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楼总共有六个房间,每一间都差不多,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地上布满了灰尘。我实在没有精力把每个房间都打扫一遍,只能仔细地检查一下,看看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但却一无所获。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还发现了一个卫生间,非常宽敞,至少有十个平方米,墙上和地上贴着白色的瓷砖,抽水马桶还可以使用。在卫生间的内侧,甚至还有一个白铁皮的浴缸,只是积满了灰尘。水槽后面有一面镜子,镜面蒙着灰尘,镜子里的我朦朦胧胧,仿佛面对着古代的铜镜。我打开水龙头,放出了混浊的自来水,几分钟后水渐渐干净了。我把水泼到镜子上,水流如瀑布般从镜面淌下。冲刷净经年累月的尘垢,水帘中渐渐露出了我的眼睛。我盯着自己在水幕后的眼睛,竟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我连忙摇了摇头,用抹布把镜子擦了一遍,终于又重新认出了我的脸。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镜子,缓缓退出了卫生间。奇怪,刚才看着镜子的时候,我难道在镜子里见到了另一个人?

我不愿意再想了,匆匆下楼去了。底楼的大厅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戴上一副口罩,先往地上洒了很多水,然后再用拖把拖一遍了事。然后,我来到通往后门的那条走廊,打开幽暗的电灯,两旁堆积的杂物立刻弥漫起一股烟雾。幸好我戴着口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家具里,寻找可能有用的线索。这些旧家具都破旧不堪,也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大概稍微值钱一点的都被搬光了吧。其中还有打碎的锅碗瓢盆之类的,这些东西连收破烂的都不会要。当我累得满头大汗时,忽然从一个破烂的柜子底下,看到了一个大喇叭似的东西。我连忙把那个东西搬出来,才发现它是一个老式的留声机,花朵似的喇叭向上张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机盒,应该是个古董级的家伙了。我连忙把这台留声机搬到了大厅里,放在一个旧柜子上面。再看看这宽阔的大厅,还有脚下的木头地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留声机就是放在这里的,因为欧阳家经常开家庭舞会。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厅中央,天花板的中心悬着一根空荡荡的铁杆,过去这里一定有一盏华丽的吊灯。我又向大厅四周张望了一圈,想像着当年舞会的盛况,留声机里放出的是华尔兹还是圆舞曲呢?天已经渐渐地黑了,夜幕下的荒村公寓一片寂静。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心,仿佛在与某个人对峙着。终于,我默默离开了大厅。踏上旋转楼梯时,整栋老房子都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到二楼的房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微波炉晚餐。想起来真有点可笑,我居然在这古老的荒村公寓里,过起了微波炉时代的生活。吃完这份别开生面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窗口,一些绿色藤蔓几乎已经爬进了房间。我嗅了嗅,那应该是爬山虎叶子的味道吧?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里弥漫的陈腐味道混合在一起,会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制造出一种新的化学元素呢?

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地呼吸着,不,这些可恶的气味还将陪伴我十天。窗外的上海已经灯火通明了,今晚又是一个不夜天。在两条马路外,几十栋高层建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但依然能看到远处的浦东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的尖顶。与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看着窗下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围困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里传来叶萧急促的声音:"你在哪里啊?刚才我去你家找过你,邻居说你搬家了。""我没有搬家,只是在外面暂住几天。"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情,"好吧,我告诉你--我在荒村公寓。""你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而且还住进来了。""你住进荒村公寓了?"叶萧显然被我吓着了,我很少听到他在电话里如此焦急,"你疯了吗?""我没疯,这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已经空关许多年了。现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这一栋楼,十天之后这栋楼也要被拆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自己住到这栋房子里,赶在十天之内,破解荒村和欧阳家的秘密。"

