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迷宫

  [美]弗朗西斯卡·海格 著 旺呆 译

  谨以此书

  献给

  与我分享着他们对文字恒久不衰的热情的,

  我亲爱的父母、艾伦和莎莉。

  每次他在我梦里出现,都一如我首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漂浮在玻璃缸中,透过厚厚的玻璃和周身的黏稠液体,所有细节都模糊了,只能显示出身体的轮廓。我只看到一些零碎的画面:歪靠在肩膀上的头部,脸颊的曲线。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吉普,就如同我无比清楚他的独臂拥抱我的力量,或是他在黑暗中缓缓的呼吸声。

  他的躯干向前蜷曲着,双腿悬空,身体像一个漂浮的问号,而我对此却没有答案。

  我宁愿梦到其他场景,哪怕是他从高台跳下的画面。白天时这些画面常常在我眼前出现:他耸耸肩,然后一跃而下,坠落的瞬间显得无比漫长,最后,核弹发射井的水泥地面像研钵一样,把他捣得粉身碎骨。

  当我梦到他在玻璃缸里时,那种恐怖的感觉并不一样,虽然没有鲜血在发射井地面上流淌,却更加令我难受,因为他正在一尘不染的导管和电线中间备受折磨。数月之前,是我把他从水缸中解放了出来。然而自从目睹他死在发射井后,我梦到他又重新被关进了玻璃缸之中。

  梦境随后转换,吉普不见了,熟睡的扎克出现在我面前。他的一只手伸向我,我能看到指甲周围被咬过的痕迹,他的下巴上满是胡楂。

  我们很小的时候,每晚都蜷缩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即便到了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他开始害怕我,鄙视我,我们的身体却一直那么亲密。当那张小床躺不下我们两个人时,我在自己的床上翻个身,会看到睡在房间另一头的他也会同时翻身。

  如今我正注视着扎克熟睡的脸庞,从那上面绝看不出他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我是被烙印标记的欧米茄没错,但他的脸才应该刻上某种记号。他一手建立了水缸密室,下令屠杀自由岛上的人,怎么还能睡得如此安详,嘴巴微微张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醒着的时候他从不会安静下来,我记起他的双手总是动来动去,在空气中打着看不见的结。现在他终于一动不动了。只有他的双眼,还在随着梦中的动作而悸动。在他的颈部,一条血管随着心跳在不断起伏抽动,我也一样,它们本是一体的,当他的心跳停止时,我也会同时死去。人生中的每一次转机,他都无情背叛了我,但我们共同的死亡却是他无法打破的魔咒。

  他睁开了眼睛。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问道。

  为了避开他,我一路逃到自由岛,然后又来到东方的死亡之地,但我的孪生兄弟仍旧在那里,在我沉静的梦中注视着我。似乎有一条绳索把我们两个绑在了一起,我们彼此跑得越远,越会感觉到绳索不断变紧。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我要阻止你。”我说。我曾经说过我想挽救他,可能这两者之间根本没什么区别。

  “你办不到。”他说,嗓音里没有丝毫胜利的意味,只是斩钉截铁,坚如磐石。

  “我都为你做了些什么?”我问他,“而你又对我们做了些什么?”

  扎克没有回答,只有烈焰默默回应。大爆炸再次出现,白色闪光占据了梦境,偷走整个世界,只留下无尽的烈火。

  第一篇 跋涉

  1 阵痛

  我从烈焰中惊醒,尖叫声划破黑暗的夜空。我伸出手去想找吉普,却只摸到身上的毯子,上面覆盖着一层苍白色的灰烬。每天我都要适应吉普已经不在这个事实,但每次醒来,我的身体都会忘记这一点,执意要去寻找他的温暖抚慰。

  我再次躺下,尖叫的回声远远传来。大爆炸在睡梦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间或还在我清醒时闪现在眼前。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先知都变成了疯子。作为一名先知,就像在结冰的湖面行走,每个幻象都如同脚底浮冰的一道裂纹。在很多日子里,我都确信自己将要冲破脆裂的理智冰层,陷入精神失常的无底深渊中。

  “你在冒汗。”派珀看着我说。

  我的呼吸粗重急促,半天缓不下来。

  “天气并不热,你发烧了吗?”

