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水术”是正式的通称,而在黑道上的暗语叫做“一碗水”,撞上送尸的队伍很不吉利,绿林道上光这样的事情就叫撞水了,现在也代指“撞邪、撞鬼”之意,因为在真正送尸的过程中,其方术全凭一碗清水,而且必两人同行,才有效用。

  两人分做一前一后,一名送尸匠在前打着布幡,以方术引导,另一人平端一碗清水走在最后,不管这一趟送多少死尸,那些死尸都走在队伍中间,又送尸匠前后夹持而行。

  两名送尸匠一称“执幡的”,一称“捧水的”,在这一行中,捧水的是最重要的角色,走一段就要在水碗中加一道符咒,这道符是“焚符聚水醒魂咒”:开通天庭,使人长生,三魂七魄,回神返婴,三魂居左,七魄在右,静听神命,也察不详,行亦无人见,坐亦无人知,急急如律令!这道符务必要湘西的“辰州符”,换了别家道门的符咒,则完全不起作用。

  只要捧水的手中水碗不倾泼破裂,尸体就能不倒。在送尸过程中,死尸与活人无异,唯独口不能言,其走路姿势也与活人微异,完全跟着执幡的人行动,执幡人走死人就走,执幡的人停死人也停。这种送尸队,在明代末年湘西地区实在是太常见了,湘谚有云“三人住店,二人吃饭”,指的就是送尸人,意思是说三人中不能吃饭的那个是死人。

  送尸队快到死人故乡的前一天,死者必托梦给家人,其家便立即将棺木敛服,整治齐备。尸体一到家,便会立在棺前,捧水的将水一泼,尸体会立即倒入棺中,这时候就需要赶紧给死者收敛下葬,否则其尸立变,显出腐坏之形,如果已死了一个月了,立刻就会现出正常人死亡一个月后的腐烂程度。

  实际上这一碗水的奇门异术,那都是早年间的勾当,到了乾隆年间便都已失传,其失传的原因大概就是太过保密,会这门秘术的人越来越少,最摸底的人也只不过仅仅知道这么个大概,而端水送尸的原理却更是谁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光绪时候,不少人为了谋求暴利,把黔地生产的鸦片贩运进来,便打起了走尸送水的主意,借着民间对送尸的恐惧,利用其作为掩护,倒卖烟土军火,他们利用送尸作掩护,同古时送尸的勾当大相径庭,只不过更加的故弄玄虚。当年罗老歪虽没学会送尸秘术,却利用赶尸匠的身份大肆贩运黑货,他就是以此发家,最后当上了横行三湘的大军阀,所以罗老歪对那丑陋的女尸才如此放心,因为他和陈瞎子心知肚明,这义庄里的死尸,都灌了防腐药制僵,根本不可能产生尸变。

  攒积在此的死人,将来都是那些赶尸贩子行私走货的人皮口袋,不过那些人利用死人贩运黑货后,也会想办法将尸体送归故土埋葬,这却不是什么仁义道德,只是若不如此,日后没办法再将“赶尸”做幌子唬人了,土人们不知送尸术的内幕,才会畏之如虎,而且送尸匠都是以此为业,自然是不肯轻易把底细告诉别人,所以更是显得歪门邪道,神神秘秘。

  花蚂拐和红姑娘等人,都听得啧啧称奇,别看罗老歪嘴歪眼斜举止粗俗,又兼“吃喝嫖赌、杀人放火”没有他不做的,可对这些民间秘术知道的如此详细,确不愧是威慑一方的军阀头子,而且是卸岭盗魁的拜把子兄弟,看来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花蚂拐赶紧挑着大拇指奉承道:“高明,实在是高明,罗帅原来也是道门中人出身,怪不得有如此奇才!”

