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日

这篇日记本该昨天写的。可昨晚实在没心情。

昨天我第一次和千春的朋友见了面。共两男三女。在小酒吧里。千春介绍说,他们都在朝着作家的目标奋斗。

千春的朋友们讨论的话题很难懂。我插不上嘴。最近虽然读了很多书,文学理论方面的还是啃不下去,只能在一旁喝着啤酒,默默洗耳恭听。

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二战上,那些事,我不愿回忆也不想听,可他们的议论却硬往我耳朵里灌。

“根本没有哪个老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个男的说,“那些老头子都以当过兵打过仗为荣,可你一提到慰安妇的事,他们就假装听不见。”

“对于战争给邻国带来的苦难,他们嘴上说反省、反省,其实只是讲得好听罢了。”

“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家伙一旦当上大臣,就会得意忘形地爆出真正的想法,三天两头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

“太愚蠢了。”

“脑子有毛病吧,才会跟美国这种超级大国开战。”

“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认真反省。”

“还说什么‘战争就是青春’咧。”

听着听着,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真想把耳朵塞住。回过神时,我已霍然站起。他们以为我有什么事,茫然地抬头望了过来。我朝着他们怒吼:

“你们懂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将这种话!那时候大家可是拼了命去打仗的!”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把气氛全搅了。但我并不后悔,要我忍住不吭声是办不到的。

我一个人离开了小酒吧。过了片刻,千春追上来向我道歉。

“他们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信口乱说。我也忘了你和爷爷感情很深,没有制止他们,对不起。”

看来她以为我是替爷爷打抱不平而发火。

我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阴沉沉的天气最可怕了,”我说,“根本看不到B29轰炸机的踪影。只听到灰色天边传来引擎的低低轰鸣,声音愈来愈近,接着响起‘铿’的金属声响,很快又是‘咚’的一声,等炸弹炸下来了,才知道挨炸的是什么地方。刚才他们说得没错,那场战争一点胜算都没有,可又有什么法子?”

“是你爷爷跟你说的吗?”

千春问。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到医院,我去洗了把脸,发现眼睛下方出现了细纹。

五月十七日

现在来写写这两三天发生的事。事情很多,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写下来。新岛大夫保证过不会看我的日记,但现在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作为研究者,他怎么可能不想看这份日记呢?尽管如此,我终究还是提笔继续写下去,因为我想以某种形式记录下我的第二次人生。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

让我先从结论写起。毫无疑问我已经开始衰老,并且速度非常快。就像我数十年前经历过的那样,衰老首先从头发开始。粗硬的头发减少了,纤细脆弱的头发不断增加。现在还不太明显,但早晚都会从额头一路秃上去。

脸上的皮肤也逐渐丧失弹性,眼皮松弛,眼角的皱纹日深一日,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前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想把家里打扫一下。我知道以后和千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哪怕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里拥抱她,也算是青春的回忆。

那栋公寓没有任何变化,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多处开裂的墙壁,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的房间也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却仿佛已是遥远的往昔。看到丢在一边的秋裤,我想起曾经穿过这种东西;闻到房间里熏染的老人特有的体臭,我想起这是我的气味。虽然都是不愉快的回忆,此时重新接触,却令我涌起怀念之情。

我再次确认,迟早我会再回到这里。我终将变回当初那个孤独的老人,弯腰驼背,皮肤上满是老年斑,手脚枯瘦衰弱,每到寒冷的早上膝盖就会发麻。

最终我没有打扫就离开了。出门时,正遇到邻居冈本。他推着婴儿车蹒跚地走着,看了看我,却丝毫没有反应。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年轻得令他认不出来,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只看得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景色。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去向千春告别。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衰老,我跟她约在咖啡厅幽暗的角落。当我告诉她,我必须去远方工作时,她显得很悲伤。

“你还会回来吗?”

“会吧。”我回答,接着又说,“也许我爷爷会代替我去看你。”

“他出院了?”

“应该快乐。到时候,你会很亲切地对待他吗?”

“当然。”她说

回到医院,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等着我。窗边摆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白蔷薇。看到我回来,她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五月二十日

我请求新岛大夫让我回家。新岛大夫面露难色,多亏花田护士帮我说情。

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或站到玻璃窗前。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让人情何以堪。

然而衰老依然以各种方式提醒着我。我的体力、耐力和心肺功能都显著下降。为延缓老化,我尝试进行体能锻炼,但就像用铁通从即将沉没的船里舀水,一切都是徒劳。最后我放弃了。

我不想变老,我想停留在现在。神啊,帮帮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花田护士来看我,我对她说:“你看我现在衰老的程度,刚好和我们约会的时候差不多。”她一下子哭了。真不想看她哭,想哭的是我才对吧!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像年轻人那样哭哭啼啼了。我只能强忍泪水。

视力障碍也出现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

只不过在屋里走动走动,却老是绊倒东西,看来运动神经也在退化。看电视的时候,声音也小得听不到。

五月二十四日

花田护士来看我,但我没让她进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只看手臂上的皮肤,我就知道皱纹已经逐渐爬满全身。

现在我害怕睡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不知又将变成什么样,我就怕得要命。

五月二十五日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变成妖怪,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罢了。这两个月来,大夫让我做了一场美梦,这已经足够了。以后不要再自称“我”了,那都是假的。是“俺”、“俺”!

五月二十七日

俺还是害怕。到底在怕什么,俺也不太明白,可就是害怕。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好像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又好像还没有。但不管怎样,俺都会不断衰老,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死去。

不!俺不想死!俺不想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到了这把年纪,总不能老是逃避这个事实。

俺也会死吧?死了会到哪里呢?会不会有人为俺悲伤?会有人在坟前给俺上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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