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着,一面终于转过身来,居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的辛家女郎,竟然是居幽身边的果儿。
惶然回头看,药藤和候月也傻了眼,一时愣在那里,想不明白婢女怎么敢撬了主人的墙角。
从果儿的话里,隐约能够分辨出,武陵郡侯和居幽一见钟情是真的。难道因为他们经常书信往来,果儿有了接近武陵郡侯的机会,所以旁生枝节,两个人好上了?
居上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冲过去质问她,奈何被药藤和候月拉住了。
再听下去,还有更令她恼火的话,实在让人惊讶,世上还有如此恶毒的女子。
果儿遮遮掩掩说得委婉,“郎君身份尊贵,我只是辛家小小的婢女,若想长相厮守,实在难如登天。且家中大娘子指婚太子,二娘子和三娘子眼看着水涨船高,郎君若是迎娶了二娘子,对郎君仕途有助益。我家二娘子,性情温和,且平时很听我的话,这种人不难拿捏。等郎君把她迎进郡侯府,我就能名正言顺跟着二娘子过去,到那时我离郎君便愈发近了,不必像现在这样,见一面还要找诸多借口。”
武陵郡侯听了她的话,似乎有些犹豫,“二娘子毕竟是太子妃的妹妹,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只怕更加不好脱身。”
果儿说:“郎君不必担心,迎娶新妇是为了传宗接代,若二娘子一直不能有孕,她就得替郎君纳妾。到时候自然有人出来劝解,与其纳外面不相熟的女郎,不如抬举身边伺候的人,图个一心,如此一来,咱们就有了指望……”说着拉住了武陵郡侯的手,轻轻摇撼央求,“郎君,我出身微寒,从不奢望能做郎君正妻。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让我进郡侯府,日日见到郎君,我就心满意足了。”
躲在暗处的居上气得七窍生烟,细想真是遍体生寒,要是这件事让他们办成,居幽以后怕是要被生嚼了,还有苦说不出。
难怪几次在府里遇见果儿,她都鬼鬼祟祟的,那时候满以为她正给居幽传信,居上也不曾怀疑她。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同长大的人,竟会这样精心算计,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
果儿的这番筹谋,果然得到了武陵郡侯的认同,虽然确实冒险,但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其他更圆满的妙计。
如今世道看似开明,其实人之尊卑界限,从来不曾被打破。豪门要与世家联姻,有爵在身的若是迎娶婢女,那与迎娶北里的娼优没有区别,被人笑掉大牙之余,还会惹上一身官司。但感情这种事,实在难以说清,他当初是对辛家二娘子一见钟情,可谁又想到一来二去间,发现二娘子身边婢女才是真正令他付出真心的人。如今想堂而皇之在一起,只有娶个大的,饶个小的。
再三思忖,他横下了一条心,“等我回去禀报家慈,择个吉日就托媒人,上辛家提亲。”
果儿说好,“郎君回去记着写信,尽快送到二娘子手里,她那双眼睛,都快盼瞎了,接了信自然高兴。我再替郎君说说好话,就说郎君最近身上不豫,二娘子听了必定心疼,就不会怨怪郎君了。你我要图长远,不能只看眼前,将来再见机行事……反正郎君,我可指望着你了,你一定不要负我。”
温柔的言语,一声声让武陵郡侯掉魂。心上人的主意看来万无一失,且把人弄到面前,辛二娘子灯下黑,一时不会发现。
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武陵郡侯道:“你放心,我定不负你。”说出了与世道抗争,勇敢追寻爱情的勇气。
“我非得……”居上哪里忍得住,就要蹦出去,又被药藤和候月拉了回来。
药藤压声道:“小娘子要捉奸,也得师出有名,二娘还没与郡侯定亲呢,他们俩厮混,至多丢面子,不犯大历律法。”
这里强自按捺,那厢已经说定了,果儿送别武陵郡侯,温声道:“郎君先走,我今日是借着给小娘子祈福来的,过会儿还要去求道符咒。”
武陵郡侯颔首,又难舍难分了一番,这才顺着来时路回去了。
