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麻烦你了。”

挂上电话,我不禁深深觉得阿丰人真好,看来他真的很担心我。

中午过后,我走出饭店到旭川车站前搭上公车,公车朝着东方笔直前进,开了数公里后,我下车步行朝北方走去,一开始周围都是平凡的独栋住宅,不久便出现了集体住宅区,虽然不像东京练马区的光之丘集体住宅区那么大,这里的公寓数量也不少,可见即使在北海道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是独栋住宅。

我望着右手边的集体住宅区朝北方前进,眼前出现一栋七层楼高的淡褐色建筑,这里就是北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在医院大门前左转沿着水泥墙走了一阵子,看见医院的西侧有另一道门,墙上嵌了一块牌子写着“北斗医科大学”,里头空无一人,宽广的停车场上停了无数汽车。

一如藤村所说,大门左侧有警卫室,戴着眼镜的警卫老伯看上去百无聊赖。我上前说我想找藤村教授,老伯问了我的姓名之后把电话机拉向身边。

等待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校园非常宽敞,建筑物之间仿佛高尔夫球场种了草坪,道路也很美观,地上完全看不见垃圾,简直像迪士尼乐园一样。

来接我的助理是一名瘦得像骷髅的男子,气色非常差,头发留得很长,医院里如果有个医生长这副德行恐怕会影像医院声誉吧,他胸前挂的名牌写着“尾崎”。

我们没交谈几句便一同往校内走去。骷髅男走在笔直的道路上,背景是绿油油的草坪,他微脏的白袍迎风摇曳,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很不得了的地方。

我跟着他走进一栋低矮的白色建筑,在弥漫着淡淡药味的走廊上走了一阵子来到一扇门前,门牌上写着“藤村”,助理敲了敲门。

门内马上有回应,门往内侧开启,应门的正是藤村。

“客人来了。”助理的声调毫无抑扬顿挫。

“辛苦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助理听到藤村这么吩咐,转身沿着刚才的走廊离去,脚步飘飘摇摇像个幽灵似的。

“你真准时。”藤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请我进去。

这间休息室空间狭长,像是合并两间三坪大的房间,内侧窗边有张大桌子,桌旁的墙上有一扇门,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间。

房间中央摆着看起来等级普通的接待沙发及矮桌,藤村请我坐下,于是我在人造皮革制的沙发坐了下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医学院的教授休息室呢。”

“我想也是。你念的是什么科系?”

“国文系。”我不想让他继续追问课业上的问题,所以四处张望了一番说道:“没想到这房间看起来挺普通的,我还以为会像医生的诊疗室。”

藤村苦笑着说:“因为我不是医生,是研究人员。”

我点点头,接着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长相奇特的动物,乍看有点像绵羊,仔细一看却发现皮毛很短,而且毛色比较接近山羊。

“那是我们实验室培育出来的嵌合体(* ‘嵌合体’原文为‘Chimera’,典出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怪物。‘嵌合体’动物指的是部分组织细胞基因中混入其他生物体基因<外源基因>的动物。)动物。”藤村察觉了我的视线。

“嵌合体动物?”

“就是合体而成的动物,照片里那只是山羊与绵羊的细胞混合而成的。”

“是杂种的意思吗?”

“不,不是杂种。所谓杂种指的是身上每一个细胞里面都同时拥有山羊和绵羊的染色体,换句话说细胞本身便是混血状态了;但所谓的嵌合体动物身上的每个细胞不是来自山羊就是来自绵羊,嵌合体便是由这两边的细胞组合而成的一个个体。”

“就像拼布一样?”

“没错、没错。”藤村频频点头,“把红布和白布缝在一起的拼布就是嵌合体,而粉红色的布就是杂种。”

“真是奇妙的动物。”我再次望向照片,嵌合体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独特,神情显得相当悠哉,“藤村先生,您现在不做体外受精的研究了吗?”

“人类的体外受精这部分我已经不碰了,后续的研究由其他研究室接手,现在我主要研究的是发生学。”

“发声?”

“简单来说,我的研究就是尽情地尝试创造出这一类动物,常有人觉得这种研究不切实际,但我相信只要继续努力下去,应该会找出大量培育优良家畜的方法,或是拯救即将灭绝的物种。不过我们学校是医科大学,我能做这样的研究全拜这里是北海道之赐。”

我点了点头。搭电车来这里的路上,我隔着车窗看到好几座牧场,提升产业优势及保护这块土地的珍贵自然环境应该都是科学家的重要职责。

“那么接下来……”藤村看了手表一眼,我以为马上要开始DNA鉴定了,没想到他只是喃喃地说:“怎么这么慢呀……”

我望着他问:“有谁要来吗?”

