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神秘手指

  当卡嗒声开始响起时,欧华·米塔正独自坐在他与妻子同住的皇后大厦内。他是纽约最不具知名度的合格会计师之一,而他的妻子维蕾则是纽约最不具知名度的牙医助

理之一。她在看完新闻后,下楼到街角的商店买冰淇淋去了。她并不喜欢新闻后播出的“紧张时刻”这个益智节目,她说她讨厌主持人的德性。不过,欧华知道,其实真正

的原因是“紧张时刻”这个节目会让她自己觉得愚蠢。

  卡嗒声来自走廊底部的浴室。一听到这声音,欧华便会马上全身紧绷。并非有吸毒者或小偷在那里,也不是窗户纱窗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一只老鼠躲在洗脸盆或

水管中。他不理会这声音,不动声色地看着电视节目,希望卡嗒声能自动消失。但结果不然。广告开始时,他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口。门半掩着,他能清楚地听到

卡嗒的声音。几乎可以确定是一只老鼠或野鼠的爪子在磁砖上刮出的声音。

  “该死!”欧华骂了一声,转身大步走进厨房。

  在厨房的瓦斯桶和冰箱中间,摆着一些清洁用具,包括拖把、装着破抹布的水桶、扫把和靠在旁边的畚斗。欧华一手倒拿起扫把,另一手拿着畚斗充当武器,穿过客厅

,来到浴室门口、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卡嗒。卡嗒。卡嗒。

  这声音非常小,可能不是野鼠。然而,欧华心里里却坚决认为那是老鼠,而且还是纽约鼠:丑陋而多毛,有着一对小而黑的眼珠;像电线般的长须,突出的牙齿翘出嘴

唇。一只令人讨厌的老鼠。声音极小,几乎可说是纤弱。此时,电视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哪一位苏联疯子在同一个晚上被枪击、刺杀并勒死?”

  “是列宁吗?”一位参赛者回答。

  “是拉斯普廷,笨蛋。”欧华自言自语地说。他把畚斗换到拿扫把的那只手,然后将另一只手悄悄伸进浴室,把灯打开。他跳进浴室,迅速奔至浴缸旁,把自己塞在窗

户底下肮脏的角落里。他讨厌所有的老鼠,讨厌所有体积小的、有毛的、会吱吱叫的、跑得很快甚至有时会咬人的东西。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要处理它们,最好赶快做。坐

在椅子上不理会那声音,对他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维蕾在看新闻时就已喝了许多啤酒,等她从超市回来,一定马上要上洗手间。如果有一只老鼠在浴缸的话,她一定会把

整个屋顶都掀掉,然后还是会命令他做份内应该做的事,要他赶快把老鼠处理掉。浴缸是空的,平常他们都用淋浴,在缸底有一条水管像死蛇般躺在那里。卡嗒声不知道在

欧华开灯还是在他进浴室时就停了,但现在声音又开始了,就在他背后。他转过身,走了三步,面向浴室的洗脸盆。他举起扫把,当把手举到靠近下巴的地方时,他吓了一

大跳。他看到一根手指在洗脸盆中摸索着,从排水洞口的地方爬出来——一根人类的手指。

  这根手指静止不动了好一会儿,好像知道自己已被发觉了。而后,它又开始移动,像虫蠕动般,在洗脸盆四周粉红色的珐琅面上摸索着。它摸到白色的橡胶水塞,然后

又落下到磁面上。这吵杂的卡嗒声根本不是老鼠的爪子发出来的,而是那根手指。

  欧华大叫着,丢掉扫把,跑向浴室门口。恐慌之下,肩膀猛地撞上墙壁。他冲出浴室,用力把门关上,用背把门顶住,呆呆的站在那里喘息,心脏猛烈地跳动着。

  他在那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这时,电视节目主持人正指导今天的三位参赛者进行下一道试题。虽然欧华回神过来,却一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忘记了

自己到底是谁。

  真正使他回神的是节目里“每日双重特彩”单元的电子铃声。

  主持人说道:“这一题和太空航行有关。”一位看起来很弱的的参赛者正低声咕哝着说:“现在我有七百元,到底该下注多少呢?”

  欧华离开浴室门口,发着抖走回客厅,手中依旧握着畚斗。他看了一眼手上的东西,便把畚斗丢在地毯上。结果扬起一阵灰尘和一声小小的砰击声。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欧华颤抖地安慰自己,然后一屁股栽进沙发里。“好的,米德蕊,这题你下注五百元:哪一个空军基地有‘小试验场’之称?”