果儿目送情郎走远,眉眼间很有大事已成的餍足。
药藤和候月还在商议,要不要暂且不动声色,回去再从长计议,居上却不管那许多了,咬牙道:“还惯着她的龌龊心思?”说罢甩了幕篱大步过去,一把揪住果儿的头发,先着力甩了几个耳光。
果儿原本正憧憬着以后如何一步步取而代之,没想到大娘子从天而降,顿时吓懵了。待几个耳刮子招呼在脸上,她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吓得面无人色,“娘子……娘子怎么来了……”
居上呸了声,“臧获,枉二娘拿你当姊妹看待,没想到你这样算计她!我问你,她哪里亏待了你,你要置她于死地?”边问边踹了两脚,“蠢虫,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你不知道辛家还有规矩。”
居上揍人,那是真揍,绝没有吓唬吓唬的意思,几下就打得果儿鼻青脸肿,哀嚎不止。
原本这是寺庙,不兴在佛祖眼睛底下打人,但佛祖就能容忍家奴谋算主人吗?居幽的一片真心,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竟还说什么一直不能有孕,怕不是还要给居幽下药。那什么时候为了给果儿腾地方,一下毒死居幽,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又是一顿胖揍,边揍边道:“我先处置了你,再收拾那獠子。你们想长相厮守,我定会如了你们的愿,在这之前先让我撒了气,捶死你这坑人的蝇蚋!”
气不过夜,这是居上的宗旨,什么从长计议,那是泄愤之后再考虑的事。
果儿被打得嚎哭,连连求饶:“大娘子,婢子有罪,婢子错了……大娘子饶命……大娘子饶了我吧……”
可以狠揍一顿,但不能见血光,居上下手还是有数的。待打完收工,直起身整了整半臂,示意药藤和候月把人叉起来,扣上帷帽送回了辛府。
进门把果儿扔在地心,让人通禀长辈,杨夫人与两位妯娌匆忙赶了过来,见了居上还来不及欣喜,再一看臊眉搭眼的果儿,当场都愣住了。
因果儿是居幽身边的人,李夫人不明所以,纳罕道:“这是怎么了?果儿不是出去替二娘祈福的吗,怎么弄成这样?”
居上哼笑了一声,“让她自己说。”
果儿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只是一味向居上磕头,向李夫人磕头。
自家小娘子不稀罕揭她的丑,药藤只好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们都气得要命,恨不得把她剁碎了。今日多亏大娘子手下留情,要不早把她活活捶死了。”
闻讯赶来的居幽也听了经过,不可思议地说:“果儿,你总在我面前做牵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夫人弄明白原委,也气得上去踹了两脚,“死狗奴,要不是大娘子遇上,你们还打算坑死二娘?你六岁家下遭灾投奔辛府,我从来不曾亏待你,让你在小娘子身边伺候,吃穿都比寻常婢女强。没想到你不知足,生出这等坏心思来,往日真是错看了你!”
果儿这时候没了倚仗,只能求告居幽,哭着说:“小娘子,我是一时发昏,求小娘子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饶了婢子。婢子往后当牛做马,给小娘子做粗使,求小娘子救救我吧。”
她抓着居幽摇撼,几乎把居幽的裙子拽下来,居幽不耐烦地退开两步道:“我不怪你和那人生情,可我恨你算计我。我往日待你不薄,像你这样恩将仇报的人,我还敢再用?”
居安在一旁拱火,“打死才好呢!”
杨夫人只想快刀斩乱麻,厉声道:“我们是清流人家,容不下歹毒心肠的奴仆,快叫个牙郎来,发卖了她。”
婢女发卖,通常是进不了好人家了,大抵不是被宰猪宰羊的屠户买去,就是送进花街柳巷做娼妓。果儿一听,哭得撕心裂肺,胡乱喊道:“小娘子,婢子这样打算,也是为了一辈子不与小娘子分开啊!正是……正是因为小娘子待我不薄,我更要永生永世报答小娘子。那郡侯,不过是成全我留在娘子身边……”
这些话听得顾夫人牙关发酸,嗤笑道:“原来让主人顶头,自己□□妾,是为与主人长久在一起。果儿,你这奇思妙想着实有点功夫,要不卖给粟特人跳胡腾吧!”
