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外受精。”

霎时一阵电流传遍我的脑袋,我全身僵硬。

胁坂讲介关掉引擎转头看着我,点了两、三次头。

“你是说……我……我……”我吞了口口水,“是试管婴儿?”

他没有否定,只是眨了眨眼。

“这次的事件如果和他们的研究内容毫无关联反而奇怪吧,而且你母亲当年不也做过体外受精的研究?”

“不……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嘴上虽然否定,心里却想起昨天与藤村初次见面时的状况,他当时上下打量着我的身体说了一句“你的母亲把你养育得太完美了”,如果在他眼中我只是个研究材料,那么那句话就一点也不突兀了。

我再次凝视自己的双手。明明是同一双手,给我的感觉却和刚刚截然不同。

“这么说来,我妈妈是经由体外受精怀孕的?”

“如果我们这个猜测无误的话。”

“我不相信。”我低下脸摇着头,一时间天旋地转。

好一阵子,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车内,胁坂讲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开口了,“不过如果只是这个原因,还是说不通。”

“‘只是’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因为你是试管婴儿,不会这么大阵仗。你想想看,现在这个时代,体外受精又不是什么大新闻,全世界靠着体外受精技术诞生的小孩多得是,北斗医科大学也公布过好几个成功案例,那么他们何必事隔多年又突然执意要调查你的身体?”

“也对……”

我有种整个人悬在半空中的奇妙感觉,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一径愣愣地望着窗外。

“除非……”大约一分钟之后,胁坂讲介才说:“他们所研究的不是普通的体外受精。”

我缓缓转头望着他:“什么意思?”

“这方面我不大懂,细节也不甚清楚,不过我听说体外受精的研究领域还可细分为很多子领域,例如选择生男生女,或是筛选优秀精子与卵子等等。我猜想他们可能曾经在你身上做过一些特殊实验,而这些实验至今仍持续进行,所以他们想从你身上回收实验数据。”

“特殊实验……”我想起藤村说过的话,“可是,藤村说他现在已经不做人类的体外受精研究了,只做动物的实验。”

“动物实验吗?”胁坂讲介抚着下巴,“你确定真的不包括人体实验?”

“这……”

我脑中浮现藤村休息室里那副嵌合体动物的照片,我不敢想象自己会与那样的生物扯上关联,霎时一阵莫名的寒意袭来,我不禁搓摩着两手手臂。

“我可是很正常的人类喔。”

“这我知道。”胁坂讲介的眼神异常严肃,“我的意思并不是你是改造人什么的。”

“可是你认为我是他们经由实验创造出来的人类吧?”

“我说过了,这一切都只是推论,况且……”他舔舔嘴唇:“就算是事实,你也不必太在意。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你都是一个很健康的女人,而且……长得很美。”

“谢谢。”似乎很久没有人这么当面称赞我的容貌了,“不过我还是不想相信这个推论。”

胁坂讲介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动也不动。

“也对。”一会儿之后,他喃喃说道:“这种推论的确让人很不舒服,而且其实我们手上又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举拳在方向盘上一敲,“好吧,先别管这件事,等我们掌握到新的线索再来好好思考吧。”

“……嗯。”我点了点头,接着望着他说:“你啊,该不会其实很体贴吧?”

“咦?”他瞪大了眼,微微敛起下巴,“怎么突然讲这个?”

“只是有这种感觉。”我转头望向前方,“我问你,如果刚刚你没把我带离大学,现在的我是什么下场?”

“谁知道呢。”胁坂讲介整个人靠上椅背,轻轻吁了一口气,“或许真如藤村所说只是接受血液检查,也可能被注射麻醉不醒人事。”

“哇,听起来好可怕。”

“总而言之,”胁坂讲介说:“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这一点请你千万记住。”

“嗯,我知道了。”

“很好,乖。”他对我微微一笑,再次发动引擎,“那我们走吧。”

“去哪?”

“札幌。”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人多的地方才好藏身,不能再待在旭川了。”

“藏身之后呢?”

“一边观察对手接下来的行动一边搜集情报,总之先从伊原骏策开始调查吧。”

“怎么调查?”

