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想不出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了。”他说。

  “你已经这样讲过了。”

  “巡洋舰已经在那里,飞机也只在几分钟的航程之外待命,所以那艘潜艇一浮出海面,就会在我们的炮火之下。”

  “只要能发现它。”

  “巡洋舰会尽快派出一队人登岛。布劳格斯随后就到,海岸警备队会担任后援。”

  “可是他们谁也确保不了及时到达那里。”

  “我知道。”高德里曼困乏地说,“我们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了,但这够吗?”

  特里又点燃一支香烟:“岛上的居民怎么样?”

  “那里只有两栋房子。牧场主和他太太住在一栋里,他们有个小孩;另一栋里住着一个老牧工。牧工有一部无线电,他是皇家观察队的,但我们和他联络不上,他很可能把无线电的旋钮始终对准着‘发射’的位置。他年纪很大了。”

  “那个牧场主可能可以起些作用,”特里说,“要是他够聪明的话,说不定可以牵制那个间谍。”

  高德里曼摇了摇头:“那可怜的小伙子是个坐轮椅的。”

  “亲爱的上帝,我们没分到半点好运气,对不对?”

  “对,”高德里曼说,“‘针’占尽了上风。”

  33

  露西变得相当冷静了。她的感情越来越麻木,理智却越来越清晰。起初,她会由于想到和一个凶手同处一室而出现瞬间的瘫软,如今,这种情形已经愈来愈少。她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她做着家务,亨利坐在客厅中读着一本小说,她扫到他的周围时,心中不清楚他对她的情绪变化注意到多少。他很能察言观色,很少有什么事情能逃过他的法眼;刚才在吉普车内外的面面相觑,即使没引起极大的怀疑,也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了。他一定看得出来,她受到了什么事的惊吓。但另一方面,早在亨利早上开车出去之前她就已经惊慌失措了,因为乔发现他们躺在床上:亨利可能以为她是因此才举止失措的。

  她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觉得他对她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只是装作一切正常罢了。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厨房里的衣架上。“我很抱歉洗了这些衣服,”她说,“可是我无法老这么等着雨停啊。”

  他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那些衣服,说:“这没什么。”就又回到客厅去了。

  在那些湿淋淋的雨衣中夹杂着一整套露西干净的干衣服。

  她做了一道蔬菜馅饼当作午饭。

  大卫的枪靠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露西说:“我不喜欢在家里看到装上子弹的枪,亨利。”

  “吃完午饭我就把它拿到外面去。”他说,“这个馅饼味道蛮不错。”

  “我不喜欢。”乔说。

  露西拿起枪,放到柜橱上。“只要乔够不着枪,就没关系。”

  乔说:“等我长大了,我要用枪射德国人。”

  露西对他说:“今天下午我要你好好睡一觉。”她走进客厅,从柜橱的瓶子里取出一片大卫的安眠药。两片药对一个体重一百六十磅的男人剂量够重了,因此,四分之一刚够一个五十磅的男孩睡一下午的。她把药片放到砧板上,分成两半,再分成四分之一。她把一粒放在一个匙子里,用另一个匙子的背面把它碾碎,再把粉末搅进一小杯牛奶里。她把杯子递给乔,说:“我要你把它喝得干干净净。”

  亨利从头到尾瞅着,一语未发。

  午饭后,她把乔放到沙发上,还在他旁边放了一叠书。乔当然不识字,但他听露西读过太多遍了,多得已经自己背得出来。他喜欢翻着书页,一边看着书中的图画,一边背诵书上的文字。

  “你想来点咖啡吗?”她问亨利。

  “真的咖啡吗?”他惊奇地问。

  “我还存了一些。”

  “好啊,请来一杯吧!”

  他盯着她煮咖啡。她不知道,他是否怕她也给他下安眠药。她听到从隔壁传来乔的声音:

  “有没有人在家?”普大声问。

  “没有!”一个声音回答说。

  ——这时乔像每天听到这个笑话时一样,开心地哈哈大笑。噢,天啊,露西想,千万别让乔受到,伤害。

  她斟完咖啡,坐到亨利对面。

  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俩默默地坐着,边啜饮咖啡,边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隔壁乔的背书声。

  “要多久才能变瘦,医生?”普焦急地问。

  “我想,大概要一个星期。”

  “可是我不能在这儿待一个星期啊!”

  乔的声音开始带着睡意,接着就没声音了。露西过去给他盖上了一条毯子。她捡起乔掉到地上的书。这本书她小时候的,书的扉页上有她母亲的字:“给露西,四岁;爱你的妈妈和爸爸。”她把书放到橱柜上。

  她回到厨房。“他睡着了。”

  “那……”

  她伸出一只手。亨利握住那只手,她站起了身。她领着他上楼,进了卧室。她关上门,然后从头上脱下毛衣。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乳房,然后也开始脱衣服。

  她上床的时候,心里想:给我力量吧。这一步是她所担心的,她没把握能够演得像。

  他上了床,拥抱着她。

  没过多久,她发现她根本不用假装了。

  她在他的臂弯里躺了一会儿,思忖着:一个人怎么可能杀起人来那么冷酷,而爱起来又那么温柔?