然后迎来了果儿更大的哭声。
大概是知道穷途末路,也不作他想了,她呜咽道:“婢子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事还未成,不曾真正害了小娘子,便是上官衙去,也定不了婢子的罪。”
居上见她越说越荒唐,知道这等人是没救了,从根上烂了心肠,犯不着和她多费口舌。便果断道:“阿婶,不必招牙郎进府,传出去难听。她不是与武陵郡侯情深似海吗,咱们也别拆散了人家的好姻缘。我看明日把人收拾好,连着身契一并送到侯府老夫人手上,咱们做个顺水人情,剩下的请老夫人裁断。”
第27章 这是何人?。
居安拍手道:“就这么办, 郡侯老夫人怎么安排,反正不和我们相干。我们还白送他儿子一个女郎,郡侯再也不必偷偷摸摸了, 明日怕是要来咱们家道谢呢。”
居幽听了也觉得好, 自己心里憋着一股闷气, 这么长时间一直为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苦恼, 现在想想,真是中了瘴气般不可救药。
如果之前还蒙在鼓里兀自伤春悲秋,现在是捅破了天, 让光照进来了,混沌沌的脑子一下就清明起来,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糊涂。醒悟了, 就该狠狠报仇,果儿被长姐揍了一顿, 自己的气是出了, 但也不能让武陵郡侯逍遥。他不是不要体面吗,那就把人送到他们家去, 不必伤筋动骨, 消息传不出去, 家中主事的老夫人会裁断。要是消息传了出去, 那么必有人来议论,辛家平白送个婢女给郡侯府, 其中必有蹊跷。
转过头来, 居幽问果儿:“大娘子这样安排, 你觉得好不好?你我是一起长大的, 从小的情分还在,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 我也有成人之美,就送你去韩家,也免得你绞尽脑汁。将来好与不好,全看郡侯对你的感情,也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果儿知道,继续留在这辛府是没有好果子吃了,一家子瞪眼看着她,几乎要生吞活剥了她。
其实别看娘子贴身的婢女个个风光,除却主人给与的体面,剥光了就是不值一文的贱奴。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不管在大庸还是新朝大历,她们这类人如一只羊、一只狗一样,想打便能打,想杀便能杀。
此处混不下去了,就得想办法换个地方,比起被发卖,被远远送到庄户上种地,至少去郡侯府,还有一线生机。
难题就转嫁给武陵郡侯吧,果儿想。先前替二娘传话,每一次相见都情深义重,走投无路了,人到了面前,那点旧情总会派上用场的。再说比起跟着小娘子做陪房,索性直接进了侯府大门,前程反倒快速有个决断。
一刹儿千般想头,她权衡之下咬唇伏拜在地,抽泣着对居幽道:“奴婢听从大娘子安排。”
居上闻言凉笑了一声,“好得很,那就请阿婶安排人,送她去郡侯府。”边说边转身对旁观的仆妇和婢女道,“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待得明日,与郡侯府私下解决。”
毕竟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人家,张扬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武陵郡侯年轻不知事,家中老夫人自然懂轻重。要是母子俩一样标新立异,那成全了果儿,也算做了桩好事。
事情商定了,进来几个仆妇,把人拽进了后面柴房关押。大家因这变故,心情都不太好,各自坐在交椅里,半天没有说话。
李夫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对居幽道:“你这孩子,若有了意中人,直接告诉阿娘不好吗?偏偏自己弄什么鸿雁传书,弄到最后竟让贴身的婢女截了胡,说出去招人耻笑。”
居安吐了吐舌头,“小姐是媒人,婢女和郎子成了一对,写进变文里可是一出新戏。”话刚说完,就招来全家一致的白眼。
居幽支支吾吾,“咱们家和郡侯府没什么交情,我想着先与他熟悉熟悉,时机成熟了再与阿娘说,没想到弄成了这样。”
李夫人气哼哼看着她问:“现在醒悟了?”