“你忘了我是靠什么吃饭的吗?搜集情报可是记者的专业。”

胁坂讲介将自排排挡杆打入Drive挡,车子慢慢前进。

鞠子之章 七

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我赖在棉被上翻身朝闹钟看了一眼,数字钟上显示着十点四十二分,我吓得弹了起来。

下条小姐已不见踪影,餐桌上放着一盘包了保鲜膜的早餐,有火腿蛋、沙拉和面包,茶杯里还放了茶包,旁边有张便条纸写着:

“我去学校查资料,傍晚前回来,你今天就看看电视休息一下吧。冰箱里的鸡蛋请从右边的先取用。”

下条小姐早就出门了,我竟然完全没醒来,昨晚其实很早上床,但脑袋里有无数思绪绕来绕去,整晚辗转难眠,结果就是今早睡过了头。

我走进浴室照镜子,自己的脸真是惨不忍睹,气色很差,肌肤没有弹性,两眼无神,简直像个病人。

我倒了杯冷水喝下,再次望向镜子,镜中的人也望着我。

这张脸、这个身体……

究竟是谁赐给我的?父亲和母亲?但我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六年前过世的那位一直被我视为母亲的女人,又算是我的什么人?

我想起从前在学生宿舍细野修女和我说过的一番话,她说,对一个人而言,父母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每个人都是神的孩子,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在违背神的旨意之下诞生的……

真是如此吗?我的这张脸与这个身体的诞生,真的没有违背神的旨意吗?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回札幌舅舅家,接电话的是舅妈,她听到我的声音松了一口气,接着便兴奋地问我“今天去了哪里”之类的,我实在挤不出开朗的声音,只好敷衍了两句便请她叫舅舅听电话,舅妈听出我不大对劲,不断追问“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你叫舅舅来听电话就是了。”我忍不住喊道。我从不曾以这种口气和舅妈说话,她似乎吃了一惊。

数秒钟之后,话筒传来舅舅的声音:“怎么了?”

我吞了口口水说:

“舅舅,我想问您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我希望您能坦白告诉我。”

舅舅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听到这句话,任谁都无法保持平静吧。

“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答得出来,当然不会瞒你。”舅舅也变得很慎重。

“是关于我妈妈怀孕的事。”我鼓起勇气问道:“我妈妈是经由体外受精怀孕的吗?”

久久沉默了片刻,接着重重吐出一口气,“鞠子,”他说:“你到底在东京做些什么?”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舅舅,我妈妈是不是透过体外受精怀孕的?”我发现自己愈说愈大声。

又是一阵沉默,舅舅开口了,“你现在在哪里?把你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舅舅好吗?我等一下打给你。”

“请你现在就回答我,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鞠子你听我说,舅舅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件事,总之我先联络你爸爸……”

“别告诉我爸!”我大喊。

“鞠子……”

“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我闭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舅舅您如果要联络爸爸,也请等我们谈完之后,求求您,告诉我,我妈妈是不是经由体外受精怀孕的?”

舅舅似乎放弃了,只听见他叹了口气,我有种封印即将被揭开的预感。

“关于那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舅舅说。

关于那件事……

光这几个字便足以支持我的推论是正确的——体外受精与氏家一家绝非毫无关联,否则舅舅不会用“那件事”这样的字眼。

我压抑住想放声尖叫的情绪说道:“可是您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

“我真的只知道大概而已。”舅舅说着轻轻咳了一声,“姐姐确实曾经考虑经由体外受精技术怀孕,你外婆也找我商量过这件事。”

“外婆?”

“嗯。那时候姐姐一直没办法怀孕,周围的人给了她很大压力,姐姐一天到晚被带去参加求子仪式,或是被要求做一些毫无科学根据的迷信行为。后来我们听说姐夫的学校,也就是鞠子你爸爸的大学正在进行体外受精的研究。”

“果然……”

“当时世界上还没有体外受精的成功案例,但研究本身相当顺利,据说接下来成功的机率很高,所以学校方面也在寻找愿意配合实验的夫妻,你外婆听到这件事便打算让姐姐试试看,姐姐自己好像也有意愿。”

“所以……就做了?”

“不,应该没做吧。”舅舅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把握,“当时姐夫很反对,他认为应该等技术成熟一点再说。”

“但说不定他们还是偷偷做了体外受精,只是舅舅您不知道而已,后来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我……”

舅舅什么也没说,似乎是默认了。

“就算真是这样又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舅舅说道:“你和一般的孩子又没什么分别,你一样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呀。”

换我沉默了。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但爸爸是谁?妈妈又是谁?

“喂喂?鞠子?你在听吗?”舅舅叫我。

“在……,我在。”我勉强挤出声音。

“我也有话想问你,你在东京做什么?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对不起,”我说:“请您什么都别问。”我径自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