  罗老歪灌了两口烧酒,显得十分得意,可当着盗魁陈瞎子的面,却实不好过分炫耀,自嘲道:“他娘了个屌的,什么奇才歪才,老子学赶尸的时候太过年幼,师傅身上十成的本领没学会一成,时常都是不懂装懂,听俺副官说,最近南方出了位做学问的先生,写得好文章,他说这世上原本没有懂,但装懂的人多了,也就慢慢有了懂。那先生说的果是有理,将来本司令要请他过来叙谈叙谈,给俺老罗再他奶奶的多长点装懂的学问。”说完撇开歪嘴摇头笑了笑,把那一壶烧酒喝了个涓滴无存。

第七章.咬耳

  陈瞎子也陪罗老歪喝了许多烧酒,一整天来穿山过岭,本就疲惫了,不觉酒意上涌,可心下清楚这义庄里似有古怪,越想越不对劲,如何敢轻易就寝。正要嘱咐哑巴昆仑摩勒小心戒备,但一瞥眼之间,忽见地上竟然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群盗进屋之后才开始暴雨瓢泼,其间又不曾有人出去半步,所以每个人的鞋底都是干的。

  念及此处,陈瞎子急忙抬眼看了一看房门,兀自好端端地被门栓从里面顶了,根本没有开启过的迹象,但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这串水渍未干的脚印是从何而来?他耳音极好,此时也不声张,细听周遭响动,猛一抬头,只见昏暗的油灯光影里,一个全身白衣的老媪正伏在房梁上向下窥视。

  屋内泥水未干的脚印,显得杂乱无章,而且模糊难辨,看不出行踪去向,唯见足印细小,颇似旧时妇女裹的小脚。正疑惑间听到房粱上悉娑有声,陈瞎子忙抬头向上观看,只见粱上果是个白色的身影,油灯光线恍惚,一瞥之际,竟像是个全身白缟的老太婆。

  瞎子暗自吃惊,心道:“此间真有邪的!”抬手之处,早将“小神锋”飞掷出去,其余几人见盗魁陈瞎子突然出手,都知有变,各抄暗藏的枪械匕首,发了声喊,齐向屋后墙壁疾退,一面寻到依托,一面抬头去看屋梁上的情形。

  群盗平日里过的,都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此刻临变不乱,几乎就在陈瞎子短刀命中的同时,都已各自退到墙边,猛听“托”地一声轻响,“小神锋”带着一抹寒光戳在了木梁上,没入寸许,红姑娘将身边的皮灯盏取过,举高了一照,就见短刀正插在一副古画之上。

  那画中有一批麻戴孝的老媪肖像,脸上皱褶密布,神态垂垂老朽,面目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表情,令人一看之下顿时生厌。她身旁则绘着一片残碑乱石嶙峋的坟丘,画像挂在房梁上已不知多少年月,纸质已现出暗黄受潮的迹象,但并没有什么尘土蹋灰落在上面。

  陈瞎子刚才听到动静,立刻出手,想要先发制人,却不料房梁上竟是一副老妇的诡异画像,不禁“咦”了一声,奇道:“却又作怪,怎地这义庄里会挂着白老太太的神位?”随即醒悟,是了,原来这用于攒基的破庙,曾经是供奉“白老太太”的,正堂被用来攒停尸体,而神像就被挂在后屋了。此事先前也曾打探过,不过刚才事出突然,没能记起此事,竟是让众人虚惊了一场。

  白老太太是个什么神灵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以前在老熊岭附近,常有供奉她的山民,就连山外的人们,也常听闻说山里的愚男愚女,不分老幼,都有拜她的,可如今香火早绝了多年了,瞎子骂道:“看这老猪狗的画像似邪非正,留之不吉,哑巴你去将那画取下来烧了…”

  没等吩咐完,忽听一声猫叫,有只花皮老猫从梁上探出半截身子,目光炯炯,望着门后耗子二姑的尸体看得出神。原来这义庄近几日无人看护,常有野猫进来偷食,苦于并无粮食,饿猫就想啃死人肉,却又让棺板挡住了,猫爪挠了半夜不曾挠开,刚才雷雨大作,这老猫趁机从门缝里溜了进来。群盗只顾着听罗老歪讲赶尸的事情,都没留意老猫细微的动静,它藏在梁上被陈瞎子察觉,飞刀击中木梁画像,立时把它惊了出来。

  陈瞎子暗道一声:“惭傀,想我位居群盗魁首,多少江洋的大盗、海洋的飞贼,都要尊我一声把头、元良,不成想今夜被只老猫唬了。”

  罗老歪等人初时以为不是闹鬼就是有妖,正准备要大打出手,却见是只鬼祟地老猫,都长出一口大气,笑骂了几句,就把那提防的心也各自放下了,收起家伙回身坐下,众人自持身份,谁都不愿去理会一只老猫。