  “她还没法说话,”佐伊在火堆另一边说道,“你还得等一会儿。”

  “她在发烧。”派珀边说边摸了摸我的额头。每次只要我看到幻象,他都是这种反应,迅速来到我身旁,在幻象还没来得及消失之前问一大堆问题。

  “我没病。”我坐起来把他的手拂到一旁,然后抹了一把脸,“又看到大爆炸了而已。”

  不管这幻象已折磨了我多少次,它仍是说来就来,而且威力丝毫不减,将我的神经根根锉断,痛彻骨髓。它的声响如一片漆黑,在我的耳旁轰鸣。迎面而来的灼热感已经超越了疼痛,它无所不在。火焰到处都是,烈火有多大根本无法形容。地平线已被吞没,整个世界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烈焰。

  佐伊站起身来,踏过火堆的灰烬走到我面前,把水壶递给我。

  “它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是吧?”派珀问。

  我从佐伊手里接过水壶,回应派珀道:“难道你一直在数吗?”他什么都没说,只在我喝水时一直盯着我。

  我知道到那天晚上为止,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尖叫了。为此我尝试了各种方法,备受煎熬。比如不睡觉,在幻象来临时紧紧屏住呼吸,以及咬紧牙关,感觉两排牙齿快要磨碎了。尽管如此,派珀还是注意到了。

  “你一直在观察我?”我问。

  “没错。”我紧盯着他,他却毫不畏缩。“为了抵抗组织,我必须尽我所能。你的职责是忍受这些幻象,而由我来决定如何利用它们。”

  我不敢再凝视他,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数周以来,我们见到的世界都是一片灰烬。即使在离开死亡之地以后,大风依旧从东方吹来厚厚的黑色尘埃,布满天际。我骑在派珀和佐伊后面时,能够清楚看到灰尘落在他们的耳廓。

  如果我忍不住哭泣,那眼泪一定会变成黑色。但我根本顾不上流泪。况且,我为谁而哭呢?吉普?自由岛上被杀死的人?被困在新霍巴特的居民?还是那些依旧悬浮在水缸密室中,不知人间岁月的实验品?实在太多太多了,而我的泪水对他们一丁点用处都没有。

  过往时光长满尖刺,而我已饱受其害。回忆划破我的皮肤,像生长在死亡之地黑水河边的荆棘一样残酷无情。我也试着去回想欢乐时光:在自由岛上跟吉普一起坐在窗边,或者在新霍巴特时,跟艾尔莎和妮娜在厨房里谈笑风生……然而到了最后,我的回忆总是停留在相同的地点:发射井的地板上。在那些最后时刻,神甫揭露了吉普的过往,吉普一跃而下,尸体躺在我下方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我开始羡慕吉普的失忆症。因此,我教会自己学着忘记。我开始专注于眼前,感受身下骏马的坚实和温暖,跟派珀一起蹲在地上,研究绘在尘土中的地图,打算我们下一个目的地;看着蜥蜴从荒废的土地爬过,肚皮在灰烬中留下无法破解的讯息。

  十三岁那一年刚刚被打上烙印时,我常常盯着镜子中正在愈合的伤口,默默对自己说:“我就是这个样子。”对于现在的新生活,我只能再次自我催眠,试着去接受它,一如从前接受我被烙印的身体。这就是我的生活,每天早上轮到我放风,佐伊晃着我的肩膀把我摇醒时,每当派珀把土踢到火堆上,表示又该继续上路时,我都会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自从发射井事件后,整个温德姆地区到处都是议会的巡逻队,我们要想回到西部,只能先往南走,穿过死亡之地——这片广阔无边的大地毒瘤。

