哦。”

  询问继续着,警察和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了,雅也听不清楚。除了说父母是被房子压死的之外,那女人好像也说不出什么了,连自己是怎样得救的也不清楚。

  调查完毕后,新海美冬跌坐在父母的遗体旁。雅也从乒乓球台后面看清楚后,便走开了。

  把俊郎的遗体运出的时候,雅也只拿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万多元。幸亏把来守夜上香的客人放的礼金移到了钱包里。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走出了体育馆,想去买点吃的。

  商店几乎都倒塌或关门了。侥幸逃过一劫的便利店门前排起了长龙,估计就算在这儿排队也没希望买到食物。雅也走来走去,连脚都失去了感觉,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馆。

  来体育馆避难的人越来越多。电力尚未恢复,四周光线很暗。更难以忍受的是寒冷。就连穿着防寒服的雅也,如果不动就会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穿着睡衣逃出来的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饥饿、寒冷和黑暗笼罩着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受灾者。不时还有余震。每次发生晃动,体育馆里都会响起惊叫声。

  入口附近传来声响,走来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其中一个人嘴巴贴在话筒上,好像说会马上发食物。大家发出了获救般的欢呼声。

  “数量有限,每家一罐茶、两三个面包,请各位谅解。”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人说。

抱着纸箱的工作人员向各家走去,先询问人数,然后递过相应的面包和罐装茶。

  “我们不要茶,有水吗?想给孩子冲牛奶。”雅也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他旁边有女子抱着婴儿。

  “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些。”工作人员同情地回答,随后来到雅也面前。

  “我一个人,只要面包就行了。”

  “是吗?谢谢。”工作人员低下头,拿出了一个袋装面包,是豆沙馅的。

  雅也刚想打开,身边一家人的对话传进了耳朵。

  “数量不够也没办法,忍忍吧。”像是母亲在训斥孩子。孩子有两个,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都是男孩。他们三人好像只领到两个面包。

  “肚子饿了,这么点哪够呀。”抱怨的是弟弟。

  雅也叹了口气,来到他们面前,把豆沙面包递给那位母亲。“把这个给孩子吃吧。”

  女子惊讶地摇着手:“这哪行……你也没吃东西吧?”

  “我没事。”雅也看了看男孩子,“别哭了。”

  “真的可以?”

  “别客气。”

  女子不住地道谢,雅也径直回到原处。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可总比听孩子的哭叫声好。

  所有人都格外珍惜地吃着领到的那点食物。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抱膝而坐的雅也。他吓了一跳。正是新海美冬。

  和雅也四目相对后,美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环着膝盖的双臂中。雅也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数小时前的场景再次从脑海中掠过: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冒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那样做呢?虽然怨恨舅舅,却从未想过要杀他。

  见他被压在瓦砾下,本以为他死了。看到上衣里露出的茶色信封,以为借款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其实当时脑子里只想过这些。然而,他睁开了眼睛。舅舅没有死!意识到这一点时,雅也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紧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没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是否目击了那个瞬间?

  地震太可怕了,因此雅也之前顾不上考虑这些,而一旦冷静下来,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静,那件事便立刻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个女人看见我杀舅舅了吗?

  有可能看见了。她站的地方离雅也不足十米。所有屋子都塌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而且雅也曾和她四目相对。她那满脸惊异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为什么没告诉警察呢?父母亲突然去世,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或许无法顾及别人,但如果是杀人事件,则应另当别论。也许她已经报警了,只是警察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警察现在确实无法顾及所有案件,但不可能连谋杀案都置之不理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确定嫌疑人。只要根据她的证词去现场调查,就能马上查清受害人是米仓俊郎,至少会来找雅也询问情况。

  也许没看见……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从当时情况推测,她应该刚从因地震倒塌的房子里逃出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担心是否会发生余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虽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见了,完全有可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

  从她站的位置推断,也无法确定她能否看见。俊郎被一堆瓦砾埋在下面。在瓦砾的遮挡下,她也可能看不见俊郎的身影,或许只能看见雅也在挥舞瓦砾,但不知道他在砸什么。

  雅也觉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瞄一眼新海美冬,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说话声。

  “喂,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一个中年男子小声说。

“这可不行,太危险……”回答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

  “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么了?”

  “听说装在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全被拿走了,贵重物品也没了。”

  “这种时候还有人干坏事,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手。”

  “随时都可以,咱们家出来时也没锁好门呀。”

  “现在又说这个,是你说锁门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没意义,墙全塌了。那种状态下房子竟然还没倒,真不可思议。”男人没好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重新盖房。”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更像在自言自语。

  “还好,存折和印章拿出来了。”女人说。

  “还有一些该拿的东西,比如说债券之类的。”

  “会有人偷那东西吗。”

  “不好说。”男人烦躁地咂着嘴,随后叹了口气,“还是该回家看看情况。”

  “别了。不是还有余震吗?万一你刚进家,房子就因为余震塌了怎么办?”

  “会塌吗?”

  “很有可能。你没见佐佐木家吗?”

  雅也听出两人在谈所谓的震灾盗贼的罪行。那些人闯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里,搜罗值钱的东西。就算报案,警察也不可能认真调查。对盗贼来说,现在正是捞钱的大好时机。

雅也想了想家里是否放着值钱的东西。存折倒无所谓,反正里面也没多少钱。只有放着那份保险合同的资料夹勉强算是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并不用急着去取。

  雅也感到一阵尿意,站起身来。旁边的那对夫妇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

  没有灯,走路要特别小心,否则会撞上别人。走廊也漆黑一片。雅也沿着墙壁向前走,发现厕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么了?”雅也问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听说厕所不能用了,没有水。大便就不用说了,连小便都会堵住。这下真麻烦了,以后可怎么办呀。”棒球帽男子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一对中年男女从旁边走过,像是一对夫妻。

  “我以后尽量不吃东西。”女人说,“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还不如饿肚子。”

  “可也不能不补充体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