  欧华盯着电视。米德蕊是一位长得獐头鼠目的矮小女人,耳朵带着一个大助听器,正专心想答案。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欧华坚定地说。

  “是……凡迪堡空军基地。”米德蕊答道。

  “是爱德华空军基地,白痴!”欧华说道。旋即,主持人便证实欧华的答案正确无误。

  欧华喃喃而重复地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然而,维蕾就快回来了,而扫把却还留在浴室里。

  电视节目主持人告诉参赛者及现场观众,即将进入下一节的比赛。随后,广告上场了,一位政客出现在荧光幕上,开始解释他为何再度参选。欧华站了起来,虽然双脚

不再抖动,但他也不想再走回浴室。

  “没事,”他对自己说:“很简单,事情就是这样,你只是产生暂时性幻觉,这种事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常听人讲起,是因为他们不想谈论……患有幻想症总是

令人尴尬。”

  “很简单,”电视上的政客用一种圆滑、企图令人信服的语调说:“事实非常简单:那就是你们想要一位诚实而又有能力的人来当州长;还是想要一位来自偏僻地区的

职业杀手……”

  “我敢打赌,那一定是水管里的空气声。”欧华自语道。虽然那个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像。

  维蕾就快回家了。随时,说真的。

  他站在浴室门外,仔细听着。

  卡嗒、卡嗒、卡嗒。听起来像是全世界最小的盲人用他的拐杖在磁盆上轻轻敲着,像在摸索出路,在检查周遭的环境。

  “是水管的空气声!”欧华用演讲般强硬的语气叫道,然后大胆地把浴室门推开。他弯着腰,匆忙拿起扫把,抓了便往门外冲。

  他回到浴室门外,继续听着。

  卡嗒、卡嗒,卡嗒。

  他将扫把及畚斗摆回到厨房内瓦斯炉及电冰箱中间的角落,然后走回客厅。他站在客厅中央,盯着浴室的门看了好一会儿。浴室的门半掩着,门里透出黄色的灯光,照

在窄小的走廊上。

  “你最好把灯关起来。否则维蕾回来又会把屋顶掀了。不用走到里面,只要把手伸进去,把开关按上就行。”

  但是他心里又想着:会不会在他按上电灯开关时,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呢?

  会不会碰到另外一根手指?

  那手指到底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他依旧能听到那声音,那个恐怖的声音,令人疯狂的声音!卡嗒、卡嗒、卡嗒。

  在电视节目中,主持人又开始念下一道题目。欧华走到电视旁,将音量稍微调大一点,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听到任何从浴室传来的声音,什么都没

有听到。那只是微弱的水管空气声。

  维蕾给人的感觉就像那些举止优雅、动作细致的女人,而这些女人都是非常弱不禁风的……但是欧华和维蕾结婚已经二十一年了,他知道维蕾一点都不会弱不禁风。她

不管在吃、喝、工作、跳舞及在做爱上,全都是一个样:活泼而有力。她走回大厦,就像引起一阵小型旋风,一只粗壮的手臂抱着棕色的纸袋,袋子紧紧靠在她右边的胸部

上。她停也没停就把东西带进厨房,欧华德听到纸袋卡嗒作响的声音,听到冰箱打开又关上。当她从厨房出来后,把外套丢给欧华。“帮我把外套挂好,好吗?”她说:“

我要尿尿,快忍不住了唷!”

  “唷!”是维蕾爱用的感叹词之一。这是她平常说话习惯带有的一种韵脚。

  “没问题。”欧华回答,然后拿起维蕾的深蓝色外套,慢慢移动脚步。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维蕾,看着她经过走廊进入浴室。

  “你居然没有把灯关掉,欧华!”维蕾转头大声说着。

  “我故意留着的,”他说:“我知道你一回来就要上厕所。”

  她笑了。他听到她衣服沙沙作响的声音。“你实在太了解我了,难怪大家都说我们还在谈恋爱。”

  “你应该告诉她,先警告她才对。”欧华心里想。然而,他该怎么说呢?总不能说:“维蕾,要小心,会有一根手指从洗脸盆排水孔爬出来。在你弯腰洗脸时,小心不

要让那根手指戳到眼睛!”那只是幻觉。是水管空气和他对老鼠的厌恶所引起的幻觉。

  他手上拿着维蕾的外套,站在原地,等待她是否会尖叫。

  十秒钟过后,维蕾果然大叫了起来。

  “我的天哪!”

  欧华被吓了一大跳,把维蕾的外套紧紧抱住胸前。他的心脏又狂跳起来,只比刚才被吓到时稍微慢一点而已。他想说话,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什么事?”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声音:“维蕾,出什么事了?”

