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娘看了她半晌,忽然“啊”了一声,“小娘子不是想吃玉尖面吗,婢子让厨上蒸了,现在应当熟了,我去看看。”说着便快步离开了。
居安嘟囔不休,最讨厌话说半截的人。
正摇着羽扇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半路上看见父亲回来了,忙喊了声“阿耶”。
辛道昭摆了摆手,“大热的天,别在园里乱逛,看中暑了,快回去!”自己匆匆进了上房。
房里的杨夫人正在练字,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忙放下了手里的羊毫。
屏风那边一个人影闪过,很快进了内堂,辛道昭喊了声“夫人”,一面招呼她过来,“我今日中晌连饭都没吃,找见了赵王与他寒暄两句,打听那日起宴办得是否顺利。结果赵王闪烁其词,看样子没有上回热络了。”
杨夫人道:“怎么,他家世子觉得咱家殊胜配不上赵王府?”
辛道昭也蹙起了眉,“我见他这副模样,心就凉了半边,料想他家是没有这个意思了,只是话不好说透,倒弄得咱们家姑娘上赶着似的。后来才听见他半吞半含说起,说什么洛阳花好,不敢攀摘。”
杨夫人倒不解了,“这是何意啊?花就长在那里,既是不敢攀摘,还起什么宴?”
“我也是这样想,暗里话赶话的逼他说出实情。他说太子与殊胜的事,如今朝中都知道了,他很愿意与咱们家结亲,又怕夺人所好,将来不好收场。”
杨夫人听得置气,“宫中不是没有下旨吗,若长久不降旨意,或是哪天换了别家,那殊胜怎么办?难道还去东宫做良娣不成?”
辛道昭点头,“我也不平,又不能去问圣上,心下真是憋屈得很。”顿了顿又道,“不过赵王见我愤愤,倒是透露了内情给我,说宫中已经在筹备,不日就要降旨了。”
杨夫人道:“是降与咱们家,还是降与别家?”
辛道昭十分肯定,“一准是咱们家。”
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杨夫人长出一口气,回身坐进了圈椅里。想起那日居上提及赵王世子便明亮的眼眸,分明是更属意于那位世子。如今宫中真要定准了,也不知她欢喜不欢喜,称意不称意。
“可要告诉殊胜?”杨夫人沉默良久方问丈夫。
辛道昭说:“再等等吧,旨意降了便降了,要是等不来,反倒心里焦急。”
其实这件事,焦急的只有辛道昭夫妇。说实在话,女儿真进了东宫,将来礼数多,行动受限,诚如白养。但这又是份巨大的荣耀,满朝文武没有几家能顶得住这种诱惑。
诚然,早前门阀大兴时候,嫁女甚至看不上帝王家,但今非昔比了,上位的就是门阀,且新帝收拢了权柄,世家已经需要依附皇权而生,只有联姻,才能更加紧密地联合。
好在殊胜这孩子虽脾气不好,但大是大非上懂得顾全大局,将来就算旨意下了,也不会吵闹。
老父老母忽然又生出些许不舍来,彼此坐在圈椅里,良久不曾说话。
好半晌,才听见杨夫人问:“若是钦定了太子妃,可是立刻就要入宫?”
这点辛道昭也不敢肯定,“听说北地习俗不一样,也不知规矩会不会搬到长安来。若是照着前朝旧俗,旨意一降,孩子就要入宫,不到大婚爷娘是见不着面的。”
“那北地是怎么安排?”
辛道昭说:“有专门为联姻设置的女学,与门阀结亲的女郎都送进女学里受女师调理,学得差不多了,就可归家待嫁。”
杨夫人不大称心,“还要受女师调理……咱们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子,世上有几个女师能教导她们?”
