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的。非常谢谢您。”

“对了,”他说:“我们也会想办法联络氏家老师,如果你们先联络上他,能不能知会我们一声?”

“好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胁坂讲介问山本。

“没什么,是我们研究室的事。先告辞了。”山本说完便快步离去,愈接近走廊尽头的楼梯,他的步伐愈快,最后几乎是跑着上楼去。

胁坂讲介戳了戳我的肩膀,“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我点头。

我们跟在山本后头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站到走廊上放眼一看,其中一扇门是开着的,门牌写着“药品室”。

我们放轻脚步正要走去门边,突然有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是那位从刚刚就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助理,他一看见我们登时停下脚步。

胁坂讲介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另一手朝他招了招。助理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一边朝我们走来,胁坂讲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楼梯暗处。

“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唉,这下麻烦了。”助理搔了搔头。

“是不是和氏家老师有关?”

“不不,这个目前还无法确定。”

“但药品室里确实出事了对吧?”

“嗯,是啊。”只见助理频频回望身后,要是被上司发现自己在这里摸鱼肯定少不了一顿骂,或许是想早点摆脱胁坂讲介的纠缠,助理舔了舔嘴唇小声说道:“硝甘不见了。”

“硝甘?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化学式为C3H5(NO3)3,是一种爆炸性极强的化学物质,亦可用来治疗心绞痛。)吗?”

助理轻轻点头,“保存柜里短少了一些硝甘。”

“你确定吗?”

“不会错的,因为硝甘是必须严格控管的药品。你都问完了吧?我还有急事。”

胁坂讲介一松手,助理便一溜烟逃下楼去了。

我和胁坂讲介对望一眼。

“硝化甘油不是炸药吗?”我说。

“一般的认知都是炸药,其实这玩意儿也能拿来治疗心脏病。不过氏家为什么要拿走这种东西……?他心脏不好吗?”

此时走廊上传来声响,我和胁坂讲介连忙飞奔下楼。

离开函馆理科大学,我们朝着札幌笔直前进,沿着森林夹道的国道五号线一路北上来到大沼公园,透过树木的缝隙偶尔看得见函馆本线的铁轨,函馆本线还有另一条支线通往砂原,就在这两条路线的会合处附近,我们所行驶的国道开始往海岸靠拢,这片海岸就是内浦湾,我们沿着弧形的道路不断向前驶去,右手边放眼望去是海岸线。

“我实在搞不懂,”我眺望着左手边的辽阔牧场说道:“为了治疗伊原骏策的病或是基于某种原因,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那些人想得到我的身体;而氏家清是他们的同伙,氏家的女儿又很可能和我是双胞胎,和我拥有相同的身体。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还要找我?直接使用氏家鞠子的身体不就得了?”

“或许氏家没让藤村他们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而且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让氏家鞠子成为他的女儿?”

“这恐怕只有本人知道了。”

车子以一定的速度稳稳地向前行驶,右边是海、左边是草原的景色一成不变,牧场上偶尔看得见几头牛,身上有黑白斑纹,但每只的斑纹不尽相同,看来牛也各有各的个性。

“喂,什么是复制生物?”

“咦?”

“刚刚那个山本不是说藤村在复制生物的领域有很高的成就吗?”

“喔……”

“复制生物这个词好像常听到,正确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谁晓得。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口问问。”我摇了摇头。

快到长万部的时候,路旁出现许多装潢抢眼的汽车餐厅(* ‘汽车餐厅’原文为‘ドラィブィン’,在美国原指不用下车就能消费的各种商业设施,但在日本多指主要干线路旁附停车场可供休憩的餐厅。),我们挑了其中一间随便吃了点东西,我顺便打电话给阿丰。

“你打来正好。”阿丰兴奋地说:“氏家鞠子小姐和我联络了,她搭的是今晚六点的飞机,抵达千岁的时间大概是……七点半吧。”

“你和她说了我们会去接她吧?”

“说了,她说她会在机场的到站大厅等候。”

“到站大厅吗?我知道了。”

“呃,双叶。”阿丰吞吞吐吐地说:“一切小心。”

“嗯,谢谢你的关心。”

走出电话亭,我把消息告诉了胁坂讲介。

“好,现在赶过去应该来得及,等我打个电话回公司,我们立刻直奔机场吧。”

我看着胁坂讲介走进电话亭,转头望向微微弯成弧形的道路彼端。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和她见面了。

鞠子之章 十

晚上六点多,我所搭乘的波音客机从羽田机场起飞,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之后就会抵达新千岁机场。丰先生如果已经帮我传到话,那么我将在那儿遇见小林双叶小姐。

双叶小姐,我的另一个分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存在,如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

窗外除了云层什么也没有,我回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从拇指试着一根根弯曲,完全正常我是个正常的人类,我会思考,我会因为书本内容而感动。