  到了后来,我们不得不让马儿们自寻生路。沿途都找不到青草,它们可没办法像我们一样靠吃蜥蜴肉和蛆虫生存。佐伊建议吃掉它们,但派珀指出,它们跟我们一样瘦骨嶙峋,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说得没错,马儿们背上的骨头就和蜥蜴的脊骨一样尖兀突出。佐伊刚把缰绳解下,它们就迈开只剩骨架的腿飞奔而散,至于究竟是为了逃离我们,还是只想要尽快离开这片死亡之地,我并不清楚。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清楚大爆炸造成的破坏,但在那几个星期里,我的认知完全被刷新了。我看到大地的皮肤像眼睑一样被生生剥去,只留下烧焦的石头和灰烬。大爆炸之后,人们用“破败不堪”来形容这个世界。我曾听到吟游诗人的歌里唱到“漫长的冬季”,灰烬经年累月遮蔽天空,地上万物不生。现在,几百年过去了,死亡之地退守到东方,但我在那里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理解是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催生了大清洗运动,当时幸存下来的人把在大爆炸中免遭破坏的所有机器捣毁殆尽。在残余机器周围设立禁地并不只是立法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本能。关于大爆炸时代之前机器能够帮助人类如何如何的传说和故事,全都被机器造成的终极破坏留下的铁证——也就是火焰与灰烬所掩盖。议会为破坏禁忌之地禁令所设的严厉惩罚从没有执行过,人们对机器的极端厌恶支持着这条法律,从没有人去破坏。偶尔有机器的碎片从灰烬中显露出来,人们就会战栗着远远逃开。

  人们见到我们,被大爆炸在身体上刻下标记的欧米茄人,也会仓皇逃开。这和人们对大爆炸的恐惧是同源的,这种恐惧蔓延开来,最终导致阿尔法人将我们全部驱逐。对他们而言,我们的身体就像血肉组成的死亡之地,荒芜贫瘠,破败不堪。作为双胞胎中有缺陷的一方,我们携带了大爆炸造成的污点,这和东方烧焦的大地一样确切无疑。阿尔法人把我们从他们居住耕种的土地上远远赶开,以求得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上勉强生存。

  派珀、佐伊和我像黑色幽灵一般从东方而来,第一次洗漱时,下游的水立刻变成了黑色。甚至洗完之后,我手指间的皮肤依然一片灰黑。而派珀和佐伊的黑色皮肤则蒙上了一层浅灰色调,怎么也无法洗干净,那是饥饿和疲惫导致的苍白色彩。死亡之地并非那么容易就能甩在身后,我们向西方进发时,每晚铺开毯子,仍要抖掉上面的灰烬,而到了早上,仍然能从嗓子里咳出灰土来。

  *

  派珀和我坐在山洞入口附近,看朝阳缓缓升起,将黑夜再次驱走。一个多月之前,在去发射井的路上,我们曾睡在同一个山洞里,也曾一起坐在同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在我膝盖旁边,数周之前派珀磨刀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

  我看了一眼派珀,他独臂上的刀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粉色条纹,伤疤凸起呈蜡色,在伤口缝合处有明显的褶皱。神甫用刀在我脖子上造成的伤口也终于痊愈,在死亡之地时,伤口一直敞开着,边缘附近都是灰土。不知如今这些灰尘是否仍在那里,变成被疤痕封印在我体内的黑色污点?

  派珀手中握着刀,刀锋上插着昨晚剩下的兔子肉,他把刀递过来,上面都是脂肪,冷凝成灰白的线条。我不禁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你必须吃点东西,”他说道,“我们还要走上三个星期才能到达沉没滩,如果要去找那两艘船的话,到西海岸还要更久。”

  我们的对话都以船开始,再以船作为结束。它们的名字已经变成了魔咒:罗萨林德号,伊芙琳号……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那两艘船没有在危险的未知海域沉没的话,我们的期望也沉重得足以让它们沉至深深海底。当下,那两艘船就是一切希望所在。我们成功除掉了议会的神甫,解决了她用来追踪所有欧米茄人的机器,但这远远不够,尤其是在自由岛大屠杀事件发生之后。或许我们拖慢了议会的步伐,干掉了他们最有威力的两件武器,但那些水缸密室仍岿然不动,毫无损伤。我亲眼见过它们的存在,无论是在幻象里,还是在无情的冷酷现实中。一排排的玻璃缸,每个都如同地狱般可怕。