妻子护女心切,在她眼里孩子千好万好,用不着调理。辛道昭笑了笑,“殊胜行止尚可,脾气欠缺圆融,多些磨砺也好。”心里却隐隐担忧,别回头三句话不顺心,抓着女师一顿好打。
反正真要是到了这一步,再好生叮嘱吧。夫妇两个看着外面艳阳高照的庭院,白辣辣的日光,照得他们眯起了眼。
就这么等了两日,宫中的圣旨果然到了,毫无意外地册封了居上为太子妃。没有良娣,没有良媛,就她一个,算是给足了辛家面子。
送走了宣旨的官员,阖家女眷忙着上来查看圣旨,一堆称赞品德的溢美之词,好多和居上不搭边。但是没关系,圣上说你有你就有,可以心安理得接受。
尘埃落定了,李夫人反倒感慨起来:“终究是为了一大家的体面和荣耀,把殊胜填进去了。”
填进去这个词说得好,欣喜之外,饱含愧疚和遗憾。
大家看向居上,命里注定要当太子妃的人,转了个弯,还是走上了老路。
居上见大家眼神里带着心酸,笑道:“先前的图谋不是成了吗,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还是太子妃,不过太子换了人当,就当一番新鲜体验,没什么不好。”
她极力宽慰大家,但自己又因错过赵王世子而惋惜。越得不到越念念不忘,居上的心里,从此有了不可磨灭的白月光。
当然与当朝太子结亲,那种盛大的阵仗,着实可以满足人的虚荣心。过礼当日周围坊院的人都来观礼,看着大小妆抬九十九,源源不断运进辛家大门。五色彩缎、如山的铜钱,还有猪羊牲畜、米面点心、奶酪油盐……将辛府的前院堆得满满当当。
宗亲里挑选出的函使和副函使送来通婚书,上面很真诚地写着承贤长女玉质含章,四德兼备,愿结高授。辛道昭将早就准备好的答婚书恭敬奉上,互相交换之后,六礼就完成了一大半。
居上站在边上看着,看出了旁观者的乐趣,待到阿耶的视线向她投来,她才意识到这件事和自己有关。
不过太子很高贵,结亲只须降旨,不用亲自前来,少了很多尴尬。
待一切礼节都过完了,辛道昭才将函使拉到一边询问:“小女何时入宫?”
函使是宗族中有声望的长者,与辛道昭同朝为官,后面的安排还是知道的,偏头道:“新朝初建,陛下不打算沿用前朝旧习,也不以北地风俗为准,会在城中择一处作为太子行辕,请太子妃在行辕中暂居,学习宫中礼仪之外,多与太子殿下相处。”
“与太子殿下相处?”辛道昭诧然,“这意思是太子大婚前,也留宿行辕?”
函使说可不是,“如今的年轻人,个个有主张,唯恐婚后起龃龉,婚前多相处,日久生情了,夫妇将来才能和谐。”
辛道昭茫然眨眼,心下觉得不妥,自家的女儿还未成婚,就和太子住在同一屋檐下,那岂不是要吃大亏?
可是宫中既然这样安排,实在是难以推翻,想来还是顾忌殊胜与前朝太子定过亲,帝后拍脑袋一合谋,想出了这么个损招。
罢了,还有什么办法,至多搬入太子行辕的时日,再行商议。
可谁知函使临走的时候特意叮嘱:“别拖延得太久,尽快送太子妃入行辕。行辕中备了教授规矩的傅母,待合乎宫中标准了,就可以回来待嫁。”
辛道昭只得说好,客气地将一干人送出了府邸。
回到厅房里,正听见妻子在教导女儿:“虽说名正言顺,但还是要守礼。女孩儿家,保全自己最要紧,与太子殿下保持些距离,夜里睡觉警醒着点。”
居上诺诺答应,为了让母亲宽怀,咬牙切齿地说:“我有一双拳头,能够护卫自己,太子敢造次,我就敢打人。”
打人这件事,好像不太好,杨夫人道:“那是太子殿下……下手不能太重,万一闹起来不好收场。”
辛道昭皱眉,“怎么这样教唆孩子,还动拳头,那是能够随意动手的人吗?其实细想想,这样也好,不在宫中,行动自由些,要是果真与太子合不来……你且回家,阿耶想办法上疏陛下,请求撤婚。”
阿耶表了这样的态,让起先不怎么当回事的居上,感受到了什么叫重任在肩。
父亲疼爱女儿,愿意上疏拒婚,这年头没有强买强卖的婚姻,但真正实行还须有胆量,也要冒被针对、被贬黜的风险。她知道其中利害,父亲越是这么说,她越是不能让爷娘担心,便坦然道:“算命的说我天生好命,先前和存意只能说将就,这位太子,应该不比存意差。”