  谁知那老猫看到耗子二姑那酷似老鼠的脸孔,越看越像老鼠,竟真将死人当做了一只大老鼠,老猫缺了条腿,三只猫足蹒跚着溜下房梁,两只猫眼贼忒兮兮地打量着女尸,根本不将屋内其余的人看在眼里。

  陈瞎子等人正没好气,哪里会知瘸猫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估计它露了行踪,就要再从门缝逃出去,便也无心再去看它。陈瞎子让花蚂拐骑在哑巴脖子上,去拔钉在屋梁上的短刀“小神锋”,自己则同罗老歪说些个场面话,称自己是看那画像古怪异常,是以出手给它一刀,破了那古画的邪气,倒与这瘸猫无关。

  正这时,忽听红姑娘怒喝一声:“贼猫,大胆!”众人急忙转身看去,那瘸了条腿的老花猫,正蹲在耗子二姑死尸肩上,一口口咬着死人面颊的肉,它见耗子二姑长得像老鼠,便过来啃咬。尸首脸上已经有一块肉被它啃了去,由于死者刚去世不久,灌入体内的砒霜尚未彻底散入全身,所以脸部没有僵尸毒,否则一咬之下,这三足瘸猫已经中毒死了。

  陈瞎子怒极,破口大骂:“贼掰猫!如此作为,真乃找死…”此时他手中的“小神锋”还未收回,只好抓过罗老歪腰间插的转轮手枪,可又从未习过枪法,知道开枪也难以命中,当下便抡枪过去对着三足瘸猫便砸。罗老歪那柄左轮手枪是美国货,极为贵重,见陈瞎子拿了当作锒头砸猫,一是舍不得枪,二是怕陈瞎子走了火,赶紧伸手劝他息怒。

  陈瞎子自视甚高,怎容那瘸腿猫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自己面前做耍,甩脱了罗老歪,径直对着瘸猫打将过去,但那瘸猫是只极奸滑的老猫,可能也有几分道行,丝毫不露畏惧之意,反倒冲着陈瞎子一呲猫牙,然后掉头咬掉耗子二姑的耳朵,一口将整个耳朵撕咬下来,叼在了口中,随即翻身逃窜,从死尸身上跃将下来,一溜烟似的钻入了门缝下豁口中,遁入屋外黑雨,倏然远去。

  老猫虽然缺了一足,但动作油滑诡变,转瞬间便把“呲牙、咬耳、掉头蹿出、钻门缝逃脱”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陈瞎子出手虽快,终究离它有几步距离,竟没能碰到它半根毫毛。

  罗老歪虽然脾气暴燥,平时杀人都不眨眼,但没陈瞎子那般孤高,觉得老猫咬了女尸几块肉,将它赶走也就是了,这里除了大帅就是盗魁,都是黑白两道上数得着的人物,犯不上跟只三条腿的瘸猫过不去;另外由于屋中狭窄,红姑娘被其余的人挡在里边,她虽有心去捉那老猫,奈何被挡在了里屋;而哑巴昆仑摩勒和花蚂拐,正叠着人梯在取梁上的短刀,所以陈瞎子一击落空,众人只好眼睁睁看着三足老猫叼了死人耳朵,一瘸一拐之中逃得远了。

  按说这事搁在别人也就罢了,可偏惹得陈瞎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自出世以来,轻而易举地做了盗魁,统领天下卸岭群盗,挖了不少古墓巨冢,经营了多少大事,并无一次落空,使得他有些目空一切,一枪没砸中瘸猫不可忍,在罗老歪和他的手下面前失手更不可忍。

  恼羞之余,一股无名的邪火油然而生,他就动了杀机,想要杀猫泄恨,看到三足瘸猫远遁,心里又是猛地一闪念,卸岭群盗向来自我标榜“盗不离道”,对王公贵族的尸体搓骨扬灰,可对一些穷苦百姓的尸首却极为尊重,遇到路倒暴毙的穷人,都要出钱出力安葬,虽然这规矩很少有人照办,可还毕竟是道上的行规,如今撞上了就没有不管之理。耗子二姑脸上少一块皮肉倒也罢了,可五官中少了一官,却是成何体统?从古至今,在历代葬俗丧制中,保持死者遗容的完整就是件很庄重的事,这掰猫太也可恼,绝不能轻饶了它,最起码也得把耗子二姑的耳朵抢回来。