  这就是议会给我们所有欧米茄人准备的归宿。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应对计划并为之努力奋斗,那我们将会在灰烬中日渐腐朽,而且这样的岁月永无尽头。或许我们能延缓水缸密室计划一段时间,但也仅此而已。自由岛曾经是我们的归宿,而今它已湮没在鲜血和烟雾中。所以,目前我们只能去寻找那两艘船,数月之前派珀派他们从自由岛出发,去寻找方外之地。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整个计划更像是一种期望,并没有实现的可能。

  下次月圆时,这两艘船就出发整整四个月了。“在大海上,这可真他妈是一段漫长的日子。”我们刚坐到大石头上,派珀就这样说道。

  我没办法给他安慰,只能保持沉默。问题并不只是方外之地是否存在那么简单。真正的疑问在于,如果它确实存在,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换句话说,那里的人知道哪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有什么我们无法企及的本领。方外之地不能只是另一个自由岛,仅仅让我们躲开议会的追捕而已,那只能让我们获得暂时喘息的机会,和自由岛没什么不同,并非真正的解决方案。那里必须有更伟大的意义,即真正的另一种选择,另一种生活。

  如果这两艘船找到了方外之地,肯定会试图穿过危险重重的大海原路返回。如果他们幸存下来,在试图回到被占领的自由岛时又没有被抓住,那么接下来他们应该回到位于西北海岸无望角的一个集合点。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听起来实在没什么机会,每一点希望都比前一个要更加渺茫,而与此同时,扎克的水缸密室却每天都在实实在在地迅速壮大。

  派珀已经越来越清楚,在我沉默时施加压力并没有用,他望着太阳慢慢升起,继续说道:“以前我们派出去的船,有一些在数月之后成功回到自由岛,但除了长途航行造成船体损坏,以及船员患上坏血病之外,都一无所获。还有两艘船再也没能回来。”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问题并不在于距离,或者是风暴。一些水手带回来的旅途故事,我们绝对难以想象。几年前,我们最好的船长之一霍布率领三艘船向北驶去,他们离开了两个多月,当时已接近冬天,霍布回来时只剩下两艘船。西海岸冬季的风暴非常肆虐,我们已经习惯,如果并非必要,我们并不在冬天乘船往返自由岛。但是霍布告诉我们,在更北的地方,整个海面都开始结冰,另一艘船就那样在冰层间撞毁了。”他用力张开手掌,然后握紧拳头。“所有船员都失踪了。”他又停顿了一下。我们两个都看到,野草上沾着霜花。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听过这些,”他继续说道,“你还相信罗萨林德号和伊芙琳号仍然在大海的某处航行吗?”

  “我对于信仰没什么概念,”我说,“但我希望他们还在。”

  “这对你来说就足够了吗?”他问。

  我耸耸肩。“足够”究竟代表什么?什么“足够”了?足够让我继续走下去,我如此猜想。我已学会不再期望更多。只要能让我在每天的休息过后,可以鼓足勇气折起毯子,把它塞回背包里,然后跟着派珀和佐伊又一次踏上征途,在大平原上再走一整夜,这就足够了。

  派珀又把兔肉递过来。我转过身去。

  “你必须停止这样。”他说。

  他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号令之下。如果我闭上双眼,完全可以认为他仍在自由岛的议院大厅里发号施令,而不是蹲在一块石头上,衣衫褴褛,污渍斑斑。有时我非常羡慕他的自信,这个世界竭尽全力想证明我们一钱不值,而他却无畏地给全世界一记耳光。其他时候,这让我感到困惑。我经常发现自己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过去数周的艰苦生活,让他变得越来越瘦,皮紧紧包着颧骨,但却没能改变他突出的下巴,仍是一副充满挑衅的模样,他的双肩也依然像以前一样舒展开来,对于占了多少空间则浑不在意。他的肢体所表达出的语言,我永远也学不会。

  “停止什么?”我避开他的目光,问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不吃东西,也很少睡觉和说话。”

  “我一直跟着你和佐伊没掉队,不是吗?”