那倒是,辛道昭侃侃告诉妻子:“太子殿下身长七尺,容貌清俊,且为人谦逊,行事很有手段。”
居上咧嘴讪笑了下,心道确实是很有手段,使坏也很有手段。
杨夫人不以为意,“我连金面都不曾见过,别同我说,说也没用。”
女儿要是嫁给一般人家,新郎子过礼当日是要登门请安的。如今许了太子,也不知太子是不是看不起岳丈家,连面都不露,这让作为岳母的杨夫人有些不满。
李夫人在一旁说罢了,“那是储君,将来要接任帝位的……”
辛道昭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话且不敢随意说,虽是实情,传出去也不好听。”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略站了会儿,又忙于清点财礼去了。
居上从厅房里退出来,姐妹三个在园子里漫步,居安追问居上:“阿姐要去行辕了,我往后还能见到你吗?”
居上说能啊,“行辕又不在宫里,和一般宅邸一样建在坊院,你想见我的时候就来找我,或是等我混熟了,也能偷偷回来。”
居幽觑觑她,欲言又止,若论心迹,还是很羡慕她的,至少婚事定下了,心思也就定了。
自己这头呢,好像越发玄妙了,阿兄带回了郡侯府的消息,家业也好,爵位也好,都是靠得住的。但很奇怪,近来再也没有一字半句,仿佛这个人不知不觉消失了,明明还在城里,为什么音讯全无了。
居上知道她的苦恼,更希望她能快刀斩乱麻,“既然只是书信来往,断了音讯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可居幽就是个死脑筋,一见钟情后难以自拔。
果儿带着无奈的笑,对居上道:“大娘子,我们娘子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么长时候,婢子都看在眼里呢。”
既然劝不住,那只好再想办法。居上道:“等我和太子有些交情了,托他问问武陵郡侯。”
果儿微怔了下,又望向居幽,迟迟道:“直去问郡侯,让她给小娘子交代吗?这样怕是不好吧!”
居幽也红了脸,“阿姐,我怕失了面子。”
居上道:“自然不会提你,就打听打听他可有中意的女郎,要是另有其人,你心里有数,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其实辛家的女儿配郡侯,并不算高攀,甚至有些低就。这武陵郡侯也属实奇怪,若是不愿意结交,写封信说明就行了,可偏偏吊着。据居幽所说每回当她不抱希望时,必会接到一封书信,信里言辞恳切,说很喜欢这样既近且远的联系,有种朦胧的美感。
居上没好说,朦胧个腿儿!含含糊糊,浪费时间。
可居幽不听话,她这个做堂姐的也不便多劝,眼下先安顿好自己要紧,得了空再去过问居幽的事吧。
很快,太子行辕就筹备好了,在东市以南的新昌坊。
说起新昌坊,不得不提到乐游原,那是个长约二里的园囿,起先不在长安之内。后来经过几朝扩建,慢慢被囊括进了城池,原下四坊,宣平、新昌、升平、升道,成为达官显贵与文人墨客安家的上佳之选。
改朝换代之后,长安城中很多宅邸的家主遭遇变故,新昌坊那个行辕,就是前朝大文豪的旧宅。
将作监修缮用时很快,几乎三五日就焕然一新了。这日宫中派人来通传,说行辕中一切齐备,太子妃随时可以前往。
居上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收拾一番,带上身边侍奉的几个婢女,就往新昌坊去了。
家里人随行送别,一路把她送到行辕门前,宅内穿着女官袍服的人早在门上等候,见正主下车,齐齐向她附身行礼。
那重厚厚的门扉,仿佛隔绝阴阳,阿娘送她进门的心情,简直像送她重新投胎,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女史上来劝慰,笑着说:“夫人不必担心,娘子在行辕之中一切随意,夫人想来探望也不是难事。”
