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电话回到房内时,美铃揉着朦胧睡眼问:「刚刚那是什么?」

  听完恭司的说明,她只是喃喃念着:「又必须见警察了。」

  由于缢死尸体只能认为是自杀,再加上好几位公寓住户的证词均指出,生前带有神经衰弱迹象的诗人常说「如果被吵,就会想死掉」,所以恭司与美铃被认为只是单纯的第一发现者。当然,导致诗人死亡、反复喧闹至深夜的邻居们一定会被严厉地讯问吧!

  两人接受完讯问已将近九点。看样子在出门上班之前应该还能冲个澡。

  「我要回去了。」他伸手拿起背包。

  美铃重新绑好头发,走向厨房:「吃点东西再走吧?」

  「我不饿,而且,亚妮妲也快到了吧?」

  「现在还没到呀!再说,就算是秘密商谈,跟你碰个面应该也没关系才是。」

  「也许她会不高兴。」

  「你是不想被亚妮妲见到在这里吃早餐?」

  被美铃挽留,恭司也有点难舍,他将背包放在椅子上:「好吧!我只喝杯咖啡。」

  美铃从餐具橱内拿出新的杯子。烛台仍在饭厅餐桌上,上面的五根蜡烛已完全熔成烛泪,试着一摸,燃烧后的残渣已冰冷硬实,是很无奈的感触。

  在开水煮沸前,与昨夜一样,电话铃声响起。本以为是亚妮妲,但却不是。美铃迅速将嘴唇避开话筒说:「警察。」

  若是调查自杀诗人的事件,隔着两扇门的房里还有刑警,所以应该是为了水岛的事件吧!说不定调查上已有什么进展了。

  「『蓝月』?不,我不知道。」不知是何事,她肯定地回答。

  对方似乎又再问了两、三个问题,她仍是回答「不知道」。

  「如果想到什么,我会主动连络。还有,我会问问家兄。那么……」

  挂断电话后,恭司问:「什么事?」

  「去过我们工作室的史塔福特警官打来的,问我是否听过『蓝月』这个名字。好像在辛格运河有一家以它为店名的咖啡店,想知道我是否听水岛提过,或是知不知道有谁被叫做『蓝月』。」

  「为什么会问这种事?」

  「好像是从水岛的随身物件里找到写着『蓝月』与『星期六晚上九点』之类的纸条。」她不感兴趣地说着,开始冲泡咖啡。

  或许不是没有兴趣,而是因为一大早便嗅闻了死亡气息,心情低落的缘故吧!

  「不想找个晴天出远门散散心吗?搭火车越过国境,去布鲁塞尔或布鲁日看看。」恭司问。

  美铃啜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我曾经与水岛及亚妮妲三人去布鲁日兜风,当天来回,是租车前往。」

  被对方抢先一步了吗?恭司感到遗憾,却又想象明明就是三角关系的三人,在彼此均不知情的情况下挤在同一辆车内的样子,内心开始不安起来。

  「布鲁日好吗?」他不是问好不好玩。

  「保持静谧美丽的中世纪原貌之古都,到处都是运河与桥梁。去了才发现四周都是观光客,由于被称为欧洲的京都,日本游客也不在少数,而且的确是日本人会喜欢的城市。不过,钟楼所在的马科特广场正中央变成了停车场,如果想去寻找罗登巴喣(译注:Georges Rodenbach,1855-1898,比利时诗人)小说中的死都痕迹,绝对会大失所望。」

  似乎是想将布鲁日大卸八块的口气,令人忍不住猜想:那个当天来回的旅行是否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有人爬上楼梯,然后,敲门。是亚妮妲。与一向任性活泼的样子完全不同,她心中仿佛穿上了丧服,但是,即使这样,她还是如同盛开花朵般楚楚可怜地站立门口。或许,是因为自己将她与诗人的死亡残像相比较的缘故吧!