“是啊,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一位氏家先生,我昨天稍微和你提过。”藤村从沙发站了起来,“不管了,我们先去医院吧,助理应该准备好了。”

于是我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桌上电话响起,藤村迅速拿起话筒。

“喂,是我。氏家先生呢?……在东京?为什么这个节骨眼跑去东京……”说到这里,藤村似乎察觉我在看他,“等一下,我换支电话。”说着他在话机上按了个按钮,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

“好的。”我回答。藤村打开桌旁的门走进隔壁房间。

他应该是在隔壁继续讲电话,我却听不到任何对话。

我记得氏家这个名字,昨晚藤村说过这个人当初也是研究室成员之一。本来他今天也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不解地看着山羊与绵羊混种而成的嵌合体动物照片,突然听到“喀、喀”的声响,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胁坂讲介的脸从玻璃窗下方探了出来,原来是他手指轻敲窗户玻璃发出的声响。

我一面留意隔壁房间的动静,一面悄悄打开窗户。

“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跑来这里?”

“我才要问你咧!”胁坂讲介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不能待,快逃吧!”

“逃?为什么要逃?”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总之快照我的话去做。”

“这个道理都说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耳朵靠过来。”他把窗户整个推开,对着我招手。

我把头发拨到耳后,身子探出窗外,忽然他巨大的手掌朝着我的嘴巴捣来,力量之强,我想呻吟都发不出声音,就这么被他拖出了窗外。

他一手按住我的头和嘴巴,另一手关上窗户,接着把我整个人抱起来,我拼命挣扎却完全挣脱不出他的粗壮手臂。

一直到弯过建筑物转角之后他才把我放了下来,却依然捣着我的嘴。

“你答应我不出声我就放开手。”他凝视着我说道。

我连忙点了两次头,于是他放开手。

“救……”我刚要大喊,马上嘴巴又被按住,胁坂讲介在我面前伸出食指左右摆动,“今天说谎,明天就做贼了。”

我以眼神对他笑了笑,视线里带着歉意。

“昨晚纠缠你的那个鸡冠头……不,光头男,那群人今天早上被抬进医院了,据说是食物中毒,看来他们吃了你留下的那个小餐盒。”

我一听登时瞪大了眼,他明白我不会吵闹便放开手。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为了搜集这所大学的情报到附属医院去了一趟,结果刚好听到护士在聊。你听好了,本来应该食物中毒的人是你,如果你认为这只是偶然我也不勉强你;不过如果你认为这不是偶然,就跟我来吧。”胁坂讲介的眼神流露出热切的期盼。

仔细想想,今天早上藤村在电话里似乎特别在意小餐盒的事,看来我没有食物中毒让他相当惊讶……

我吞了口口水,问道:“你开车来的?”

“车子在医院停车场。”他说。

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们像游击兵一样压低身子移动,医院停车场七成左右的停车格都停了车子。

一辆又圆又肥的深蓝色汽车停在一棵巨大的七灶树下,眼看胁坂讲介朝着那辆车走去,我不禁有些失望,本来还期待他开的是本田NSX之类的跑车。

“你从东京开到北海道就开这种车?”

“MPV(* ‘MPV’是‘Multi Purpose Vehicle’的简称,意思是多用途的箱型车。)是适合长距离驾驶的车款,要抱怨等坐过之后再说吧。”

他的大言不惭还算有点道理,MPV的内部非常宽敞,坐起来满舒适的,后座是可调式座椅,唯一的败笔是上头凌乱丢着发出汗臭的毛毯及换洗衣物。

“走喽。”

“好。”话声刚落,我又急忙大喊:“啊,等一下!”

“怎么?”胁坂讲介踩下刹车问道。

“你看那个。”我指着七灶树的根部,那里插了一块小牌子写着“伊原骏策敬赠”,“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为什么这里不能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放开了刹车说道:“看来背后有些故事,等一下再来好好盘问你,我们先赶快离开吧。”

车子出了停车场,我看到刚刚那个骷髅男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一定是藤村叫他出来找我。

“惨了,是藤村的助理。”

“你到后面去躲好,用毛毯盖住头。”

虽然很不想听他指示,我还是照做了。不久车子停了下来。

“干嘛?”胁坂讲介的口气很粗暴。

“请问你是来探病的吗?”声音一听就是那个骷髅男。

“我朋友好像食物中毒被抬了进来,那个笨蛋,一定是乱捡地上的东西吃。”

“喔,你是那几个人的……。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牛仔裤,头发满长的。”

“是美女吗?”

“我也说不上来……”

我在心里暗骂:“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美女我没看见,丑女我没兴趣。”胁坂讲介丢下这句话便踩下油门。

车子开了好一阵子,他都没开口,我也默不作声。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也熄了火。

“安全了。”胁坂讲介说。

我掀开毛毯,“你偶尔也洗一下毛毯吧,你母亲没告诉你男人应该保持清洁吗?”

“只要你和我说真话,要我准备高级喀什米尔羊毛毯都没问题。”他隔着椅背慢慢转过头来,“好了,快说吧,首先告诉我昨晚你和藤村聊了些什么,你可是差点就食物中毒的,别再死鸭子嘴硬了。还有,关于伊原骏策的事也请你交代清楚。”

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车子停在某个堤防边,川面非常辽阔,水流平缓。

我不禁心想,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