杨夫人闻言,这才略感安心。
其实宫中也有他们的考虑,不必把帝后想得那么尖酸。毕竟孩子在家十几年,不曾离开过爷娘,要是一下子进宫,再也不见家里人,怕有好一阵子要难过哭泣,行坐也不得适应。像现在这样更好,一步步来,先分了家,习惯爷娘不在的日子,将来进了深深宫苑才不会想家。太子妃与一般的皇子妃不一样,他日终要母仪天下,宁愿在行辕中犯些小错,也不要在宫中惹人笑话。
居上迈进了门槛,回身说:“阿娘,阿婶,快回去吧。”
杨夫人妯娌三个勉强含笑,朝她回了回手,“进去……进去吧。”
顾夫人看着她被女史领进宅邸,怅然喃喃:“怎么好似入狱一样,做太子妃,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想象中是什么样呢,高坐厅堂,接受全家小心翼翼的拜贺,然后不再随意见人,等着大婚那日入主东宫,可实际完全不是如此。和凌家不像和高家那样熟稔,也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自然是宫中怎么吩咐,奉旨的臣子就怎么承办。
杨夫人叹了口气,怏怏收回视线,“走吧。”
大家只好登车,坐在车里撩起窗帘再看一眼,这行辕恢弘,景色也宜人,但殊胜会有怎样的际遇呢……但愿神天菩萨保佑吧。
第22章 生猛男鲜。
***
女史将人领进宅邸, 居上转头四下打量,果真是大文豪的旧宅啊,格局开阔, 繁简得宜, 比之辛宅, 尤胜几分。
更新鲜之处, 在于这里没有压人的长辈,早前在家时候听过三婶抱怨,回忆起当年的婆母, 至今心有余悸。说太夫人出身四家之首的清河崔氏,大到为人处世,小到言谈举止, 每一项都有严格的要求,居上的母亲杨夫人因是长媳, 更是饱受其害。后来太夫人过世了, 妯娌三人在过往的年月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才使得多年亲如姐妹, 从来不生嫌隙。
反正三婶极力对她宣扬了一通家有婆母的厉害, 居上虽然不曾见识过, 但心里总有忌惮。不过这里很好, 太子的母亲在宫中,行辕里数太子最大。太子忙于政务, 可能会经常留宿东宫, 如此一想顿觉自在, 这建于山清水秀之地的宅邸, 住住好像也不赖。
女史在前引路, 回头观望时脸上带着和煦的笑, 温声道:“婢子们是昨日入行辕的,这里绿树成荫,离乐游原也近,总觉比城中其他地方凉爽些。娘子早晚记着添衣,千万不能贪凉,受了风寒。”
居上道好,“我们初到这里,处处都不熟悉,一切还需内人照应。”
女史笑了笑,“娘子放心,若有什么交代,只管命人传话。行辕中人,都是为侍奉殿下与娘子设置的,娘子或是有什么想吃的,或是有什么想要的,都可吩咐下去。”一面又道,“行辕里有长史和家丞各一名,是从东宫调遣来的。内院有六位傅母,引导娘子琴棋书画和焚香烹茶,还有两位日常规范娘子言行的教习,及东宫女史十八人,听候娘子调遣。婢子先带娘子去前堂,等众人向娘子见过了礼,再送娘子回园中休息。”
总之来了这里,肯定不像在家时松泛,居上早有准备,因此觉得问题不大。
从前门到前堂,须穿过深幽的木廊,进门便见站得整整齐齐的教习和女史,恭敬向她行礼。
至于长史,居上是见过的,前阵子鄜王劫狱,顺利把她和药藤送进了左卫率府,那时太子来提审,边上就站着这位长史。
因有过一面之缘,长史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叉手向她长揖,“臣高缜,请娘子安康。”
居上想起那日自己的狼狈模样,还有大堂上的剖白,就觉得汗颜不已。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不是说到做到了吗,谁敢笑话她!