  说时是迟,那时却快,这些念头只在陈瞎子脑中一闪,他就对身后的四人交待一声:“都别跟来,某去去就回…”话音未落,已挑开门栓,晃身形跟了出去。那老猫去得极快,根本不容他再细想,迟上一迟恐怕就再也追不上了,当下双脚一点地,施展出揽燕尾的轻功,寻踪一路追了出去。

  陈家有自家历代传下来的轻功,都是飞贼走千家过百户时的必备技能,也并非像人们想象得那么神奇。虽然轻功的名称唤作“揽燕尾”,其实并不能真的追上飞燕抓住它的燕尾,只不过是自小用草药煮水洗澡,这叫“换骨”,能使人身体轻捷,再通过磨练提、纵、追、攀、蹬、踩、翻几种要诀,数年之后虽不能真正做到“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但“翻墙越脊”一类的本领远胜于常人。

  卸岭群盗按自身艺业高低不同,在内部有不同称呼,想做大当家的首领,必须有“翻高头”的本事,这是一种飞贼的称号,暗指可以徒手过高墙。陈瞎子在深山里跟老道苦修十余年,真得了几分“洗髓伐毛”之异,加上他生就一双夜眼,在大雨泥泞的黑暗中秉气疾追,竟能紧紧跟住猫踪,须臾间已追至下了岭子。

  深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这时大雨渐止,乌云散去,一弯冷月露出头来。三足瘸猫毕竟少了条腿,虽然进退灵动,但跑起来要比健全的猫慢得多了,所以陈瞎子借着月色追踪,一时倒也没有跟丢,那老猫似乎也感觉到了后边有追兵,自是来不及吞吃那咬下来的死人耳朵,只好集中精力逃跑。

  瘸猫在山岭下逃出一段距离,绕得几绕,见始终无法摆脱陈瞎子的追赶,便生出诡计,斜刺里蹿入林木茂密处,陈瞎子追了半天也没赶上瘸猫,反倒因为地上泥滑,有几次险些掉进漆黑的山沟里,暗骂“好个贼猫,少了条猫腿还跑得恁般快”,咬牙切齿地追到林边,已不见那猫的踪影。若是自此绕山追去,多是深密林子,人行其中,仰不见天。

  四下里更是寂静无声,看来瘸猫逃进了林密岭陡的险恶所在,陈瞎子暗想已经追出太远,再进林子怕要迷失道路,不得不将脚步慢了下来,心中恨恨地骂道:“贼掰猫,真是奸滑透顶,下次教陈某撞上,也不要你的命,先割了你一条猫腿去,看你这厮还能逃得到哪去。”

  眼瞅着既然追不上了,便只好回去,可是刚要转身,突然听那静悄悄的老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喵呜…喵呜…”的猫叫声,悲哀的叫声如泣似哭,更带有一种颤栗欲死的恐惧感,猫叫声愈来愈是惊怖,中夜听来,耸人毛骨。

  陈瞎子心中起疑,随即停下脚步细辨林中声音,不禁好生奇怪,那掰足老猫莫非前世不休,在林中遇到了什么?可听那叫声恁地古怪不祥,都说老猫的命最大,究竟有什么东西才能把一只老猫吓成这样?他好奇心起,忍不住就想一探究竟,当下秉住呼吸,蹑足潜踪进了林子。

  透过树隙间洒下的月光,只见一株老树后面是片坟茔,坟地里残碑乱石,荒草蔓延,看起了很是眼熟,十分像义庄古画中描绘的地方,而那老猫正蜷缩着趴在一块残碑下面,全身颤个不住,而墓碑上则出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诡异情形,这情景使得群盗首领陈瞎子的心跳骤然加快。

  月色微微,陈瞎子为追瘸猫,夜探古墓林,在不知不觉中已是追出好远,山坳中一片老林子,这片林子里古树盘根虬结,都生得拔天倚地,借着月色,但见得林深处妖雾吐纳,并有水流潺潺之声,透着种种妖异不祥的气息。