  “我没说你跟不上我们。只是,感觉上你不再是你自己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我是怎样的人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你几乎都不了解我。”我的嗓门变得很大,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我知道对他疾言厉色并不公平。他说得一点没错,尽管现在我们已经走出死亡之地,猎物也越来越丰盛,我却吃得越来越少。我只吃一点必要的食物,能够保持体力,快速行进。在霜冻的日子里,轮到我睡觉时,我会把毯子从肩上移开,将自己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我无法向派珀或者佐伊解释这一切,那意味着要谈到吉普。他的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如鲠在喉,吐不出来。

  他的过去也让我无法开口。我不能向别人吐露这些。自从在发射井里,神甫告诉我吉普在被投进玻璃缸之前是怎样一个人,我就一直将她的话藏在心里。对于保守秘密,我从小就很在行。关于我从小看到的先知幻象,我向家人隐藏了十三年,一直到扎克揭发我为止。被囚禁在保管室四年间,我成功向神甫隐瞒了关于自由岛的幻象。而在自由岛上,我又向派珀和议院隐瞒了孪生兄妹的身份达数周之久。现在,我又开始隐瞒关于吉普的过往,他在幼年时如何折磨神甫,在她被打上烙印然后被送走时如何兴高采烈,长大之后,他又试图找到她,妄想花钱雇人去把她关进保管室里,以求得自身的安全。

  我已能用指尖识别他的每一根椎骨,清楚了解他的髋骨曲线抵在我后腰的感觉,但为何他却让我感觉如此陌生?

  然而到了最后,他在发射井里选择了死亡,以此来挽救我。那些日子里,似乎这是我们能给予彼此唯一的礼物,即献出我们的生命。

  2 忍耐

  在去沉没滩的半路上,佐伊领着我们先到平原边界处的一间安全屋打了个转。那座小房子里毫无生气,只有大风呼啸而过,把开着的前门重重关上。

  “他们是跑掉了,还是被抓了?”我们走过的每间屋子都空荡荡的,我忍不住问道。

  “都不是,他们只是着急离开罢了。”佐伊回答。在厨房地板上有个破碎的罐子,桌子上有两只没洗的碗,上面覆盖着一层绿色霉菌。

  派珀弯腰看了看门闩。“门是从外面被踹开的,”他站起身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虽然我无比渴望在室内睡一觉,但能离开这些屋子我还是很高兴,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只有厚厚的灰尘。房子外面长满高高的野草,我们沿着草丛离去,一直走了一天半才停下扎营。

  佐伊跪在地上,给前一天捉到的一只野兔剥皮,派珀和我负责生火。

  “情况比我们想的要糟。”派珀说。他正伏下身子将小火苗一点点吹起来。“我们过半的网络肯定都被渗透了。”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被毁的安全屋。在去发射井的路途中,我们经过另一座安全屋,只剩下烧黑的横梁,还在冒着烟。议会在自由岛上抓了不少俘虏,抵抗组织的机密就从他们嘴里被一点点撬了出来。

  佐伊和派珀开始评估我们已知的信息,我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倒不是他们有意要把我排除在对话之外,而是他们的谈话都是关于人物、地点和其他信息的简称,他们彼此熟悉,而我则从未遇到过。

  “没必要再经过埃文那里,”派珀说,“如果他们活捉了汉娜,肯定也会抓到他。”

  佐伊仍在埋头对付那只兔子。她把兔子的后背抻直,一只手抓住两条后腿,另一只手持刀沿着白色皮毛的纹路割下去。兔子破损的内脏掉出来,像两只断裂的手掌。

  “他们不是应该先找到杰丝吗?”佐伊问。

  “不会的,她从没有跟汉娜直接接触过,应该是安全的。不过,埃文是汉娜的接头人,如果她被抓了,那埃文也就完了。”

  此刻我意识到,抵抗组织在大陆上的间谍网络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也更加错综复杂。究竟有多少其他安全屋的门闩被撞断,门户破损,房间里空空如也?整个间谍网就像一件羊毛套头衫,有几条线松了,而每条线都可能会毁掉整件衣服。