  “毛巾一半都掉到地上了!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啊!”他回答。心跳比先前更厉害了。他想,一定是他刚才冲出浴室时撞到墙壁,才会把架子上的毛巾碰掉。

  “一定有鬼,”维蕾说:“而且,不是我爱唠叨,你又忘记将挂毛巾的吊环放下了。”

  “喔……抱歉。”欧华说。

  “你就只会这样说,”她回应着:“你一定很希望我赶快死掉,省得我啰嗦。你一定这样想!”欧华没作声,心脏仍怦怦跳着,依旧把维蕾的外套紧紧地抱在胸前。

  “哪一位球员是三振纪录的保持者?”主持人问道。

  “是汤姆·史提夫吗?”米德蕊很快就回答了。

  “是罗杰·克雷门!你这白痴。”欧华说。

  哗……冲水的声音传来。此时(欧华才刚恢复意识)他等待的事快来了,刚才的静止似乎无止无尽。他听到浴室洗衣机的吱吱声(他一直说要换掉,又一直忘记),接

着又听到洗脸盆放水的声音,然后又听到维蕾轻快的洗手声。

  没有尖叫声。

  当然没有,因为根本没有手指头。

  “一定是水管的空气声。”欧华更加确信地说,然后去把他老婆的外套挂好。

  维蕾走出浴室,拉一拉裙子。“我买到冰淇淋了,”她说:“是樱桃加香草口味的。可是在吃冰淇淋之前,欧华,我们来喝瓶啤酒如何?是新产品唷!以前没这个牌子

,因为促销,所以我才买了六罐,不多也不少,对吗?”

  “好厉害喔!”欧华皱着眉头说。他心想,刚刚才克服恐惧,喝点啤酒也不错。然而,当维蕾走进厨房拿酒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恐惧感一点也没有消除。

  欧华坐在椅子上,此时主持人正开始宣布今天的最后迷题,但是他心里却想着过去看过的节目里一些有幻想症的角色。这些人不是患有癫痫,就是患有脑瘤。他发觉自

己居然可以一下想起这么多类似的节目剧情。

  “你知道吗?”维蕾带着两杯啤酒走回客厅:“我不喜欢便利商店那些越南人,他们怪怪的。”

  “你看过他们做怪事吗?”欧华问道。

  “没有。”维蕾说:“就是因为没有,才让人更觉可疑。他们一直微笑。我爸爸说:‘不要相信微笑的人。’他还说……欧华,你说对吗?”

  “他真是这样说吗?”欧华不经意地问。

  “他当然这么说。欧华,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苍白?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他心里想。我没什么事好心烦……只不过可能得了癫痫或脑瘤。

  “也许是工作吧!”他说:“我说过那个新客户圣安妮医院的事吗?”

  “关于哪方面?”

  “她们简直是一群鼠辈。”他说。然而,这又使他想到浴室的洗脸盆和排水管。“修女不应该记账,应该有人把这个规定写进圣经,以确保这种事情不被允许。”

  “拉斯罗普先生简直太欺负你了,”维蕾强硬地说:“你必须站起来反抗,否则这种事情会没完没了。你不会想得心脏病吧?”“不想。”欧华说,心里却想着:“我

也不想得羊癫疯或脑瘤。上帝啊,求你让这件事过去好吗?让它就只发生一次好吗?求求你?真的求求你!”

  “你当然不能得心脏病。”维蕾严肃地说:“五十岁以前患心脏病的,几乎没有人能从医院再走出来;何况你才四十一岁而已。你必须要坚强一点,不要当一个轻易被

击倒的人!”

  “我也是这么想。”他闷闷不乐地说。

  在电视中,主持人开始宣布最后一个谜题:“哪一个嬉痞团体曾和作家肯恩·凯西一起搭巴士横越美国大陆?”节目结尾特奖的音乐开始响起,竞赛者急忙写下答案。

那位戴着助听器的女人看起来是不知道答案,她东搔西抓,一副无助的样子。维蕾喝了一大口啤酒。“嗯……味道不错嘛。六罐只要二块六毛七分。”

  欧华也喝了一口,却没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这至少是酒,而且是冰过的,这样就够令人感到慰藉了。在电视上,那两位男参赛者全答错了,这使得那个戴助

听器的女人又有了机会。“是‘快乐男人合唱团’吗?”她写下。

  “笨蛋!是‘快乐顽皮者合唱团’!”欧华骂道。

  维蕾祟拜地看着他。“欧华,什么答案你都知道?”