第八章.洗肠

  那只老猫颤栗的叫声就来自于一株老树之后。陈瞎子贴身树上,悄悄探出头去张望,他生就一双夜眼,在星月无光的黑夜里,也大致能看出个轮廓,此时云阴月暗,却遮不住他的视线。寻着老猫的惨叫声拨林前行,原来树后有一小片林中的空地,四周古柏森严环绕,空地间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坟丘,丘垄间尽是荒草乱石,一弘清泉从中淌过,蜿蜒流至荒草深处,坟丘后边都被野草滋生的夜雾遮蔽。

  在那片坟地外边的两棵古树之间,戳着半截残碑,离得远了,不能辨认出碑上有什么字迹,但残碑有半人多高,上面铺着一层残缺不全的瓦面,看样子不是古墓的墓门,便是什么残破祠舍的牌楼遗址,而那只老猫正全身瑟瑟发抖,绻伏在碑前,耗子二姑的耳朵,已经被它从嘴中吐在地上。老猫绝望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声中带血,似乎正对着那石碑苦苦求饶。

  陈瞎子仗着一身的本事,大着胆子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身体掩在月光照不到的树影中,看着那不断颤抖哀求的老猫,不禁是越看越奇,心下寻思:“怪哉,这该死的掰猫在搞什么鬼?它为何会如此惧怕那半截残碑?猫这种动物得天独厚,身体柔韧灵常活,很少有天敌,而且传说猫有九命,它们的生存能力和胆量都和它们的好奇心一样大。老猫若不是断了一足,也不会去咬死人耳朵,但猫这东西,越老越是狡猾,怎么就偏偏被块古老的石碑吓成这副模样?莫非是碑后另有其它东西?”

  陈瞎子越想越觉得蹊跷异常,带着无数疑问,再次仔细打量对面那座残碑,想看看碑后有些什么。但林中荒草间妖雾流动,石碑的距离已是视界极限,恁他睁大了双眼,仍是看不清碑后的情形。

  正在这时,月色混合着林间吞吐不定的夜雾,使得残碑前的一小片空地笼罩在一层朦胧怪异的光晕之下,突然见到碑后闪出一对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随后逐渐露出一张毛绒绒的脸孔,一看之下还以为是狐狸,体态大小和瘸猫差不多,它的形状则像是猫鼬,头大阔口,毛色发黄,定睛一看,那对狡桀奸猾双眼的主人,竟是一只小小的狸子。

  那狸子神态古怪,走到老猫跟前看了看它,瘸猫的叫声开始变得奇怪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惊恐绝望,而是逐渐转为一种极不协调的低哼。这种猫叫声听得陈瞎子心慌意乱,胸臆间憋闷压抑难耐,恨不得也跳出去大吼三声,只好用牙齿轻咬舌尖,竭力控制内心不安的情绪,使自己那颗嘣嘣乱跳的心脏平稳了下来。

  狸子一脸诡异的坏笑,盯着瘸猫看了一阵,就掉头摆尾走向水边,三足瘸猫又叫得几声,也跟在那狸子身后,僵硬缓慢地爬到泉边喝水。陈瞎子心想:“做耍了,原来这掰猫是在这深夜林中吊吊嗓子,现在唱累了要去喝水,我倒险些被它这迷魂阵给唬住了,不如就次趁机捉了它好好教训一顿,再敲断它一条猫腿…”

  陈瞎子盘算着正想动手,但随即发现那老猫喝水的样子太不寻常了,三足瘸猫更像是渴死鬼投胎,在泉边咕咚咚一阵狂灌,直喝得口鼻向外溢水了才停住不饮,却又像是中了魔障似的仰面倒地,自行挤压因为喝了太多山泉而胀得溜圆的肚子,把刚喝下去的水又都吐了出来,而那狸子形如鬼魅,守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瘸猫饮水。

  紧接着三足瘸猫又麻木地爬回泉边一通狂饮,如此反复不断。陈瞎子惊讶无比,他平生多历古怪,却从没撞上过这等异事,这老猫像是在用水洗刷自己的肠胃,难道是耗子二姑尸体上的肉已经浸透了僵尸毒?而这瘸猫在吃了死人肉后才发觉有毒,便用这个方法自行解救?