但我并非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我是高城晶子的复制品,像我这样的人类能有多大价值呢?冒牌LV会被贱售,珍贵文件的拷贝可随意销毁,伪钞无法像真钞一样在市面流通,而我的存在或许也和这些东西一样毫无价值可言。真要说我有什么价值,顶多是身为珍贵的实验成果罢了,下条小姐会对我那么好也是因为我拥有这样的价值。

曾经被我唤作母亲的女人不过是个分身制造器,至少我父亲是这么看待她的,而同样地,我父亲或许只是把我视为过去所爱的女人的复制品,对他来说,我的价值只到这种程度。

我无法否认自己愈来愈憎恨父亲,他为了私欲而利用母亲的身体,玩弄他人的生命,这是多么重大的罪孽。

但如果父亲没犯下这个罪呢?一想到这里,我的脑袋便一片混乱,因为那代表我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是不是不存在比较好?我烦恼到几乎掉下泪来。的确,我不是没想过与其活得这么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没被生下来,但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过去的种种回忆虽然渺小,对他人而言那么微不足道,却是我最最珍惜的瑰宝。

我试着让自己轻松地看待这件事,我告诉自己身为他人的分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和长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双胞胎没两样。但不论我再怎么美化自己的处境,事实就是两回事。长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双胞胎都是带着各自的存在目的来到这世界,只是长相碰巧成了另一人的“分身”,但我从一开始存在的目的就是他人的“分身”。

我也试着单纯就生物学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即使基因及每一颗细胞都相同,也不代表人格就会相同,实际上我所度过的人生与“高城晶子”这个“原始版本”的人生正是大相径庭,而今后我们可能也将继续以不同的方式过着不同的人生。

但我还是无法教自己不在意自己被生下来的目的,以“分身”身份诞生的我,因为是“分身”而受到父亲的疼爱,也因为是“分身”而失去了母亲,这样的我想要成为“分身”以外的另一个人或许只是痴人说梦。

我思考良久得到的结论是,我根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天地虽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我试着化为语言说了出口:“没有我的位置……”

“咦?”坐我旁边的上班族男士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不应该存在的。

这么一想,突然有种像是使劲压住疼痛臼齿的快感,而且不知怎么的,内心多少轻松了一些。

七点三十七分,飞机抵达了新千岁机场,拿着行李走向出口,我的内心充满奇妙的情绪。见到小林双叶小姐的时候我该露出什么表情呢?该说些什么呢?

我很害怕,但真的很想见她一面,有种仿佛即将与童年玩伴重逢的怀念心情;但对于高城晶子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走在出口通道上,我的心跳愈来愈快,接机人们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我屏住呼吸放眼望去,这些面孔之中或许有一张脸和我一模一样。

但那位分身似乎不在这群人之中,我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望,一方面觉得迟早要见面的人还是早点见的好,一方面又心生怯意。

出了出口便来到一个横向的狭长形大厅,右手边立着一张等身大的人形立牌,旁边就是吸烟区,再过去一侧是礼品店,另一侧是团体旅客柜台,中间夹着禁烟区的一排排长椅,那儿就是约好碰面的地方。

我在最前排的椅子坐了下来,再次环顾大厅,心跳依然很快,我从背包取出我最喜欢的《红发安妮》文库本小说,不论大小旅行,我一定会把这本书带在背包里,数不清度过多少遍了。

但唯独今天我完全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于是我将它放回背包,决定拿出离开东京时所买的国产柠檬,看起来很美味,我买了两颗。

我只打算拿出一颗,另一颗却从背包掉了出来滚到地上。

“啊……”我慌忙站起来,视线仍追着地上的柠檬。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一道人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皮鞋与折线清晰的深蓝西装裤,我吃了一惊抬起头,一名身材矮小但肩膀颇宽的男人正低头看着我。男人约四十五岁上下,戴着淡茶色眼镜,薄薄的唇露出微笑。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他说。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专程来接你的。”

“我父亲?”

男人伸出右手拇指指向他身后,机场出入口站着两名男士,一位身材高挑的我没见过,另一位就是我父亲。父亲直望着我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当我和他四目相接,他只是一脸无奈地别过了头。

“爸爸……”我呆立当场不知该说什么。

“请和我们走,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他特别强调“重要”这个字眼,接着不等我回答便拿起了我的旅行包。

“请等一下,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等等再说吧,没时间了。”他说着手绕到我背后。

“请先让我和父亲谈谈。”

“晚点你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谈。”

“等一下……,我和别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了。”

“别担心。”他往我背上一推,“我们会联络小林双叶小姐的。”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他,为什么他知道我要和小林双叶小姐见面?还有,为什么他知道我今天会回札幌?

男人推着我走到父亲身旁,父亲双眉深锁一径低着头。

“爸爸,这是怎……”

我话才讲到一半,矮小男人便说:“有话待会儿再说。”另外那名年轻男子带着父亲往出口走去,我和矮小男人则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