  「外面停着警车……」她首先在意的是这个,而不是恭司为什么会在这儿。

  「发生了一点意外。」美铃暧昧地回答,「我泡了咖啡。」

  「恭司也是有事过来?」挂好大衣,亚妮妲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凝视他的眼眸问。

  看来只好骗她了。

  「我路过附近,将这里当成咖啡店,上来休息一下。」

  「他昨天晚上睡在这里。」美铃不允许说谎,背对这边说。

  虽然不是拆穿后会很狼狈的事情,恭司仍认为这是不必要且不自然的告白。亚妮妲听了只是毫不在乎地应了一声,可能也是与他相同想法吧!

  「我告辞了,谢谢你的咖啡。」恭司觉得不应该打扰她们。

  但是亚妮妲却制止他:「没必要因为我来就慌忙地离开吧?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大概有十天左右……这几天真的很难过。」

  亚妮妲什么也没说,送上桌的咖啡也一口未沾,只是用窥视深井底部的眼神低头凝视冒着热气的杯子。不久,她以同样的姿势,也没有望向恭司,接着说:「你昨天见到洛恩了?」

  「见到了。」

  「他没有什么变化吗?」

  恭司不懂亚妮妲的问题。听说她因水岛死亡、心理受创而有轻微发烧时,他确实替亚妮妲担心,却丝毫未在意过洛恩。

  「没有吧!」

  「恭司曾经说过,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你现在还是这样觉得吗?」

  美铃不耐烦了:「亚妮妲,你想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

  恭司认为亚妮妲担心的也许是与她哥哥有关的事情,他不想泄漏他知道她与美铃的电话内容。

  「我还是回去吧!因为亚妮妲是有事想找你商量。」他用日语对美铃说着,站起来。

  但是,恭司再度被制止了。

  「等一下,我开始觉得应该让恭司也听听看比较好,因为你是脑筋很聪明的男性。」

  「她都这么说了,你就坐下吧!」

  美铃这么一说,恭司只好坐回椅子上。同时为自己站站坐坐的优柔寡断感到羞耻。

  「你在电话里说『害怕』,也说了『莫名的不安』,你应该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才会这么烦恼吧?所以,为了让我也知道,你刻意提着放着教科书的书包过来这里。那么,请你现在就说出来吧!」美铃叼着烟,静静说道。

  亚妮妲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始叙述:「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不过我很确定是与洛恩有关。他的样子很奇怪!自从智树的遗体被发现之后,他表示为了看看我的情况而回家,可是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态度莫名的温柔。如果仅仅如此,还可说是因为疼惜妹妹。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他温柔,却又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在害怕着我的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的。洛恩与我虽然不像韩塞尔与葛蕾特(译注:格林童话〈糖果屋〉中的兄妹)那样乖巧而且感情很好,但绝对是彼此互相了解的兄妹。」

  由于内容并不具体,恭司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感受到她内心的沉痛。

  「你喜欢水岛?」恭司问。

  亚妮妲清楚颔首:「虽然好像只是单方面的喜欢……」

  「洛恩是因为知道这件事而疼惜你吧?」

  「或许吧!」

  「水岛有打电话给你吗?」

  她闭上眼睛,摇头。

  恭司觉得自己不应负起的责任似乎落在身上,苦闷异常。

  亚妮妲问两人:「你们认为『这样就好』指的是什么?」

  「嗯?」恭司反问。

  「洛恩说的,他淡淡地说『这样就好』。是指智树死了就好,对吧?」

  两人当场否定:「怎么可能?」

  美铃接着问:「你向洛恩求证过了吗?」

  「我没有问他。因为我只是在进入客厅时,听到洛恩面对正在播报财经新闻的电视机喃喃自语,如果我当场问他,他一定会推说这句话与智树没有关系。我没问他,只是跑进洗手间开始呕吐,全身发冷,不断颤抖,感觉洛恩好像又在我耳畔低声说着『这样就好』,于是痛哭出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恭司也无法理解,他完全猜不透洛恩会庆幸水岛死亡的理由。或许将它认为只是亚妮妲无谓的妄想比较妥当,可是,要说她是心理因素使然也不太正确。