  但这疑惑只在陈瞎子心中稍一推敲,便很快否定了它的可能性。首先耗子二姑尸体中的尸毒还未散入脸颊皮肉,陈瞎子经验老道,这点须瞒不过他,如果那掰猫只在死人脸部咬了几口,应无大碍。

  另外看那瘸腿老猫神态麻木,就像是被阴魂附体一般,完全失去了生气,刚才那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也绝非做伪,定是这片老林子里的狸子把它吓住了,那狸子一定有什么妖法邪术。想到这陈瞎子的手心也开始冒汗了,但他料想凭自己的本事想要脱身也是不难,暗地里盘算:“眼下远远逃开恐怕反而惊动了林中的精怪,那倒弄巧成拙了,不如沉住气看看明白,看那狸子究竟是如何作祟,若能顺手除去,回去也好在罗老歪面前大吹特吹,有了此番古怪离奇的遭遇,日后须教他们刮目相看。”

  朦胧的月影中,陈瞎子处在下风头,所以坟地里钻出来的那只狸子,也绝难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凝神屏气,继续偷偷盯着三足瘸猫异常的举动。说来也怪,只见那老猫反反复复的喝了吐、吐了喝,把肠胃中的胆汁都吐净了,已经开始吐出暗红色血汁,可它硬是一声不吭,最后终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才倒地不起,瞪着两只绝望无神的猫眼望着天空圆月,一下下地抽搐着猫爪猫尾,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这时就见那狸子围着倒地抽搐的瘸猫转起了圈子,陈瞎子心里明白,这就要见真章儿了,立刻全神贯注地戒备起来,一边仔细注视着林中动静,一边悄悄将身体重心下移,膝盖微微弯曲,打算万一见势头不对,就可以随时抽身逃走。

  只见那狸子像是在月下闲庭信步,全身黄色的绒毛,夹杂着斑斓的花纹,显得非常罕见,陈瞎子从来没见过长这种皮毛的狸子,心下有些嘀咕:“常听人说狸子喜欢在坟里扒洞躲藏,它最能蛊惑人心,这狸子莫非真就是从坟里钻出来的?难道那掰猫便是着了它的道,受到了狸子的控制?湘西山区称狸子为黄妖,这回怕是遇上黄妖了…”

  陈瞎子看得心中疑窦丛生,就这么一走神的工夫,那狸子已慢慢走到瘸猫旁边,用前爪轻轻捋着老猫仰起的肚腹,发出嘿嘿嘿一阵夜枭般的笑声。三足瘸猫已经完全失去神智,任那狸子摆弄也毫无反应,但身体微微颤抖,好像心里明白死期将至,但全身肌肉已经僵硬失控,在那双早已失神的猫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悲哀凄苦,眼神中充满了不甘和无助,竟流下两行泪来。

  狸子不时用爪子戳戳瘸猫身上的柔软处,欣赏着它哀苦求饶的情状,颇为自得其乐,待它耍弄够了老猫,就低头伸出舌头去舔瘸猫肚腹,也不知这黄妖的舌头是如何长的,老猫身上的猫毛,被它随舔随落,顷刻间便给褪净了毛。这老猫长得贼头贼脑,本就不怎么好看,全身的绒毛一失,一身溜光的猫皮上,只剩两只猫眼在动,那情形在月夜中,更是显得诡异万分。

  狸子又探出一只前爪,在老猫薄薄的肚皮上反复摩娑,没用多久,那只可怜的瘸猫就被活生生的开了膛。老猫腹中盘绕的肚肠像是一盘摆在桌上的美餐,一览无余的呈现在狸子面前,只见狸子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猫肠一股节一股节抽出来,这时候老猫还没断气,四个脚爪和猫尾巴由于痛不可忍,依然在抽搐不止。狸子毫不怜悯,抽取完猫肠,咬开猫颈饮血,直到此刻,那三足瘸猫才圆睁着二目咽掉了最后一口活气。

  陈瞎子看得暗暗称奇:“这世上一物降一物,掰足老猫在此遇到了它的克星,竟然连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而且被吓得自己洗净肠子等对方来吃,却不知那狸子用什么鬼法子迷了它的心智,吃肠饮血前还要好一番戏弄,手段当真毒辣得紧啊。”

  三足瘸猫体形不小,那狸子没喝几口猫血便已饱了,对开膛破腹的死猫再不多看一眼,转身拖拽着掏出来的猫肚肠便向林中古碑后面走去。陈瞎子估计它是吃饱喝足回窝了,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捡回那女尸的耳朵,回去在罗老歪等人面前也好有个凭证,免得空自夸口。

