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公司的同事吧,你就不用跟你妈提了。”狸猫轻晃了下纸包,脸色又是一变,看来已经发觉里面装的是录像带。至于内容,他心里应该也有数了。

“那么,晚安。” 肇说。

“嗯,晚安。”狸猫答得心神不定。

肇假装回到二楼,实则躲在客厅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狸猫最近经常连卧室也不回,裹条毛毯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听到打开电视的声音,接着咔嚓一声,应该是狸猫把带子放进了录像机,但没多久就响起取出带子的声音,似乎只是确认一下录像带的内容。

“喂?是我。”过了一会儿,狸猫打起电话,“儿子把录像带交给我了。为什么刚才见面时你不跟我说……什么话,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万一被老婆发现了怎么办……哪有你这么乱来的,开玩笑也不是这种开法。总之以后别再搞花样了……知道啦,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她也巴不得要离婚哪……嗯……嗯,小孩的事不用放在心上。”

肇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某个周日的早晨,白狐被送进了养老院。她似乎是前一天晚上才得知自己的命运。肇心想,她那晚对着佛坛念经到深夜,应该就是因为此事。那念诵的语调里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怨恨。

当天晚餐时,全家人难得地齐聚在餐桌前,因为要商量怎样处理白狐空出来的那间房。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家里有新变化,必须尽早提出主张才不会吃亏。

但这次的问题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狸猫劈头便说:

“我一直没有个可以安静工作的地方,那个房间就给我平常当书房用吧。有客人来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客房。”

狐狸犬、鬣狗和猫登时沉下脸,表情分明在说“你从来就没在家工作过,要什么书房”。最沮丧的还是肇,好不容易有房间空出来,家中格局要重新调整,他本来还期待自己也能拥有一个房间。

“还有,”狸猫继续说,“刚才我看了一下壁橱,除了奶奶的东西,还塞了很多杂物。那里又不是库房,各人的东西要拿回自己屋里。”

鬣狗和猫都一脸不情愿。他们总是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东西胡乱扔进纸箱,塞到白狐的壁橱里。狐狸犬也做过同样的事。

“我的房间柜子太小了。”鬣狗说。

“我也是。”猫随声附和。

“那就好好整理啊!该扔掉的扔掉,该收起来的收起来,这点事都做不到怎么行?”

鬣狗和猫的脸拉得老长。他们向来看不起狸猫,现在却被教训了一通,显然很是伤自尊。这两人的自尊可比体形庞大得多。

我也想要个自己的房间——肇很想这么说,却死活发不出声音。到底是不是因为变声期的关系,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于是肇继续保持沉默,他心里明白,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才不会给他单独的房间。狐狸犬只会冲他吼,说‘光会要这要那,还不先把书念好’,鬣狗和猫只会冷笑,而狸猫多半会装作没听见。

上厕所时,肇在洗手台前照了照镜子,镜中依然映出一只爬虫类动物,但肤色有了点变化,稍微有点发黑,皮肤表面变得凹凸不平。

他对着镜子张开嘴啊了一声,感觉出声容易了些。

第二天午休时,肇被叫到教师办公室,班主任山羊和教导处的牛头犬都在等他。牛头犬单刀直入地问肇,大鲵他们是不是找他要钱了,肇一口否认。

“怎么会没有?”牛头犬晃着脸上的横肉,“有同学看到你在厕所给他们钱了。”

肇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当时还有目击者。看到他的反应,牛头犬似乎了然于心。“跟老师说实话,你借钱给他们了吧?”

肇点点头。

“这就是了。”牛头犬也点了点头。山羊没有做声,只在一旁听着。

“借了多少?”

“一千元。”

“还你了吗?”

肇微微摇头。

牛头犬再次点点头,语带批评地说:

“好,你可以回去了。以后如果不愿意借钱,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明确表态拒绝。”

肇回到教室时,大鲵正和手下聚在一起胡闹。他怯生生地缩着身体坐在位子上,这时山羊忽然进来,战战兢兢地叫大鲵和变色龙去教室办公室。二人起初流露出一抹不安,但为了掩饰心虚,马上又趾高气扬地出了教室。

第五节课上到中间,两人回来了。讲课的教师似乎知道缘由,什么也没说。肇不敢去看他们,因为事情明摆着,他们一定因为肇的证词被牛头犬责骂了一顿。

第五节课后的休息时间,肇也一直缩在座位上,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们随时要过来找碴,但他们并没有过来。

第六节课和班会结束后,肇混在同学中离开了教室。一路上他低着头留意周围的动静,始终没有发现那两个人的影子,不由得暗自庆幸,看来不会遭到报复了。

然而几分钟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何等天真。那两人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无处可逃,呆立当场。