居幽垂头丧气,“醒悟了,再也不和人写什么书信了。”
顾夫人抚着圈椅的扶手唏嘘:“也算运气好,被你阿姐探出了端倪,要不然武陵郡侯果真来提亲,你自己愿意,大家也乐见其成。待真的过了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被人家坑死了可怎么办!”
话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居上回来了,众人如梦初醒般,忙来追问她在行辕中的境遇。
杨夫人道:“太子殿下答应让你回来?管教傅母没有为难你?”
居上说:“我人缘好着呢,和大家相处得很愉快,没有人为难我。昨日沛国公主出降,我以为爷娘都会来,还在婚宴上找了你们一圈。”
杨夫人垂着眼睛道:“你阿耶公务忙,让你阿兄代为出席,礼金到了就罢了,何必占一个宾座。至于我,我昨日头疼,起不来床……”边说边抚了抚鬓角,又低声嘟囔,“驸马爷高就,连个交代都不曾有,这样的婚宴,我看不参加也罢。”
所以居上的性格,其实和她母亲很像,杨夫人也是个刚正的人,黑白分明,且十分护短。居上从陆观楼那里受到了辜负,是她心头永远的刺,就算居上嫁了太子,将来成了皇后,也是杨夫人一辈子拿来说嘴的把柄。反正不管居上往不往心里去,杨夫人就是觉得委屈,好好的女孩子一片真心,他说尚主就尚主了,到今日也不曾给个说法。
居上呢,昨日其实已经释怀了,对母亲说:“我见了陆夫人,看着满脸病容,先前陆给事确实是回去侍疾了。再说阿耶劝过我,人人都想出人头地,他也不曾亲口说要来提亲,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不能怪人家。”说着咧嘴笑了笑,“如今我们同入一家,顶峰相见,下次一定要喝两杯庆贺一下。”
她说得很坦然,把全家人听呆了。
居安说:“看来阿姐和太子殿下相处得不错,已经见异思迁了。”
居上丝毫没有羞涩的意思,“别胡说。”
三婶见她这样,挪过来一些,悄声问:“殊胜,你们两人居于一个府邸,吃住怎么样?都在一起?”
这吃住两个字,真是问得坦诚又别有深意。
居上道:“吃住都分开,各有各的后厨,各有各的床。阿婶放心,我不是随便的人,再说有那么多傅母整日盯着我,我就是想干什么,她们也会教训我。”
当然,家里人不会知道她隔墙看人光膀子的事,反正说得杨夫人好一阵心疼,养了十七年的孩子,送到别人手里受调理去了。
然后又开始挑剔:“三书六礼都过了大半,我还未见过太子。”
居上道:“宫中也不曾召见我,说不定凌家还有顾忌,觉得我与太子不能长久。”
居幽木讷地问:“那怎么办?难道还能退亲?”
居上的意思是退亲也没关系,只要不影响阿耶和阿兄们的仕途。送来的聘金,大内应该不好意思要回去,那自己还是赚了,以后拿它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当然这话只能心里琢磨,不敢在阿娘面前吐露,免得惹她担心。为了安抚全家,居上道:“我不会给太子机会退亲的,他要退亲,我就抱住他的腿大哭,太子殿下要脸,奈何不了我。再说今日回来,就是太子殿下准的假,我与他相处得不错,等玥奴的事办妥了,还要回去告诉他呢。”
居安讶然,“太子殿下也爱打听这个?”
居上心道太子也是人,她昨日看他的眼睛,瞳仁里流露出压抑又旺盛的求知欲,世上谁能抗拒家长里短的吸引力!