  想到这,他便趁着它钻入墓碑后的机会,悄无声息地从树后跃出。刚刚被狸子吃猫那一幕血腥的场面搅得反胃,他不知那狸子的厉害之处,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死人耳朵就跑返回去。

  林中处处透这妖氛诡气,纵然有山风掠过,那草丛间生出的雾气也始终不散,而且只停留在距地面两三尺的高度,随着陈瞎子接近地上的死人耳朵,他也离着那块断碑越来越近,视界逐渐推移过去,但那碑后仍是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到。

  陈瞎子提住一口气,皱着眉头摸到老猫尸体旁边,从草地上捡起耗子二姑那只耳朵,心想总算是把耳朵找回来了,这就能让耗子二姑有个囫囵尸首下葬,她今生活得艰难,若有来世,也不至于做个缺少五官的破相之人,此番周全了她一个全尸,还不至坠了卸岭群盗的名头,否则被只瘸猫在眼前逃掉,传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

  陈瞎子暗中得意,更不想惊动断碑后的狸子,取了耳朵便悄悄离开,但不等转身,就听到断碑那边发出一阵嘁嘁唆唆吞咬肉食之声,他只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但就是这一眼,使他全身肌肉立刻陷入一种僵硬状态,目光再也移动不开了。只见有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媪,满身凶服,骑着一头雪白雪白的小毛驴,一脸不阴不阳的表情,就在断碑后站定了死死盯着马式开看。

  那瘦老太婆双眼精光四射,可她实在是太瘦了,就像是从墓里爬出来的干尸,可能除了皮就是骨头,看不出她身上有一丁点儿的肉来,皮肤都跟老树皮似的粗糙干瘪,半点血色儿也没有,而且身材奇短,站起来尚且不足三尺,脑袋上戴着顶白疙瘩小帽,一双穿着白鞋的小脚还是三寸金莲,嘴里面咬着半截猫肚肠子,正自鼓了个腮,“嘎吱嘎吱”的嚼得带劲,刚刚害死老猫的那只狸子,就老老实实的蹲在白毛驴旁边,同样不怀好意地看着陈瞎子。

  陈瞎子头皮都炸开来了,心中叫起苦来:“妈的妈我的姥姥啊,这是白老太太显灵了,她绝对绝对不是人,鬼知道它是个什么怪物,在这深山老林里碰上她,怕是我命休矣。”虽然心里明白大事不好,应该掉头跑路,但也不知那瘦老太婆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被那恶毒的目光一看,便会立时全身发麻,从内而外的开始打哆嗦。陈瞎子被那她看得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全身就只剩下一对眼珠子还能动,只见白老太太嚼着猫肚肠,嘴角挂着几缕血丝,歪着脑袋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陈瞎子,忽然发出一阵阴沉沉的怪笑,驱动白驴向他走来。

  陈瞎子被那乱坟中的白老太太看了一眼,顿觉神魂飞荡,毛发森竖,全身生起一片寒栗子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心中虽然明白,但手足皆已不听使唤,周身上下除了眼晴和喉咙之外,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瞎子暗道:“不妙,听说五代年间多有那些奇踪异的剑仙,各自怀有异术,千里万里之间倏忽来去,也有那骑黑驴白驴的,可日行千里,平时也不见那驴踪影,需要骑乘的时候剪纸为驴,吹一口气,就是驴了。这白老太太骑着的白毛驴雪白无暇,没有一根杂毛,看来不象是人间的凡品,八成就是其辈中人,接下来就要飞剑取我陈某人的项上首级了。”

第九章.古狸碑

  陈瞎子被那乱坟中的白老太太看了一眼,顿觉神魂飞荡,毛发森竖,全身生起一片寒栗子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心中虽然明白,但手足皆已不听使唤,周身上下除了眼晴和喉咙之外,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瞎子暗道:“不妙,听说五代年间多有那些奇踪异的剑仙,各自怀有异术,千里万里之间倏忽来去,也有那骑黑驴白驴的,可日行千里,平时也不见那驴踪影,需要骑乘的时候剪纸为驴,吹一口气,就是驴了。这白老太太骑着的白毛驴雪白无暇,没有一根杂毛,看来不象是人间的凡品,八成就是其辈中人,接下来就要飞剑取我陈某人的项上首级了。”

