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摘下白色的帽子,绕过了地板上那个白色的五角星,径直走人苏天平的卧室.她小心地环视了一圈,说:"你经常把陌生女孩带到家里来吗?"
"不!从来没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接下去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实在说不出口,是说"我只是可怜你这个雨中的孤魂野鬼",还是说"我要把你关在这里审讯你"?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水杉树枝不断摇晃着抽在玻璃上.她走到窗前看着玻璃上红色的¤,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走到她身后问:"你认识这个符号吗?"
阿环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总是要折磨我?我憋不住继续问道:"那你认识这个房间吗?"
她回头看了看,目光闪烁着说:"也许我认识吧."
我点了点头,打开抽屉拿出那叠明信片,放到她面前说:"这些都是你自己拍的吧?"
"是的,我怕别人会忘了我."
一个害怕被人遗忘的幽灵?苏天平还真猜对了?
"你害怕被人遗忘?或者说被这个世界遗忘?"
忽然,阿环的眼神又变得凌厉无比,她斜睨着我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又是这句话!她在面对苏天平的镜头时,说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七天,现在十多天都过去了,她居然还在说自己就快要死了.
我冷冷地回道:"你到底要死多少次?"
"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她青色的嘴唇缓缓嚅动着,就像是在念什么经文或咒语,声音抑扬顿挫而富有节奏,悠悠地飘进我耳朵里,吓得我后退了半步.
虽然像是在听绕口令,但我似乎能听出一些道理,也许世界的生死本来就是如此?
但我立刻摇了摇头,大声地说:"好了.我不管你是生还是死,是人还是鬼,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认识苏天平吗?"
"苏天平?"阿环的目光紧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后面站着个人似的.吓得我紧张地回头一看,可背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听到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我又赶紧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有关系!"
从她神秘的眼睛里,我丝毫都看不出隐藏了什么--她和苏天平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惟一能确定的是,她出现在了苏天平的DV镜头里,而且还和苏天平有过对话,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暖昧的东西,是苏天平的某一场风流艳遇,还是自作多情地引狼入室?对于事实的猜想竟然如此纷乱,就像这迷宫般的荒村故事.
"你知道吗?苏天平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不,他已经死了."
阿环的语气像这冬天一样冰冷,就像在说一只苍蝇的死.
我的心也凉了一下,原先对她的怜悯也消退了:"你真让人感到可怕.是啊,苏天平现在与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的意思是说--他失去了灵魂."
"失魂?"
我喃喃地复述了好几遍,支撑不住坐到了椅子上.
阿环如刀子般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还想问我什么?"
"好了,不要再说苏天平了,我现在问你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心跳再度骤然加快了,我只能强行打断了自己的话,把那个名字又活生生吞了回去.
几秒钟的沉默.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不断敲打窗玻璃发出声响,却更显得房间里沉默得吓人.
阿环突然主动地向我走了两步,靠近我柔声地问道:"你想问谁?"
于是,我的嘴唇和舌头背叛了我的心,终于吐出了那个名字--
小枝.
这个美丽的名字,宛如电流从我的嘴巴里冲了出来,一下子击中了阿环的眼睛,让她立刻合上眼皮微微抖了一下.
是的,在苏天平的DV里,阿环曾经说过"你想见小枝吗"这样的话,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太大的诱惑了,我想这才是我寻找明信片幽灵的真正动力吧.
但阿环立刻恢复了平静,睁开眼睛问道:"你认识小枝?"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认识得刻骨铭心!认识得永世难忘!"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看我眼珠里她的投影,或者是在看我此刻激动的灵魂.
忽然,阿环点头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又站了起来,几乎冲着她的耳朵说,"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阿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把头撇了过去,淡淡地说:"也许,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那你说我是谁?"
"一个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了小枝的人."
她的回答又一次让我怔住了.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小枝?"文字的梦幻"不就是小说吗?她说我是在小说中创造了小枝的人,也就等于说出了我是《荒村公寓》的作者.
原来阿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她又是从何而知的呢?我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难道她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吗?或者她具有某种看透他人灵魂的巫术?
"你说得不对!不是我的文字梦幻创造了小枝,而是小枝创造了我的文字梦幻."
"也许吧--也许你本来就生活在梦境中."
梦境?我突然想起了那本《梦境的毁灭》.是啊,梦境是如此脆弱,生活在梦境中的人都是敏感而脆弱的.
也许是实在太晚了,这时我已有些精神恍惚语无伦次了,只能强撑着说:"但小枝她不是梦."
你想见小枝吗?
这回轮到从阿环嘴里射出电来了,瞬间弹到我的耳朵里,使我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过了十几秒钟,雕塑终于融化开了,我晃了几下,回答:"我想见小枝."
"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吗?"
此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枝"这两个汉字:"是的,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阿环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会见到她的."
但我紧追不舍地问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见?"
"你不要着急,我会告诉你的."
"不,现在就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低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我累了."
这句话似乎有催眠的作用,我自己也立刻感到无比疲倦,脑子昏昏沉沉快坚持不住了.
是啊,现在都已经半夜两点了,窗外的夜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