叶萧的口气又变得严肃沉重起来:"生活和小说是不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你不能,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明白吗?我们都不能面对生活的恐惧。""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叶萧苦笑了一声说:"不,我看你还在霍强和韩小枫死去的阴影下。听我说,无论是噩梦还是心肌梗塞,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并不是被其他人杀害的,只能被看做是意外。""意外?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去过荒村的,也属于'外来的闯入者'吧。""你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叶萧停顿了片刻,"你不会有事的。""谁知道呢?叶萧,你现在能不能帮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过去的情况?我相信这里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事情。""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我会离开的,只要我一发现那个秘密。"面对我的执拗,叶萧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结束了通话。离开窗户,头顶的电灯泡照射着我苍白的脸孔,我念起了那几个大学生的名字--霍强、韩小枫、苏天平、春雨,现在他们四个人里已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当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他们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险的计划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他们究竟冒犯了荒村什么呢?我疲惫不堪地躺倒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房子里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扫房子流了很多汗,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个人摸索着走过黑暗的走廊,打开了卫生间里的电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镜子,然后我往浴缸里倒了许多洗洁精,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洗干净。幸好现在天热,我自己接了一个莲蓬头,用冷水冲了个澡。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房间里,关了灯就栽倒在折叠床上。

第27节:一个幽灵在追我

在这暗夜的房间里,爬山虎的气味继续飘荡在我鼻孔边,如潮水一样充满了我全身,让我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来,隐隐感觉折叠床的地板下,有某种轻微的颤动。我猛然睁开眼睛,在一团漆黑中缓缓爬起来,摸着墙壁走到了门口,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笃…笃…笃…"是的,我听到了那种声音,黑夜里幽灵般的脚步声,似乎正踏在底楼大厅的地板上,悠悠地飘荡在整栋老房子里。我轻轻地捂住了嘴巴,让自己不要被吓得叫出声来。但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还带着某种奇怪的节奏,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默念道:"舞会开始了?"片刻之后,那脚步声似乎又飘浮到了楼梯上,声音也似乎随着楼梯又旋转起来。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眼前什么都看不到--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掠而过。"谁?"我大叫了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那个影子似乎又向楼下退去。

黑暗的楼道里我实在看不清楚,只能循着对方的脚步声,跟着跑下了旋转楼梯。来不及开灯了,凭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楼大厅里,渐渐看清了那个细长的身影。我几乎就要追到了,那个影子却一闪躲到了大厅旁边的房间里。我继续追进去,终于伸手抓住了对方。我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臂。"放开我!"小倩?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我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终于看见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目光是那样惊恐、那样哀怜,就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母鹿。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紧紧地抓着她。而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与我对峙。终于,我在她耳边说话了:"小倩,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想这么问你呢。"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刚才,我还以为是一个幽灵在追我呢,原来是你啊。""幽灵?你说这房子里真的有幽灵吗?"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大房间,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正是当年欧阳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不知道,但愿没有吧。"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个房间:"我们上楼去吧。"小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当她穿过大厅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踏上旋转楼梯,我领着她来到了"我的"房间。她惊讶地说:"你搬到这里住了?""是的,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十天,我必须在这栋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不惜任何代价?""对,不惜任何代价。"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她的话。

然后,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小倩,那你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出现在这里?"她避开我的目光说:"我做了一个噩梦。""噩梦?"深更半夜听到这个词,我心里有些害怕,"你梦见了谁?""我梦见了你。"小倩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吓得我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你是说,我出现在了你的噩梦里?""没错。"我心里暗暗自嘲说:那我不成了怪兽了吗?她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我梦见你半夜里梦游了…一个人走到马路上…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这条废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无声息地走进荒村公寓…面对着一面镜子…"突然,她的话戛然而止。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催促道:"后来怎么了?""后来…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背靠着墙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于是就跑了过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半夜里走到这种地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你家里人一定担心死了。"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没有家人。"我摇着头笑了笑说:"难道你真是聊斋里的聂小倩?""是又怎么样?""别说气话了,我送你回家吧。""我没有家。"小倩的语气终于柔和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伤,幽幽地念着,"我没有家…我没有家…"她的表情越来越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说:"我好累啊。"可我这房间里连椅子都没有,我只能扶着她坐到折叠床上。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极了,毕竟深更半夜不睡觉,谁也吃不消。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折叠床上,还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她很快就睡着了,表情又恢复了安逸,几缕发丝沾在额头,像童话里的睡美人。晚安--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退出房间,帮她把门关好。然后,我走下旋转楼梯,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尽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阵冷冷夜风吹来,让我睡意全消。我在周围的拆迁工地上转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从这里回头望着荒村公寓,这栋被黑暗笼罩着的孤独的老房子--如同特兰西瓦尼亚荒原上的德库拉古堡。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个故事的第十八天。

