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菊惠的屁股少说也有五十厘米宽,要挤进只有二十厘米的位子,势必多出三十厘米的赘肉无处安放。于是她把两边相邻乘客的屁股硬生生分别挤开了十五厘米。市原启介另一侧还有别的乘客,好歹有点腾挪余地,悲惨的是坐在座椅最边上的藤本就子,夹在阿部菊惠的屁股和扶杆之间,被挤得够戗。她忍无可忍,豁然站起,低头怒视这中年妇女,以为对方至少会道个歉,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中年妇女只顾乐颠颠地补上空位,又把购物袋搁在剩下的一点空当上,不但没半分歉意,根本就是满不在乎。

死老太婆!藤本就子狠狠瞪着中年妇女,刻意拉了拉刚才被她屁股压皱的外套。女人堕落成她这样就算完了。恬不知耻,打扰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看她穿得那个穷酸样,烫了个乱蓬蓬的大妈头,化妆差劲得还不如不化。最要命的是,她怎么会胖成这德行?哎,真讨厌!我就算年纪大了,也绝对不变成她这种黄脸婆。

阿部菊惠并非没注意到藤本就子的视线。

这女的怎么回事,老瞪着我。哼,你们现在年纪轻不懂,女人一旦上了岁数,生活压力可是很大的。再不会有男人宠着你了,干家务干的累死累活,又没钱,搭电车时哪还有心思要形象不要位子。哼,你们很快就会懂的,反正你早晚都会变成我这样。

我才不会变成你那鬼样,死也不会!

会哦会哦,百分之百会哦。你也一样,所——有人都一样。

两人间迸射出无形的火花,自然,其他人都浑然不觉。

“妈妈,我想坐下来——”福岛保那幼儿特有的尖锐童声,让电车里的气氛愈发紧张。

“乖,等一下下,妈妈看看有没有空位啊。哎呀,好像不行呢阿保,都坐满了。”福岛保的母亲洋子环视周围,语气遗憾地说。这对母子是上一站上车的,穿着同一款胸口印有大象图案的运动衫,牛仔裤也是母子装。

“不管不管,我就是想坐嘛!”福岛保啪嗒啪嗒地跺着脚,径直蹲到地上,“我要坐下来,妈,我想坐!”

“啊呀,阿保,不能坐那儿,会把屁屁弄脏的。你看你看。这边看得到外面的风景哦。”洋子把儿子拉起来,带他走到车门旁,一边走一边张望有没有空位。

没有人起来让座吗?这孩子都这么明白地说出来了,这么可爱的孩子说想坐下,为什么谁也不肯腾个位子?让一让有什么关系?真是冷漠无情!

“哇啊!”福岛保大叫起来,“我要坐下,我累死啦!”

“嘘——”洋子把食指竖到唇前,“安静点,你看,别人都没大喊大叫,对吧?乖哦。”迫于周遭眼光的压力,她不得不出声教训儿子,但心里并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

干吗干吗!不就是小孩子声音大了点嘛,至于个个一脸厌烦的样子吗?这么小的人儿,怎么怪得了他。我家阿保很纤细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们看,他这脸蛋多可爱,看到这张小脸,谁还生的了他的气?下回他就要去报名参加儿童模特甄选,而且稳选的上,因为他长的这么讨人喜欢。很快他就会成为明星,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到那时候,他才不会再搭这种烂电车呢!

“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嗷嗷——”福岛保开始怪声尖叫。

真想把这小鬼掐死!浜村精一从报告上抬起头,瞪着旁边大吼大叫的小孩。为了明天的会议,他必须牢牢记熟手上的报告内容,所以连搭电车时都在抓紧埋头细看。可自从这对该死的母子上了车,他就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小弟弟,要不要坐我这儿呀?”浜村冲小孩开口。小孩看了看他,又扭扭捏捏地抬头看妈妈。

“啊呀,这怎么好意思。”女人的语气带着几分歉意,手里却早把小孩推了过去,用肉麻的语调对他说:“那你就乖乖去坐吧。”

浜村刚一站起,小孩就像猴子般飞快扑上座位,面朝车窗跪在位子上。

“啊呀,不可以这样,要把鞋子脱掉。”妈妈替小孩脱掉鞋子。

“这孩子真可爱。”浜村讽刺地说。到底哪里可爱了?简直跟猴子没两样。儿子不懂事,当妈的也傻乎乎的,都给我去死吧!

“你过奖啦。”福岛洋子得意得鼻孔都张大了。是吧,很可爱吧?再多夸几句呀。

可惜她的愿望落了空,浜村再没多说就走开了。

藤本就子心想,真是个蠢女人!这种女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吹气似的胖起来,最后变得跟这厚脸皮的中年妇女一样,缺根筋!迟钝!完全不适应社会!

阿部菊惠心想,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爱瞪不瞪,我们家庭主妇可是很辛苦的。看那个年轻妈妈,光一个小孩就搅得她手忙脚乱了,这种滋味你很快就会懂啦!

西田清美心想,真叫人看不下去,那个妈妈像什么样嘛,我以后才不要变成她那副德行。还有那个小孩,一点都不招人爱,万一我生出那种小孩可怎么办?不,不可能,这可是我和他的孩子,怎么会呢!挤得真气闷啊,就没有人关心一下我?

葛西幸子心想,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女人拖我们后腿?那个妈妈,还有这个孕妇,有没有想过女人应该独立自强?哎,讨厌死了。就因为你们这样,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啊,那个男的,又在看体育日报的下流新闻了,他到底长的什么神经啊?

山本达三心想,旁边那大叔还在哗啦哗啦地翻经济日报,烦死人了。还有,那发蜡的气味也太臭了吧,就不能替别人想一想?