  “那要看汉娜能坚持多久,”佐伊说,“也许她能为埃文争取一些时间,让他可以成功逃脱。茱莉亚被捕后坚持了三天。”

  “汉娜可没有茱莉亚那么坚强,我们不能假设她会坚持那么久。”

  “莎莉跟汉娜也没有接触过。而且,西部的一些小屋应该还没有被发现。”佐伊继续说道,“他们直接向你汇报,跟东部的间谍网没有关系。”

  我插了一句:“我从没有意识到,抵抗组织在大陆这里如此活跃。”

  “你以为自由岛是唯一重要的地方?”佐伊问。

  我耸耸肩。“至少是抵抗组织的主要阵地,不是吗?”

  派珀噘起了嘴。“自由岛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存在的意义。它是一种象征,不仅仅对于抵抗组织是如此,对于议会也一样。它是一个标志,代表这世界上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方式,但它永远都没办法容纳下所有欧米茄人。即便在最后几个月里,我们都不得不拒绝一些流亡者的入岛申请,直到我们的容纳能力有所准备为止,包括运输舰队和必需品供应能力都要同步跟上。”他冷冷地摇摇头,“自由岛永远都不会是最终的解决方案。”

  佐伊打断了他:“自由岛上大部分人并没做什么事。他们感觉自己是伟大的先锋队,不过是因为他们住在这,仅此而已。或许他们加入了护卫队,或者在警戒岗哨轮过几次班,但事实上并没有多少人将自己主动奉献给反叛事业,到大陆去参与救援,加入安全屋网络,监视议会的一举一动。就算是在议院里跟派珀在一起的某些人,他们很乐意坐在议院大厅里,看看地图谈谈战略,但你会发现,肯主动往返大陆的还不到一半。苦差事仍然要在大陆进行,然而他们一旦到了自由岛,大多数都不会再回来。”

  “我不会用这种措辞,但佐伊说得没错,”派珀说道,“自由岛上很多人都洋洋自得,他们认为待在那里就行了。大部分工作都是留在大陆的人,还有操控情报船,奔波于两岸之间的人做的。佐伊比其他人做得都要多,而她从未去过自由岛。”

  我立刻抬起头来。“真的吗?我很肯定你去过。”我说。

  “他们从不愿任何阿尔法人踏足那里,虽然我理解其中的原因。”佐伊仍在弯着腰对付那只野兔,她把毛皮从血肉上扯下来,就像脱手套一样。“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去过那里?”

  “我猜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梦到大海。”

  在听到自己说出来之前,我根本没意识到,原来我知道这件事。在那些紧紧倚靠共同入眠的夜里,我分享了她的梦境,如同分享她的水壶和毯子一样。在她的梦里都是海洋。或许这正是我之前没有感到惊奇的原因:多年以来我一直梦到自由岛,对此早已经习惯,习惯了大海的永不平息,以及灰色、黑色和蓝色的不停变换。然而在佐伊的梦境里,没有岛屿也没有陆地,只有翻腾起伏的大海。

  前一秒钟佐伊还蹲坐在火堆旁,手里捏着软绵绵的兔子,眨眼之间她的刀已经抵到我肚子上。

  “你到我的梦里去窥探了?”

  “退下去。”派珀说道。他没有大声喊叫,但仍然是命令的口气。

  刀锋纹丝未动。她另一只手攥住我的头发,指关节戳在脑壳上,把我按在那里。刀锋已经刺穿套头衫和衬衣,平放着抵在我的腹部,我的皮肤感觉到它冰冷的缺口。我的头被扭到后侧方,我看到她扔掉的兔子伏在地上,脖子扭曲,双目圆睁。

  “见鬼,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她问。随着她的身体靠近过来,我感觉到刀锋越发迫近。“你都看到了什么?”

  “佐伊。”派珀警告道。他把手臂绕在她脖子上,但没有用力,只是缠住她,然后静静等着。

  “你都看到了什么?”她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