于是整整神色,客气地颔首,“高长史不必多礼,以后还请长史多多拂照。”
长史说是,向居上引荐了家丞,“自今日起,由臣等侍奉殿下及娘子。因圣上有口谕,唯恐娘子入宫受拘束,特命暂将东宫左春坊五局搬进行辕,听候调遣。平时诸如膳食、医药、汤沐洒扫等事,由各局专管,娘子若是想读书,还有司经局藏有天下奇书,可供娘子阅览。”说罢又引来八位傅母,“这几位都是皇后殿下挑选出来的内官,助娘子熟悉宫中礼节,日后就在娘子园中听令。”
说起皇后派来的,居上便有些忐忑,先前想称王的心,倏地枯萎了半边。
长史看出来了,笑着说:“娘子是世家出身,言行举止必定无可挑剔。她们不过辅佐娘子而已,娘子不必担心。”顿了顿复掖手道,“娘子路上辛苦,天气又炎热,臣先送娘子回去歇息,且熟悉熟悉这行辕内外,再说其他。”
居上道了谢,又被拱卫着送进了后面的花园。
这花园建得很妙,池子、假山、木回廊,一样不缺,大概为了凸显行辕的作用,将作监规规整整地,将大小院落合并成了两个独立的院子,中间只隔了一堵矮墙。居上站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向东眺望,暗暗嘀咕这么矮的墙,才到她齐肩高,脑袋全露在院墙上,隔壁的动静只要想看,岂不是看得明明白白?
唉,真是费尽心机。居上在长史尴尬的笑容里,体会到了帝后为增进新人感情的一片苦心。
“娘子看,这园里景致不错吧?”长史没话找话般,拿手大大一比划,“娘子若是有事找殿下,直接派人过去通传就好,往南六七丈有个随墙门,可以从那里穿行。”
居上心道这还要绕远路通传?直接隔墙喊一声不就好了。不过碍于至高无上的身份,大概不兴扯着嗓子叫唤,优雅的最终定义就是不断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遂点头说好,“麻烦长史了。”
“不麻烦、不麻烦。”长史笑得像花一样,“臣的存在,就是为了更好地侍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子。”
居上朝隔壁院落看了看,心存侥幸地询问:“太子殿下平时公务很忙吧?早前经常出入左卫率府审案,这里又离东宫这么远……晚上不会回来吧?”
长史那双小眼睛眨巴了两下,十分肯定地说:“行辕就是为了促成殿下与娘子多多接触,特意准备的。殿下平时公务虽忙,但必会遵陛下与皇后殿下的教诲,这段时候会夜夜居于行辕,只要娘子想念殿下,就能立刻见到他。”
居上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念太子?此话从何说起!