第28节:两个学生死在自己寝室里

在天亮前的两个小时中,我在安息路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转。我来到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不,现在只能算是遗址了--踏上这片瓦砾和废墟,试图在残破的砖块中寻找着什么,是童年时的玩具,还是被遗忘的旧照片?或者仅仅是记忆。清晨六点,阳光斜射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回到了安息路13号,穿过满目疮痍的废墟,走进了晨曦中的荒村公寓。我想小倩一定还在熟睡吧,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上,轻轻推开了房门。然而,房间里却空空如也,毯子已经叠好放在床上了。我愣了几秒钟,然后飞快地跑出房间,在楼梯口大声地叫着小倩,但没有她的回应--看来她已经离开荒村公寓了。趴在窗户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于是,一阵困意又涌上来,我一下子躺倒在了折叠床上,脸朝下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床上的气味。

小倩残留的气息涌进我的身体,使我立刻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渐渐地沉入黑暗中。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悠悠地醒来,洗漱后在房间里吃了早餐。然后,我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除了一些书和衣服以外,还有一个大箱子。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里面塞着许多旧报纸团。我慢慢地把手伸进纸团中,抓出了一块圆盘形的玉器。柔和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这块玉器反射出某种奇异的白光。我又摸出了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第三件玉器像个大笔筒;第四件玉器像只小乌龟;第五件玉器则是一把玉匕首。这些神秘的玉器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进士第底下的地宫里偷出来的,而他又在失踪前的一天,把这些玉器交给了我。不知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家伙,也不知它们是什么年代的,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作用。但它们来自那神秘的地宫,很可能与荒村的秘密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所以,我必须要把这些玉器搞清楚。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孙子楚。

我把所有玉器又放回箱子里,然后拎着箱子走出了荒村公寓。一小时后,我又一次来到霍强他们的大学。在最近的几周内,我已来过这校园好几次,差不多都熟门熟路了。我很快就来到了历史系的教学楼,找到了孙子楚的办公室。孙子楚就是这所大学历史系的老师,他的年龄只比我大三岁,下巴上却留着一撮黑色的短须。年轻的男老师总能吸引女学生的眼球,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小女生正围着他说话呢。不过,当他发现我站在门口时,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站起来把那些女生都送走了。房间里没有旁人了,他的表情又夸张起来:"嗨,好几个月没见了,我看到你四月份发表的《荒村》了,你的'粉丝'可不少啊,这两天又在忙什么?"我可是一点都笑不起来。还记得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霍强他们四个大学生来找我,我问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地址的,霍强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孙子楚。"你说的'粉丝'叫霍强吧?还有韩小枫、苏天平和春雨。""这个嘛…"孙子楚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你不会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吧?""不仅仅是这件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是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们。本来我也不想说出去的,可他们实在是死缠烂打,我是被逼无奈啊。""是经受不住漂亮女生的考验吧?"孙子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别乱说啊,再怎么样我也是大学老师。而且,人家年轻女生要拜访你,也是一件好事嘛。"说完,他又嘿嘿地笑了出来。这回我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在那四个大学生中,已经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呆呆地说:"你没开玩笑吧?""当然不是。"然后,我跳过了那四个大学生在荒村的细节,单说他们回到上海以后,霍强和韩小枫相继死去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