杨夫人关心的则是其他,“今晚能在家住一晚吗?刘娘给你新绣了一床被子,好看得紧。”
所谓的刘娘,就是居安的生母刘氏,一个不太有存在感的妇人,但有一手极好的针线手艺。
居安给长姐形容。眉飞色舞,“阿姨绣了两床,阿姐满床瑞花,我的却是几个兔子。如今正给二姐绣,我昨日去看了,是缠枝葡萄,反正你们的都比我的好看。”
这就是刘娘会做人之处,太子妃当然要用瑞花,二娘是二房嫡女,将来也必定花团锦簇。居安呢,是家里最小的女儿,还在爱养兔子和鸟雀的时候,绣两个兔子糊弄一下,也算投其所好。
大家都笑,杨夫人说:“等你再长大些,也给你绣花草葡萄。”
居安其实就是小孩子闹一闹,并不真往心里去。居上道:“今晚上怕是不能住在家里,天黑前得回去。替我谢谢阿姨,被子给我先存着,等我回来再用。再者要小心眼睛,这样大热的天,多多纳凉歇息,别做针线了。”
闲话一圈,又回到了重点。杨夫人负气道:“依我说,今日就给韩家送去,看他们怎么处置。”
居上犹豫了下,“刚才没忍住,捶了她一顿,现在鼻青脸肿的,显得咱们态度很鲜明。”
顾夫人一听,站起身说不对,“就是要鲜明,这叫隔山打牛,武灵郡侯看了,脸上也该疼才对。”
这么一想就不必再等了,杨夫人道:“立刻让人收拾,把她的东西全带上,拿羊车拉过去。”
杨夫人却抱怨居上:“你下手那么重,不会轻些么?打得花红柳绿,唯恐人不知道你莽撞。”
居上则毫无悔改之心,“打人不打疼,那还打她做什么?让她全须全尾的,一口气送入洞房啊?”
杨夫人无可奈何,唯有摇头。
大家说干就干,一场官眷私底下的较量展开了,表面只是送个婢女,暗地里把郡侯府的脸都打肿了。
当然送人不必主家亲自出面,有内府管事的傅母就足够了。把人塞进羊车,结结实实盖好了帐幔,送到郡侯府后巷。登门求见府中管事,因为是辛家派来的人,底下传话的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人迎了出来。虽不知道辛家人为什么来,但依旧热络地接待了,请人进门说话。
余嬷嬷回身,朝果儿看了一眼,“小娘子,走吧。”
果儿这时却畏缩了,脚下踟蹰着不往前迈。余嬷嬷没有时间同她磨蹭,一把拽过她,大步跟上了引路的人。
傅母与傅母之间说话是平等的,若一口气求见老夫人,则逾矩了。
两位内府管事相见,彼此客气地见了礼,余嬷嬷道:“今日冒昧登门,是奉家主之命,给贵府上送个人。”
侯府的傅母姓连,是从北地跟到长安来的,在府里伺候了多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其实两家之间互通有无,周转奴婢,倒也不是多新鲜,但怪就怪在辛韩两府以前从来没有交情。这回平白送个大活人过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连嬷嬷看了眼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不敢轻易接手,迟迟道:“不知贵家主可有什么话托嬷嬷交代?辛府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过,家中老夫人还曾遗憾,不曾有机会结识贵家主。今日贵家主送人过来……”脸上笑着,那笑容里充满了不确定的味道,十分为难地说,“总得有个前因后果,我们才好分辨。”
余嬷嬷道:“也没什么,不过小事,家主有成人之美。”边说边把果儿往前拉了拉,“这是我们府里头等的婢女,很会察言观色,也会讨主人欢心,日后到了贵府上,定能好好办事,嬷嬷不必担心。”
连嬷嬷愈发茫然了,与身边的仆妇交换了下眼色,忙岔开话题道:“只顾着商议,慢待了。先请坐吧,吃上一盏饮子解解暑,再慢慢说其他。
余嬷嬷摇了摇头,“吃茶有的是时候,今日我来,不是来喝茶的。”说罢一笑,“想必我不说出个所以然,嬷嬷也不敢留人,这样,等郡侯回来,嬷嬷可以让郡侯认人,若是认得便留下,给府上做做粗使也好。”