佐藤敏之心想,对面那小姑娘又在瞪我了,就好像我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啥都没做,不过瞄了一眼胀鼓鼓的胸口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嘛!明明平常都跟各色男人搞、搞、搞过了,而且来者不拒,只要给钱,跟谁都可以上床,电车里瞟上几眼算什么啊?算什么啊!

中仓亚希美心想,色老头,盯着我看个没完。瞧你那脑满肠肥的模样,我都快吐了。啊,那个学生也还在偷看我,这些人真是够了!

前田典男心想,看不到吗?真的看不到吗?哪怕就瞥一眼也好,好想看看这姐儿迷你裙底的春光啊……

高须一夫心想,你这老太婆有完没完,就不能往别的地方挪挪?我是不会让座的,要一直坐到下车为止。工作了一天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今天的日本就是靠我们的辛劳支撑起来的,在电车里休息一会有什么不对?一毛钱也不挣的老年人待在家里就得了,少来妨碍我们这些社会中坚!

田所梅心想,这些家伙全是人渣,眼看着老人家站在面前,竟然谁也不肯让座。既然这样,我反倒非要逼你让座不可。你不让座,我绝对不走开!

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好不容易刚躲离那满嘴蒜味的老头,又来了杆老烟枪,身上的烟味简直冲的要命,快的上肺癌死掉吧!

冈本义雄心想,可恶,完全没有空座,怎么会这样?

电车再度靠站,车内广播报出站名。

直到车门即将关闭时,打盹的河源宏才倏然惊觉,跳下电车。真是惊险万分。

“呼,好险,差点坐过站。”他正要迈步向前,忽听公事包里传来咻咻的声音,不由得心头一凛,急忙打开包。里面放着两小瓶气罐,其中一瓶的阀门没拧紧,气体正不断漏出。他不禁暗叫不妙。

这是受警察厅委托研制的自白气体,人一旦吸入,就会忍不住把内心的想法尽数说出。

他看了看手表。这种气体在被人吸入一定时间后才会生效。他回想自己搭上电车的时间,发现差不多快要生效了。

算了,电车里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谁也不会有什么话不吐不快吧?

他望向轨道前方。

电车已消失无踪。

追星阿婆

歌谣秀迎来了最后的高潮。

身穿金光闪亮西服的杉平健太郎,演唱着他最受欢迎的歌曲《雨恋音头》,缓缓走向舞台中央。他微侧着身,顾盼神飞,全场观众开始随着旋律打起拍子。

胜田茂子大大地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她已完全沉浸在现场的气氛中。

就在这时,坐在她旁边的老太太忽然站起来,从脚边的袋子里取出花束,风风火火地冲下台阶。仔细看时,其他观众也同样冲向台阶下方的舞台。她们都拿着花束或纸袋,拥挤着围在舞台前方,争先恐后地把手上的礼物递向杉平健太郎。

刚才从茂子旁边起身的老太太用手压着身边妇人的脑袋,拼命把握着花束的右手向前伸,让茂子联想到极力向母亲伸嘴讨食的雏燕。

杉平拿着麦克风向她们走去,首先接过那位老太太递出的花束,用握着麦克风的手臂抱住,再把空出来的手伸向她。老太太欣喜若狂地和他握手,那一情景从茂子的座位也看得清清楚楚。

杉平弯下腰,很有礼貌地和其他观众逐一握手。握到手的观众都露出死而无憾的表情,各自回到座位。

坐在茂子旁边的老太太也回来了。幽暗的光线中,她脸颊上泛起的红晕依然清晰可见。

杉平唱完《雨恋音头》,谢过观众,帷幕便落了下来。但演出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全场观众不停地鼓掌,帷幕再度升起。杉平再次登上舞台,掌声愈发热烈。

返场后,杉平又唱了两首歌,方才真正落幕。

茂子被其他观众推挤着走出剧场,脑中还有点恍惚。外面凉风习习,感觉很舒服。

迈步走向车站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剧场的宣传板。“杉平健太郎特别公演”这行字旁边,是杉平面露微笑的照片。他一身侠客装束,因为在歌谣秀之前演出的剧目是《浪子恋情》。

宣传板上的杉平眼神温柔,仿佛正对茂子脉脉相望。她不禁心头一热。

“这是推销报纸的人送的,我们家没人去看,胜田太太你有没有兴趣?”前几天茂子在公寓前遇到了隔壁主妇,那人一边说一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张门票。其实茂子和她并不是很熟,大概对她来说,这张票送给谁都一样。

门票上印着“杉平健太郎特别公演”的字样。

“咦,杉平健太郎?”

“没兴趣的话,你随便处理好了,无所谓。”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啦……”

不等茂子说完,主妇已转身走开。

茂子再度望向手上的门票。她早就知道杉平健太郎这位演员,也听说他的影迷都是中老年妇女。如同印证这种说法一般,茂子在医院遇到的老人中,就有几位是他的铁杆影迷。但听着她们的讨论,茂子心中很是鄙夷,觉得何必这么迷恋区区一个演员?为这种花钱真是傻瓜。

而现在她拿到的,正是这位杉平健太郎的公演门票。

该如何处置呢?茂子忖道。若在往常,她会选择把票卖给熟人,而且早早打好算盘,出价两千元应该会有人要。但这天她忽然心血来潮,觉得偶尔看看这种演出也不赖。她并未抱任何期望,出门时只当是去消磨时间。

然而——

杉平健太郎本人太帅了。演戏的时候威风凛凛,唱歌的时候深情款款,谈吐也令人如沐春风。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