反正探得了消息,心里有了准备,居上说好,“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再请教长史。”
长史道是,微微虾了虾腰,带领家丞和内侍退出了院子。
剩下几位傅母,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如何尽职引导,一位姓符的傅母上前行礼,笑着说:“中晌的饭食,典膳局已经开始预备了,再过两炷香便可入席,请娘子暂歇片刻。待申末,张媪预备了茶具,侍奉娘子饮茶。”
所谓的侍奉饮茶,就是要教她煎茶的手法,关于这个居上是不怕的,自己六岁时起就站在顾夫人边上习学,这等高雅的活动,不过是世家大族的日常。
随口应了一声,傅母们暂且退下去了,她在上房转了一圈,一重重的直棂门和纸屏风,构建出厚重典雅的居室。再上二楼,天窗上开出一个圆形的露台,凭栏望过去,对面的寝楼尽收眼底。再仔细一瞧,对面二楼窗后摆着一张罗汉榻,连榻上用的锦被和引枕,都看得清清楚楚。
药藤有感而发,“真是用心良苦,小娘子若不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简直天理难容。”
居上咧嘴发笑,“我以前一直觉得长安开明,却不想北地更超俗。”
尤其帝后,大概因为太子年纪过大,到现在还孤身一人,作为父母便有些坐不住了。不过这楼建得很漂亮,连这用以窥望的窗口都雕琢得玲珑。大家初到一个地方,新鲜劲不曾过,将内外都熟悉了一遍,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吃饭有傅母旁观。居上的教养自是不必说的,怎么用箸、怎么用匙、怎么夹菜、怎么进饭,都有条不紊,让人抓不住错处。
监察的傅母也暗暗松了口气,太子妃出身门阀,从小家中管得严,小时候练成的童子功,可比半路上硬练的强多了。她们这些奉命办事的人呢,正好也偷个懒,不必样样纠正,少了很多麻烦。
一餐饭下来,傅母觉得自己可以向皇后殿下回禀了,进食这一项,太子妃顺利过关。
饭后长长歇个午觉,申末时分太阳西斜,居上出门时,廊下已经安排好了长案。
负责传授茶经的张媪在案后正襟危坐,有了前面的观察,自己也不敢随意托大,慢条斯理道:“救渴,饮之以浆,荡昏寐,饮之以茶。娘子出身世家,贵府上必定教授过煎茶要略,老媪先向娘子演示一番,若有不足,请娘子指正。”
居上牵裙在胡床上坐定,静心看她从备茶开始,一步步安排。
到了备水时,张媪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流者,若是瀑涌湍急,便不可用之,娘子知道为何吗?”
居上说:“漫流者沉淀,激流者泥沙翻涌,因此不可用。”
张媪点了点头,又讲煮水调盐,“其火用炭,忌用劲薪,更不能用松柏之类的膏木生火。初沸,调之以盐,盐能调和茶味,减轻苦涩……”
居上听她讲解,虽然与家中教导的一样,但也用心观察每一个步骤。
张媪加过盐后,有意试探她究竟懂得多少,将手里的水瓢交给她,笑着说:“其后投茶育华,老媪就请娘子动手了。”
像投茶这一环,要是不得要领,三沸后茶沫溢出,难免手忙脚乱,这一环最是检验煎茶者的熟练程度。
结果她看居上从鍑中取了一瓢水,搅动沸水添进茶粉,三沸时浮沫几乎涌出,又从容地浇点茶汤,止沸育华,除去黑沫。等到茶再沸时,那茶汤之上便覆盖了好厚一层沫饽,莹莹地,像落在梅花枝头的积雪一般。
再等分茶,一鍑中只取头三碗,且每碗中沫饽相等,那是煎茶的精华,奇香尽在其中。
居上将三碗茶汤放置在三位傅母面前,含笑道:“我借花献佛,请三位嬷嬷品尝。”
三位傅母谢过了,低头呷了口,细品之下大加赞赏,张媪笑道:“我怕是没有什么可教授娘子的了,娘子蕙质兰心,哪里用得着老媪在一旁多言。”
傅母再客气,身后站着皇后,居上懂得其中分寸,谦逊道:“我有许多不足,还需嬷嬷们指正。这煎茶最难拿捏的是调盐,先前嬷嬷替我加过了,我不过是借着嬷嬷的手艺,煎成了茶汤而已。”
谁都知道那是场面话,但这场面话说得张媪长面子,因此对这位太子妃也颇有好感。
从花园出来,几人边走边道:“长安城中的世家,与咱们北地还不一样,北地豪放,没有长安精细。”
另一个说可不是,“长安于大历,就像沫饽于茶汤,精华全在这里,辛家出来的女郎还用说么。”一面欢喜地拍掌,“可省了我们的事了。遥想当初,我还在元府上做教习,皇后殿下的幼弟郧国公离经叛道,偏要娶一位出身微贱的女郎。那可真是步步劝导,时刻不得放松精神,待人调理出来,我都瘦了好一圈。”
“如此说来,辛家女郎还有什么不曾见过的,要论琴棋书画,怕也不让分毫。”说着说着,竟说出了关公面前耍大刀的羞耻感。
几人捂嘴囫囵笑着,走出了庭院,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乐游原上吹来的习习凉风,将长昼的闷热一扫而空。出了宫廷,傅母们也放松了不少,正盘算着要将食案搬到廊亭下,迎面见太子带着翊卫从门上进来,忙肃容,退到了中路两旁。
太子人虽下值了,公务却不断,又吩咐了一番,方抬手挥退翊卫。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那些教习傅母,家丞忙在他耳边回禀:“郎君,辛娘子已经入行辕了。”
太子颔首,踱步过去问那些傅母:“今日教授的课业,辛娘子可服管?”