这下连嬷嬷明白过来,忽然提起郡侯,想必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都是精干的管事,手上办过很多差事,有一点风吹草动,转眼便警觉起来,笑道:“嬷嬷也说我们不敢随意留人,且家中使唤的人手够了,多一个,不知该往哪里安置……还请嬷嬷赏我个明白,我也好向家主回禀。”
余嬷嬷早知道有这番推诿,沉默了下,转身撩开果儿帷帽上的面纱,赫然露出一张带伤的脸。
“这女郎,是我家二夫人门下的婢女,我家二夫人很是器重她,平时繁重些的活儿,从来不要她干。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女郎一心向着贵府上,似乎与贵府郡侯也有些交情。我们家主向来宽宏慈悲,得知了她的心思,也不便强留。今日命我把人送来,另有身契一封,一并交给嬷嬷。嬷嬷且把人留下,拿不准主意先回禀上去,倘或郡侯也不肯留,我们再把人带回去就是了。”
余嬷嬷说完,从边上人手里接过信匣来,交到连嬷嬷手上,不等连嬷嬷再说什么,抬手挥了挥,“我们走。”
连嬷嬷“嗳”了声,眼睁睁看着她们去了,再追赶,大可不必,人家必定是师出有名,不过难听话没有说透彻而已。
再看这女郎,眼泪汪汪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只好无奈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郎抚着红肿的脸颊,颤声道:“苏果儿。”说罢又央告起来,“嬷嬷,我要见郡侯,请嬷嬷代我通传。”
这下是再清楚没有了,看来就是与郡侯有关。
蹙眉又看她一眼,连嬷嬷道:“阿郎暂且不在家,先见过老夫人吧。”
武陵郡侯的母亲封陈国夫人,因为丈夫病死,儿子封了郡侯,自己便颐养天年,不怎么过问外面的事了。但北地凌氏出身,当家自是一把好手,像这等大事,连嬷嬷不敢擅自做主,自然立刻要回禀到她面前。
取下果儿头上帷帽,连嬷嬷边走边吩咐:“跟我来。老夫人面前不要说谎,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有一个字错漏,更不要随意搪塞,知道么?”
果儿道是,抹着眼泪被带进了上房。
彼时陈国夫人刚饮过茶,正坐在胡榻上与身边的仆妇说笑,见连嬷嬷带了个陌生人进来,尤其那女子脸上有伤,还噙着眼泪,笑意一下就没了。坐直身子问怎么回事,视线从果儿身上掠过,转头问连嬷嬷,“这是何人?”
连嬷嬷道:“先前右仆射府上来了位内管事,带来这位女郎,另附了一张身契,说送予我们府上。老媪问了,那内管事不怎么愿意说,只说这位女郎与阿郎相识,请阿郎见过了,再决定留与不留。老媪料想,此事恐怕不简单,所以将人带来,请老夫人定夺。”
陈国夫人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右仆射府上……与我们平常没什么往来,再说送了人来……”还是个挨过打的,看来事情不大妙。
心头隐隐发紧,陈国夫人问:“你是辛府谁的婢女,如何结识了郡侯,一一给我说来。”
果儿先前在辛家怕被打死,到了这里,见了武陵郡侯的母亲,心仍旧不能放下,在那道锐利的目光下,愈发感到战战兢兢。
所以要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即便扭曲些事实,反正也不会有人去对证。便肃了肃道:“回禀老夫人,婢子是辛府二娘子房里侍奉的,六岁入了辛府,一直到今日。前阵子……婢子与我家小娘子一同去西明寺进香,偶遇了郡侯,小娘子对郡侯一见钟情,每每催促婢子给郡侯送信。但郡侯对小娘子无意,随意敷衍过几次,就不怎么愿意理会二娘子了。二娘子恼羞成怒,认定婢子与郡侯有私情,今日把婢子毒打了一顿,送到贵府上来了。”
本以为这些话,对陈国夫人总有触动,却没想到她淡漠得很,反问道:“那你与郡侯,到底有没有私情?”