  可一转念,却又觉得蹊跷,想那古时剑侠都是何等超凡脱俗的风姿?而这白老太太啃吃死猫肚肠,满脸奸邪之相,非妖即鬼,哪里会是什么剑客。

  就这么瞬息之间,陈瞎子已觉行僵就木,他也是通晓方术之人,猛然醒悟,知道自己这是中了“圆光”之术,中国人称“摄魂迷幻之法”为“圆光”,西洋人则称“催眠术”,实为一理,料来那瘸腿老猫也是着了这道,才任由狸子洗肠屠宰,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此刻那白老太太已经驱驴来到了陈瞎子身边,她身边那只小狸子也人立起来,盯着陈瞎子嘿嘿一阵冷笑,嘶哑生硬的笑声令人颤栗欲死。陈瞎子终于明白了刚刚那只掰猫的感受,现在他只能在喉咙中,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嗬…噢…嗬”,那是由于他身体过度紧绷,使声带颤抖振动空气的响声。

  陈瞎子知道成了精的狸子善迷人心,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如此厉害,心里还算明白,知道眼下先是身体不听指挥,不消片刻之后,自己的心神也会逐渐变得模糊,便如同三足掰猫般自行洗肠,然后束手就擒,任凭那狸子和白老太太活活分食,想到那种惨状,真是万念俱灰。

  心如死灰之下,也打算就此闭目等死,可发现身体僵硬,就连眼皮都合不上,心中骂遍了那狸子和干瘦老媪的十八代祖宗,今日遭此横死,恐怕连尸骨都剩不下了,唯有死后变为厉鬼再来报仇雪恨,若不报此仇,自己都没脸去见家族中的列祖列宗。

  困兽犹斗,陈瞎子自然也不甘心被那狸子掏了肠子,可他越是用力身体越是不听使唤,而且由于用劲过猛,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作用力,似乎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了咽喉部位,使得口中怪声连连。他突然想起个死中求活的法子,中了这邪术,就如同“鬼压床”的情形一般不二,只要能咬破自己的舌尖,使得全身一振,说不定就能够从那白老太太的控制中解脱出去。

  可牙关也已僵了,陈瞎子渐渐感到麻痹之意由下而上,双眼之下有如木雕泥塑,想咬破舌尖也已不能,心想:“罢了,罢了,想我大业未成,就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古墓林中了…”

  眼看陈瞎子神智一失,就会被狸子引去水边洗肠,可无巧不成书,也该陈瞎子命不该绝,古墓林中忽然一陈拨草折枝的响声,只听地边有人朗声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这《正气歌》4中每字每句,都充满了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专能震慑奸邪,陈瞎子一听之下,立刻感到身上一松,知觉竟自恢复了几分,心下也清醒了,随即明白是有高人相助,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但不知是哪路英雄这般侠义?想开口去问,但身体麻痹过久,还是说不出话来。

  骑着白驴的老媪也受到震慑,脸上一阵变色,贼眉鼠眼地环顾左右,她身边的那只小狸子,更是受惊不小,战战兢兢地藏在驴下,探头探脑地不住张望。

  这时就见荒草一分,走出两男一女三个年轻苗人,看身上装饰都是是冰家苗打扮,各背了一个大竹篓,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那苗女持了柄花伞走在最前面,冰家苗的女子出门都有带伞的风俗,另外还要在腰上系花带,都是用来防蛇以及驱山鬼之用。陈瞎子看得分明,这时嘴里已能出声了,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了,赶紧叫道:“兀那仙姑,我穿着撒家衣服,却也是猛家汉子,快来援手救我一命,定有重谢。”

  陈瞎子心里算盘打得挺好,见那边来的都是苗人,就赶紧报上家门,称自己是猛家,猛就是苗,都是苗人和苗人的,她焉能见死不救?

  谁知那三个苗人却并不理睬陈瞎子,口中念念有词,将那骑白驴的妖妇围在当中,对着她撑开花伞,原来伞上都嵌了许多专破圆光术5的镜子。陈瞎子只觉得月下黑雾一闪,心中更加清醒了些,再看时,残碑前哪有什么白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