说得未来的太子妃浑身长刺,冥顽不灵似的。
几位傅母朝张媪递个眼色,张媪忙道:“禀殿下,辛娘子教养极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老媪等不过在旁侍奉,暂且还不曾发现娘子有何失当之处。”
说得凌溯简直要发笑,那个人,还大家闺秀的典范?一身是胆、力气极大,回想当日,要不是自己腿脚稳健,怕是要被她推得仰倒。
算了,这些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哪里知道她的棉里藏刀,等时日长了,自然能发现她的厉害。
没有再说什么,他负着手踏上了长廊。昨日来这行辕看过一遍,对比时时紧张的东宫,这里的氛围相较之下闲适了不少。
只是园里有些冷清,还好又有人来,即便不相见,知道隔壁院子里住着人,精神上便有了慰藉。
当然,至于是否真能慰藉,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有时乍然想起,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一时意气就向母亲默认了他们之间有情。不过也不算太糟糕,比起那种小鸟依人的女郎,他确实更欣赏独立果敢,毫不矫情的性格。
矮墙很矮,进门的时候不经意朝西望一眼,两个婢女正从廊下走过,西院里静悄悄的,没有看见辛居上。
东院中的女史迎他进门,他上楼打算换衣裳,回身见连通露台的直棂门敞开着,隐约看见对面楼上有人在室内晃悠,料想就是她,便走过去,放下了竹帘。
晚间用暮食,各有各的厨司,用的菜色也以各自喜好为主,互不干扰。
居上听说太子已经回来了,但没有搞好关系的打算。用过暮食之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听着此起彼伏的虫蟊鸣叫,忽然大感萎靡,坐在鹅颈椅上,开始望着满天繁星长吁短叹。
药藤把装有驱虫香料的熏炉放在她脚边,一面替她打扇,一面观察她的神色,“小娘子怎么了?不高兴吗?”
居上怏怏道:“我想家了,想阿耶,想阿娘,想我的屋子,还有玉龟她们。”
药藤明白她的感受,说实话自己也想,甚至想养在后厨的那只狸花猫。但人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能随意回去了,药藤说:“小娘子宽心,婢子们在这里陪着你。”
可是还不够,居上难过得厉害,“你说玥奴想念武陵郡侯,是不是就像我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药藤说:“不一样吧,小娘子想爷娘,三娘子想情郎,我觉得三娘子更难受一些。”
那得多难受啊,居上觉得已经无法想象了。
思念是一种病,心就吊在那里,荡悠悠一阵阵发紧。
居上把脸埋进臂弯,呓语般说:“我想回家……”
十七岁还在想家的女郎,说实话不多见,那些年少就出阁的女郎,到了夫家难道也这样吗?
药藤只好尽力抚慰,拍着她的背心道:“只是暂且不能见到阿郎和夫人,等再过一阵子,小娘子到处混熟了,偷着溜回去看看也不是难事。”
居上听后,愈发要叹息:“这里好吃好喝供着咱们,我还思念爷娘呢,想想存意多可怜,家国没了,爷娘也没了,兄弟姐妹贬的贬死的死,好像世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还从未想过对他忠贞,存意的一辈子真是可悲的一辈子,很不值得的一辈子。
人间清醒的主人,必能教出一个人间清醒的婢女。药藤说:“小娘子不要觉得愧疚,一愧疚就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