果儿怔了下,被打红的脸颊更红了,眼神闪烁着,半晌低下头道:“婢子与郡侯……两情相悦。”
陈国夫人一听,顿时笑起来,“也就是说,郡侯没有看上辛家二娘子,却看上了二娘子的婢女,是吗?”
不知为什么,这话问出口,充满了嘲讽和不实的味道,连果儿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陈国夫人身边的仆妇们,嘴角抿出了扭曲的笑,一个年轻妇人说:“辛家刚被指婚太子的大娘子,生得名动长安,人人说起辛家的女郎,没有一个不夸赞一声好的……”说罢视线一转,落在果儿身上,语调里满是不可置信,“阿郎果真能看上这位女郎?”
陈国夫人一哂,“若果真如此,那便是他瞎了眼。”
果儿惶然,心头急跳起来,“老夫人……”但话未说完,便见陈国夫人抬抬手,截断了她的话。
转而问连嬷嬷,“先前辛家人提起阿郎,说了什么?”
连嬷嬷道:“什么都不曾说,甚至连她是辛二娘的婢女都不曾提起,只说是二夫人门下人,与我们阿郎有些交情,别的一概没详谈。”
陈国夫人听罢,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清流望族重名声,轻易不让闺中小娘子扯上关系,纵是起了怨怼,也不说人半句不好。反观这贱婢,句句抹黑主人,把服侍了多年的小娘子描摹得尖酸善妒,可见是个心怀鬼胎的鼠狗辈。”
果儿急了,卷起袖子给众人看,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老夫人,娘子将我打成这样……”
“你一个卖身为奴的卑贱之人,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却背着主人与男子勾缠,难道不该打吗?”陈国夫人说罢,厌烦地调开视线,对连嬷嬷道,“阿郎还未婚配,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将来怕是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进我们侯府。你找个胡商来,赶快把她卖到波斯去,这辈子都别让她回来。”
果儿一听,眼前顿时金花乱窜,身上一软便瘫倒下来。
陈国夫人不由唾弃:“为了这种货色,害得我们不好向辛家交代了。”
恰在这时有人通禀,说阿郎来向老夫人请安了。
陈国夫人抚抚膝上褶皱,板着脸道:“来得真快,别是听见消息了。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该说的都说清楚,也好。”
第28章 话说半截的人最不可爱。
武陵郡侯走得匆匆, 下值后经过坊门就听见有人在议论,说看见辛家往郡侯府后门上运东西,“起先是好几个包袱, 后来见人押出个女郎来, 一路拖拖拽拽送进了边门。”
武陵郡侯听在耳里, 心头忽地悬起来, 隐约觉得要出事了。到家后一问,才知道确有其事,辛家来的人已经送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正在盘问。
关于自己的母亲,对于武陵郡侯来说是家中最权威,甚至比父亲在世时, 还要令他畏惧几分。尤其现在大历建国,郡侯府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她, 连自己这爵位, 也是看在她与亡父的份上,朝廷才赏赐的。
辛家这通作为, 恐怕早就把母亲气坏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母亲寝楼前, 远远看见母亲常用作纳凉的亭台上半垂着竹帘, 竹帘底下透出好几个身影。他不敢耽搁,顺着台阶进了厅内, 打眼一看便见果儿垂首站在那里。听见脚步声, 忙回头看, 见到他顿如见了救星一样, 既惊且喜地唤了声郎君。
他唇间嗫嚅了下, 那句“卿卿”险些脱口而出, 但见母亲冷冷看着自己,只好又憋了回去。
稳住心神走上前,向上座的母亲叉手行了个礼,再望向果儿,见她脸上带着伤,就知道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一霎满心怜悯,男人维护爱人的劲头一旦兴起,总得拿出些担当来,便对母亲道:“阿娘,一切先放一旁,我看她身上有伤,还是找个医官来看一看吧。”
可惜缓兵之计不管用,陈国夫人冷冷道:“这点伤,死不了。当初你阿耶身上扎了两箭,还策马三十里赶去与大军汇合,如今她不过吃了几记耳光,也站在这里好半晌,难道见了你,就要倒下了?”