  但她嘴里说的却是:“你要不要喝杯茶?”

  他笑了:“不,谢谢你。”

  “我想喝。”她挣脱他,坐起身。他一动,她就把一只手放到他平平的肚皮上,说:“你别动,待在这儿。我把茶端上来。咱们还没完事呢。”

  他又笑了:“你倒是真想把四年荒废的时间都补上呢。”

  她一出房门,笑容立即像面具似的从脸上掉了下去。她光着身子快步下楼,心在胸口怦怦直跳。在厨房里,她故意把壶往炉上碰,还把瓷器弄出响声。随后她便穿上藏在湿衣服中间的那套衣服,她的手抖得几乎扣不上裤扣。

  她听到楼上的床吱嘎作响,她原地僵立着,听着,心想:待在那儿!别下来!幸好他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准备妥当,走进客厅。乔睡得很香,还在磨牙。露西祈祷着:亲爱的上帝,千万别让他醒来。她抱起他。他在睡梦中咕哝着什么,是克里斯托弗·罗宾的故事,露西紧闭上眼睛,期盼着他别出声。

  她用毯子把他裹好。她回到厨房,伸手到柜橱顶上去抓那支枪。一下没抓好,枪掉到了架子上,打碎了一个盘子和两个杯子,那声响大得惊人。她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亨利从楼上叫道。

  “我把一个杯子掉地上了。”她喊道,压不下去声音里的颤抖。

  床又响了起来,她头上的地板又有了落脚的声响。现在要停止行动为时已晚。她拿起枪,打开后门,抱起乔,向车库跑去。

  她跑在路上,心里一阵惊慌:她把钥匙放在吉普车里没有?她肯定放了,她向来都是把钥匙留在车里的。

  她在湿泥里一滑,跪倒在地上。她的泪水一涌而出。她有一阵禁不住想待在那里,让他抓住她,像杀她丈夫那样杀死她好了;但一想到了怀中的孩子,她又站了起来继续跑。

  她进了车库,打开了车门,把乔放到座位上。他歪到了一边。露西抽泣着把乔扶正,但他立刻又倒向了另一边,她跑着绕到车子的另一侧,进去,把枪放到两腿之间。

  她转动钥匙。

  引擎响了两声便熄了。

  “拜托,拜托!”

  她又打了一次火。

  引擎吼叫着发动了起来。

  亨利从后门跑了进来。

  露西加大油门,把排挡杆推到前进挡上。吉普车从车库里跳了出来。她拉开手动油门。

  车轮在泥里转了一下,便走了起来。亨利赤脚在泥地里追着车子。

  她意识到他越追越近了。

  她用尽全力推着手油门,几乎把那细细的杆子弄断了。她沮丧得真想高叫。亨利这时只有一码左右的距离,差不多和她拉平了。他像个运动员似的跑着,两臂活塞般地摆动,赤脚蹬踏着草皮,两腮鼓着吐气,裸露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引擎尖叫着,自动换挡时车子稍稍一震,然后便得到了新的动力。

  露西又往侧面看了一眼。亨利似乎明白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向前一跃,用左手抓住了车门的把手,右手也伸了过来。他被车子拖着,紧跑了几步,几乎脚不着地。露西瞪着他那张由于用力而憋得通红的脸。

  她突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从方向盘上抽出一双手来,伸出打开的窗口,狠下心用留着长指甲的食指向他的眼睛戳去。

  他松开手,摔下车去,用两只手捂着脸。

  他和吉普车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大了。

  露西意识到自己在像婴儿般地哭泣。

  车子驶出她家两英里,她看到了那辆轮椅。

  它像一座纪念碑似的屹立在崖顶上,傲然承受着连绵的风雨。露西从一个小坡向它驶去,看见由铅灰色的天空和沸腾的大海衬托出来的轮椅的轮廓。那奇特的模样既像一个连根拔起的树留下的空坑,又像一栋窗户破损的房子——看来乘车的人曾经挣扎过一番才摔出去。

  她回忆起她在医院第一次看到这辆轮椅的情景。当时,轮椅崭新光亮,立在大卫的床边,他很在行地一摆身体,坐了进去,在病房里转来转去,显摆了一番。“这轮椅和羽毛一样轻灵——是用飞机的合金制造的。”他用不稳定的热情说着,在一排排病床间加速转动着。他背对着她,在病房尽头把轮椅停下,过了一会儿,她从他身后向他走过去,看到他在流泪。她当即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什么也没说。

  那是她最后一次能够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