  「可能是你的心理作用吧?我完全不觉得洛恩有什么不对劲。」美铃用挟着香烟的手拂高前额的头发。「一定是心理作用!我也觉得我哥哥很奇怪,不过,两者绝对都是心理作用。」

  那是令人无法忽视的一句话。恭司愕然抬头,亚妮妲则茫然望着美铃。

  「你说遥介奇怪是怎么回事?」

  「水岛出事后,他也很奇怪,就像是解决了一桩悬案,心情完全放松……」

  「悬案?」

  「那只是譬喻。」她好像也很困惑被当真。

  「你们……」恭司本来使用日语,马上改为英语,「到底是怎么了?好像认为你们的哥哥与水岛的事件有关,而且是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或许你们的哥哥的确是与水岛合不来的类型,不过,再怎么样也不会因此合谋杀人吧!你们看,身为外人的我都这样说了,可知你们这种想法有多愚蠢了。他们并无杀害水岛的动机,更何况还有不在场证明……」

  一口气说到这儿,恭司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中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仔细寻思,发现是最后一句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的证人是谁?就是说这句话的自己,但是,这样情况岂非有点奇怪?

  恭司曾经想过,杀害水岛的人很可能就是因为嗑药而丧失理智的自己。之所以能确信这种想法绝对不可能发生,乃是因为洛恩与遥介为因嗑药而从现实抽离的自己做了不在场证明。他们供称,那天晚上八点至凌晨过后,三个人都在「UMMAGUMMA」。

  可是,恭司刚刚说的是反过来的情形,亦即,自己能证明遥介与洛恩的不在场证明。所谓的不在场证明本就是能互相作证,所以应该没什么奇怪之处,但恭司却感到不对劲。因为,目前这种情形根本就是立场互换,简直像诈欺。

  亚妮妲不可能没注意到这点,她摸着翘起来的发梢诉说:「遥介应该是没问题吧?因为他与恭司他们在一起直至午夜零时过后,然后回到工作室,这件事有很多人可以证明。但是洛恩却是独自一个人!遥介与恭司离开之后,他虽然说收拾善后之后也是一直待在店里,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事。」

  「如果要这样说的话,你也必须怀疑我才对。因为我和遥介不同,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带给他人困扰,所以所谓的独自在房内也只有自己能证明。相信洛恩应该比相信我更容易,不是吗?或许你对我可能抱持着某种程度的信任,但是再怎么说,我也只是个毫无关系、非法滞留的外国人,途经印度、土耳其,流浪到这里的『漂泊的荷兰人』,不,应该说是『漂泊的日本人』才对。也许我的背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恭司觉得自己好像变成长舌妇。或许,舌头本来就是对抗漠然与不安的一种工具。

  「我也不是真的怀疑哥哥,因为他并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亚妮妲的脑筋似乎还有点混乱,不过态度已经恢复平静。只要再过一段时间,情绪应该能恢复正常吧?在那之前,只要耐心地陪着她,静静听她诉说就可以。

  他与美铃对望一眼。她好像已经忘掉刚才讲过奇怪的话,脸上浮现一丝羞赧的微笑。

  这样就好了,接下来就让形同姐妹的两人自行交谈就可以了。

  恭司很想在上班之前冲个澡,这次真的要走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

  「希望不久之后能再见到你。」亚妮妲向背着背包的他说。

  「你随时都可以见到我的,不过,最好是在放学以后。」

  她率直地颔首。

  「对了,」美铃问亚妮妲,「你听说过『蓝月』吗?」

  「嗯,听过。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谁说过。」

  恭司停住走向房门的双脚。

  「啊,对了,是洛恩打电话给别人的时候提到的。我不知道『蓝月』是什么,美铃,你觉得那是什么呢?」

  恭司若无其事地转身,想知道美铃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