这话说完,正准备酝酿晕倒的果儿,不得不取消了计划。
武陵郡侯没有办法,两下里对望,果儿泪眼婆娑,轻轻抽泣道:“郎君,小娘子容不下我……我在西明寺遇见了大娘子……”
零零散散的几句话,武陵郡侯明白了,陈国夫人也明白了。
“原来这事还被辛家大娘子知道了。”陈国夫人哼笑起来,“你们可真会替我找事,不知道那辛家如今和东宫连了姻吗?人人巴结都来不及,大郎,你也巴结,巴结上了她家的婢女,真是干得漂亮!”
武陵郡侯红了脸,他母亲说话一向如此,从来不留半分情面,即便当着满屋子仆妇的面,也是一样。
平常如此就罢了,但在果儿面前,他还是要维护尊严的,略沉默了下道:“这件事,就算是儿做错了,如今人既然送来了,就请阿娘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什么?”陈国夫人道,“人家送你个婢女,你就欢天喜地笑纳了,堂堂的郡侯,原来只配与人家的婢女纠缠,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你看看……”陈国夫人抬起手,指了指果儿的面门,“打得这个模样送进来,这是在打她吗,分明是在打你,打我们郡侯府的脸,你看不出来吗?我问你们,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惹得人家如此恼恨。今日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否则这个结解不开,郡侯府就要与辛家结一辈子的梁子……大郎,你知道其中利害吗?知道将来,你会处于何等险困的境地吗?”
武陵郡侯哪能不知道,其实这件事若能像果儿计划的那样一直捂着,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只是没想到刚才会面之后,她在西明寺遇见了辛家大娘子。辛大娘子许了两朝太子,怕是不简单,倘或把一切都逼问了出来,那么后果确实严重,辛家没有直接登门质问,已经是顾全脸面的了。
他看看果儿,心里知道先前的筹谋说不出口,犹豫了半晌才含糊道:“阿娘别问了,我与辛二娘子没有婚约,这件事,用不着给她什么交代。”
陈国夫人被他的一根筋气到了,转头对身边的仆妇道:“你们瞧,你们的阿郎就长了这样一颗脑袋。”说完又望向他,“你是不用给人家交代,人家还宽宏大量,把人给你送来了,另附上了身契。如今这贼婢是你的人了,大郎,你该欢喜了是么?可以不顾廉耻,正大光明地抬举她了,是么?”
越是这么问,就越知道这事成不了,武陵郡侯先前豁出脸面把人留住的勇气,忽然消磨了大半。
他看看梨花带雨的果儿,又看看上座的母亲,想了想,终于做出了自以为最大牺牲的妥协,“儿把她带到别处去安置……”
“混账!”陈国夫人拍案道,“你还打算堂皇地养起外室来,嫌脸丢得不够,想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如今长安和东都的女郎们,个个主意大得很,只要听说男子有宠婢、有外室,就不会与你缔结婚姻,难道你打算让这贼婢成为你的正室夫人?我劝你,赶紧打消了念头,给我上辛家负荆请罪去。他家二娘子既然心悦你,说不定还有补救的机会,反正已经没脸了,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好好低头认个错,置办上重重的聘礼,把亲事定下。”
可他们的谋划,只怕早就把辛家得罪彻底了。他不敢让母亲知道内情,更不会上辛家自取其辱。
果儿惨然望着他,“郎君,你不能去……”
招来了仆妇的呵斥:“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要是再敢插嘴,就把你的嘴堵起来。”吓得果儿一激灵,再不敢多言了。
武陵郡侯也沉下心来,对母亲道:“阿娘,辛家我是绝不会去的,得罪了他们,大不了日后永不来往就是了。”
陈国夫人听后,愈发对他感到失望。亡夫留下的几个儿子里,他的资质最是平庸,仗着是嫡长,才坐上今天的位置。他没什么远见,且也不懂筹谋,即便你为他操碎了心,他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