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父亲的反击,刑警沉默了,我无从得知刑警此时是点头认同还是露出怀疑的眼神。

缄默了许久,刑警轻声说道:“不抽烟吧?”

“我吗?对,不抽。”

“你太太也不抽?”

“对。”

“那为什么会有打火机?”

“什么?”

“一个百元打火机,就掉在遗体旁边。”

“这不可能……,啊,等等……”原本对答如流的父亲有些乱了方寸,“她手边有打火机应该不奇怪,有时总得烧烧垃圾或落叶。”

“但洗澡前应该用不到打火机吧?”

“或许她平常打火机就是放在梳妆台上呢?”

“你说的没错,我们也在遗体旁发现了梳妆台的残骸。”

“那就对了呀。”父亲恢复了自信,“这只是偶然,单纯的偶然。”

“或许吧。”

我听见有人拉开椅子,连忙离开门边,不一会儿刑警走出病房,一看见我便堆着笑走过来。

“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

我在候诊室内回答了刑警的问题,内容就和父亲刚刚被问的一样。我心想,要是我把母亲在厨房掉泪的事说出来,这个刑警不知会有多开心,但我当然是这么回答的:母亲看到放假回家的我,显得非常开心……

刑警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拍拍我的肩便离开了。

后来父亲似乎又被侦讯了好几次,但详情我不清楚,因为那段时间我被安置在外婆家,不过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就如同他们最初的判断,这是一场瓦斯暖炉不完全燃烧所引发的火灾。

父亲出院后,亲戚们低调地为母亲举行了简单的丧礼,那是在天寒地冻的一月底。

二月我回到学校宿舍,每个人都对我很温柔,细野修女特地为我在教堂祷告——希望这孩子今后不再受那样的苦……

父亲租了一间公寓开始独居生活,火灾中受伤的左脚后来有些行动不便,但他认为最起码自己的生活起居应该自己打理,煮饭、打扫、洗衣服样样不假他人之手。从此每当学校放假,我并不是回到住惯了的老家,而是回到狭小而有点脏的父亲公寓。

但我偶尔会回火灾现场看看,那里荒废了好一阵子,后来在我升高中的时候改建成停车场。

不论经过多少岁月,我永远无法忘怀那一晚发生的事,难以理解的数个疑点在我心中逐渐凝结成一个巨大的问句,深深烙印在我脑海。

——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警察和消防队的分析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母亲绝对不会在密闭房间内长时间使用瓦斯暖炉,也不会切断瓦斯外泄警报器的电源。

母亲的死一定是自杀,而且她原本想拉我和父亲陪葬。我想起那晚突然袭来的强烈睡意,不禁怀疑餐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谁能保证茶里没下安眠药?母亲原本打算让我和父亲睡着,把整间屋子灌满瓦斯,然后点火引爆。

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点我怎么也不明白,还有,她之前为什么要避着我?

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父亲知道一切真相,所以他才会对警方隐瞒母亲自杀身亡的事实。

但父亲对我也是只字不提,就算我偶尔聊起母亲,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把悲伤的事埋在心底吧,别再提了。”

就这样,五年多的岁月过去了。

双叶之章 一

休息室里的时钟是类似从前小学教室墙上挂的圆形钟,可是今晚指针的移动速度特别怪异,盯着看会觉得它好像老先生爬楼梯似地走得很慢,但稍微移开一下视线再回头看,指针又仿佛以惊人的速度飞快移动,不禁怀疑有人趁我不注意对时钟动了手脚,吉他手阿丰从刚刚就一直跑厕所;鼓手宽太抖着脚一边假装陷入沉思;贝斯手友广则是一下子打哈欠、一下子翻阅和我们无关的脚本,乍看似乎相当自在,但我知道这只是他拼命装出大人物的沉着模样,所有人里面最紧张的其实就是他。总而言之,三人都是可爱又平凡的大男生。

我再次望向时钟,距离出场还有二十分钟。

“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呀。”友广似乎察觉我的焦虑,“紧张也没用,就保持平常心上场吧。”

我不禁轻笑出声,紧张到双唇僵硬的他实在不适合说这样的台词,不过攸关男生的面子,所以我乖乖地回道:“说的也是。”

“哪有办法说平常心就平常心啊!”毫不掩饰紧张的阿丰说:“啊啊,我有预感我会出错……”

“喂,争气点。”宽太的声音很细,和他的体型完全不搭,“只要你吉他引导得好,我就算稍微出错也不会太明显。”

“呿,别赖着我啦,去赖双叶才对。”

“没错。”友广听到阿丰的话,也看着我说:“外行人根本听不出演奏的好坏,所以正式上场的成功与否全看双叶的表现了。”

“你们什么意思嘛?这种节骨眼还给我压力。”我不禁跺脚。

“没事啦,总之放轻松吧,放轻松。”友广拿起脚本当扇子对着我猛扇,他们也知道要是主唱压力太大就糟了。

“今天只要正常表现就能过关对吧?”宽太的口吻像是和自己确认。

“导播是这么说的啊。”阿丰答道:“他说最近大概不会有什么令人惊艳的乐团出场,不过他也说不能掉以轻心,我们要是表现太烂还是会被刷掉的。”