“过来!”变色龙揪住肇的制服袖子,把他拖进窄巷。

大鲵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千元钞,塞进肇胸前的口袋,“现在还你!”他声音凶狠,用阴冷的眼神狠狠瞪着肇。肇不禁双腿发抖。

大鲵稍微退开一点,肇心头一松,以为可以平安脱身,却不料大鲵倏地变脸,几乎同一时间,肇脸上已挨了一记重击,眼前漆黑一团。回过神时,他已跌坐在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挨揍了。脸上先是肿胀僵硬,很快就疼痛起来。

变色龙揪住肇的衣领:“要是把挨打的事捅出去,看我不宰了你!” 肇不敢吭声。变色龙不屑地甩开手,扬长而去。

那二人离开后很久,肇仍站不起来。心有余悸的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左脸颊又热又麻,火辣辣地疼,想开口说话都很困难。他感觉脸颊在不住抽搐。

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迈步向前走。屈辱的怒火在他内心熊熊燃烧,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也厌恶自己的软弱。走在路上,他面容扭曲,左眼流下泪水,擦身而过的行人无不对他侧目而视。

晚上六点多了,肇依然留在公园。虽然用湿手帕敷了脸,肿胀却丝毫不见消退,嘴里也破了皮,舌头一碰就阵阵刺痛。

肇走出公园,看到路上停了辆汽车,便对着车窗察看脸上伤势。车窗上映出一只黑色的爬行类动物,不,已经不是爬行类了,皮肤如同岩石般坚硬粗糙。这到底是什么?他很像放声大叫,却又不知要叫什么。

回到家时,门口难得地摆着全家人的鞋子,只有父亲的没看到。肇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正要像平常那样把书包放到书桌上,忽然愣住了。

他的书桌旁边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纸箱和盒子,看起来就像物流公司的仓库遭了地震。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鬣狗、猫,多半还有狐狸犬,他们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杂物全都打包堆到这里了。

肇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地板上。他蹲下身,把压在箱子底下的东西抽出来。那正是桥本送给他的凤蝶标本,此刻玻璃盒已经破碎,里面的凤蝶也压烂了。

他拿着凤蝶标本冲下楼梯。

“这、这是、这是谁干的?”一跑进餐厅,他劈头就问,声音比平时响亮得多。

狐狸犬、鬣狗和猫面面相觑,尴尬地沉默了约三秒。

“谁教你偏要放在那地方啊。”鬣狗回避着肇的视线说,“不过,这事儿跟我可不相干。”

“哥你好狡猾——”猫嘻嘻一笑,伸手掠了掠头发说,“坏了就坏了呗,反正那东西跟蛾子似的,看着就恶心,还不如没了的好。”

“姐……是你弄坏的吗?”

“不是我啦。”

“那就是……”肇瞪向狐狸犬。

正在做饭的狐狸犬皱起眉头:“闹什么闹,我还没问你刚才跑哪儿去了呢!现在都到补习班的时间了,你就是这么磨磨蹭蹭的,成绩才会老是退步!”

肇拿着标本走出餐厅,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火热发烫。

来到二楼,他把残破的标本放回书桌上,眼泪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吃吃的笑声,肇听在耳中,只觉是冰冷无情的嘲笑。

肇内心有什么东西砰地断了。他一把抓起旁边的球棒,比刚才更冲动地飞奔下楼。

肇撞开餐厅的门,三个人一开始都没理他。最先看到他的是猫,本来满不在乎的她陡然瞧见弟弟的模样,当场“喵——”地尖叫出声,其他两个人也跟着看向肇。

“啊!杀了你们!” 肇用力一挥球棒,餐桌上的餐具顿时碎裂四散。“杀了你们!” 肇再次挥棒,餐柜玻璃应声破碎,四处飞溅。他的怒吼已不是少年的声音。

狐狸犬急忙想逃,却从椅子上直接滚到地上;鬣狗上前想制止肇,不防腰上重重挨了一记,痛得昏了过去。

猫向客厅逃去,腿却不听使唤,跌了一跤,肇抡起球棒紧追上来,猫吓得嘤嘤哭泣,裤子也尿湿了。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肇疯狂地挥舞着球棒,将家中的一切破坏殆尽。玻璃碎片四下飞舞,日光灯也打碎了,室内一片漆黑。砸毁电器的时候,冒出犹如电焊般的火花。

肇转向临着庭院的玻璃窗,瞄准窗子挥起球棒。

“杀了你们!”玻璃窗上映出一头怪兽,怒吼的口中喷出青白色火焰。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