“毕竟是现场转播啊。”

“出错又不能重来呀。”

宽太与阿丰同时叹了口气,这时身材矮小、满脸青春痘的助理导播走了进来。

“各位准备上场了哟。”

虽然他的语气轻松且毫无威严,听到这句话的我们却顿时全身僵硬。

“该来的终于来了。”宽太第一个站起身。

“我又想上厕所了。”阿丰苦着一张脸说道。

“结束后再去上啦,反正一定一滴也尿不出来。唉,真拿你们这些家伙没辙。”友广边说边拼命舔着嘴唇。

我也站了起来,反正到这地步已经逃不了了,我现在该做的事就是把这三个傻小子赶上场去,然后扯开嗓门好好地唱,尽全力让我们乐团过关。

走出休息室,我做了个深呼吸走在长廊上,前方三人走路的模样仿佛没上油的金属人偶,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好生羡慕他们要面对的只是上电视前的紧张心情,哪像我,满脑子都在担心今天登台的后果。

“当然不准,你在说什么废话。”妈妈说。

不出我所料。我早知道她会反对,所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仍免不了沮丧。

场景回到当初我告诉她我可能会上电视的时候。

我们母女和平常一样面对面围着小餐桌吃晚餐,那天轮到我做菜,我故意煮了烤茄子、蛤蜊汤等等妈妈爱吃的菜。

“怎么了?一定有鬼,你在打什么注意?”妈妈一看桌上的菜色便察觉了,我嘴上回答“没有啊”,但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我看准把妈妈心情最好的时刻说出了要上电视的事。

妈妈的表情一下子由圣母变成恶鬼,然后说出了上述那句话。

“为什么不行?”我用力将筷子搁到桌上。

“不行就是不行。”妈妈的表情又从恶鬼变成了冰冷的扑克脸,只见她默默地将我做的烤茄子塞进嘴里。

“这不公平,至少要告诉我理由吧?”

妈妈放下筷子,将眼前的料理推到一旁,手肘撑在桌上,脸凑近我说道:“双叶。”

“干嘛。”我不禁微微向后一缩。

“你高中刚开始玩乐团的时候妈妈和你说什么来着?”

“必须兼顾学业和家事……”

“还有呢?”

“不能随便和乐团的男生交往……”

“我记得还有一点吧?”妈妈瞪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不能把乐团当职业,也不能上电视。”

“没错,你都记得嘛,看来不需要我解释理由了。”

“等一下。”妈妈正想将盘子拉回面前,我出声了,“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但现在状况和那时候又不一样,如果高中生随便组个乐团便夸口说要朝职业之路迈进而荒废课业,我也觉得不妥,但我现在是大学生了,二十几了,我有能力自己下判断,也很清楚自己有没有实力把乐团当职业。”

“喔?”妈妈打量着我,“就凭你的歌声能把乐团当职业?”

“我有自信办得到。”

“哈,真会说大话,小心哪天被环保署开罚说你制造噪音。”

“哼,你又没听过。”

“不用听也知道,你可是我女儿。”

“你不是常说我和你一点也不像吗?”

“是啊,可惜你父亲也是个大音痴。啊啊,可怜的双叶小妹妹,无法挣脱遗传的束缚。”妈妈拿起生菜沙拉里的芹菜咬得喀喀作响,吃光之后狠狠瞪着我说:“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妈妈,求求你嘛。”我使出哀兵战术,“让我去这次就好,我们可是好不容易通过预赛才能上那个节目呢。”

“那个什么鬼预赛,我也不记得我答应让你参加吧。”

“当初我也没想到会赢嘛,可是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能轻易弃权。求求你,一次就好!如果真像你所说我们没有成为职业乐团的实力,头一周的节目里又会被刷下来了。”

“想也知道会被刷下来。”妈妈的态度冷淡得几乎不像个母亲,“何必特地在全日本人面前丢脸?”

“不过是上个电视,为什么不行?”我拉高了音量。一瞬间妈妈闭上了双眼,再度张开凝视着我。

“你从小到大,我自认没限制过你什么,往后绝大部分的事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你带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回家说想和他结婚,只要你喜欢,我都不会阻止。就唯独这么一件小事,为什么你不能答应我?何况我也不是强人所难,只是希望你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而已。玩摇滚乐不是坏事,但只能当兴趣,妈妈不希望你在外面抛头露面。”

“难道我在外面抛头露面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半开玩笑地问。

“如果我说正是这样,你愿意打消念头吗?”妈妈放下筷子了,脸上不见丝毫说笑的意思。

“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叫我怎么打消念头?”

“你非打消念头不可。”妈妈说着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便走进隔壁房间,之后不管我再费多少唇舌,她都像座石雕般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