  “但愿我都知道。”欧华叹了一口气说。

  欧华平常不大喜欢喝啤酒,但这夜他却喝了三罐维蕾买回来的啤酒。维蕾说,早知道他那么喜欢喝这个牌子,她就多买一点。欧华露出牵强的微笑。其实他是希望啤酒

可以让他赶快睡觉,不要让他再想到浴室洗脸盆里的那个东西。可是,啤酒喝多了,反而容易上厕所。大约在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维蕾已进卧室换上睡袍,但欧华却终于

忍不住,只好硬着头皮到厕所小便。

  他走进厕所,勉强自己走到洗脸盆旁,硬着头皮往里看。没有东西。

  他心上的石头放下了。他宁可刚才看到的是幻觉,也不要真的看到一根手指,就算幻觉因患脑瘤而产生也无所谓。不过,他还是不大喜欢往洗脸盆里看……洗脸盆排水

洞里用来拦毛发杂物的滤网几年前就不见了,现在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圆洞,看起来就像一只眼睛,直盯着人看。

  欧华拿起橡皮塞,塞住这个圆洞。

  这样感觉好多了。

  他离开洗脸盆,将毛巾的吊环推回原位,(尽管维蕾刚才抱怨他把吊环弄掉,但是她却没有把吊环推回去)然后走到马桶前。他的习惯是在尿急时才上厕所,而且不太

容易一拉开拉链就尿出来(尤其是在公共厕所,后面排了一长列等着撒尿的人时)。他现在便站在马桶前,心中默数着数字,等待尿液自己跑出来。

  他一边尿,一边数着数。数到十三时,尿也快出来了,然而,他身后突然传来卟哧一声怪声。不需判断,他便听出是橡皮塞猛烈弹出排水洞的声音。他吓得顿时夹紧膀

胱,结果憋出一阵剧痛。

  指甲轻敲洗脸盆的声音又开始了。欧华感到一阵寒意,一滴尿液控制不住滴落入马桶内,发出叮咚声响。他的阳具顿时萎缩在他手里,就像一只懦弱的乌龟躲进安全的

壳中。

  他慢慢转身,满怀不安地走到洗脸盆边,向里面一看。

  那根手指又回来了!这根手指除了比一般人长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欧华看到这根手指上的指甲和两个指关节,外型倒还干净,既未受伤,指甲也不是特别长

。这个手指在他的注视下,仍继续轻敲着磁盆,在洗手槽底部四处摸索着。

  欧华蹲下身子,低头看向洗脸盆底下。洗脸盆连接地板的排水管并不粗,无法让整只手臂伸进去;水管又呈U 型弯曲,手臂是不可能这样扭曲的。究竟这根手指附着在

什么东西上?它能附着在什么东西上呢?

  欧华站直身子,感到一阵晕眩,觉得头部好像快跟脖子分开而掉落。他的眼前出现一大片黑影。

  “我要昏倒了!”他心想。他急忙抓住右耳垂,用力一拉,就像火车司机看见铁道上有障碍物而猛拉煞车杆一样。晕眩是消失了,可是那根手指却还在。

  “这不是幻觉。怎么可能呢?”他可以看到这根手指的指甲上有一滴小水珠,指甲底下还沾上一些白色肥皂泡沫。可以确定的是,刚才维蕾上完厕所后曾用肥皂洗过手

  “虽然真实,但还是有可能是幻觉。”欧华心想:“肥皂和水滴一样可能都是出自你的想象。如果不是想象,那它在里面做什么呢?它又是怎么来的?而且,为什么维

蕾没有看到它?”

  “叫维蕾进来看!”欧华内心有个声音说,但几乎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阻止他:“不!不能这么做。万一只有你看到,而她什么都看不到的话……”

  欧华闭上双眼,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烈地跳动着。

  当他睁开眼睛时,手指还是在那里。

  “你是什么东西!”他喃喃地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这根手指像是听见了欧华的话。它停止摸索,转动了两圈,然后直指着欧华。欧华吓得踉跄倒退一步,

双手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想要把目光移开,想要赶紧逃离浴室,不管是否会被维蕾发现或看到……但是,他现在全身却几乎瘫痪,连把目光移开的力气都使

不出来。

  这根手指就像一根有生命的潜望镜。它弯起第二指关节,手指末端下沉,慢慢触碰洗脸盆的磁面上,然后继续开始先前的探索活动。

  “欧华?”维蕾叫道:“你掉到马桶里去了吗?”

  “我马上出来。”欧华勉强以正常的声音回答。

  他按下马桶冲水钮,然后走向门口去。他不经意从镜子看见自己的模样:眼珠瞪大、皮肤惨白。于是,他在离开浴室前,轻轻捏了双颊两下。

  维蕾走出卧房,想看看欧华为什么去了那么久,结果发现他正打开冰箱在找东西。

  “你在找什么?”她问道。

  “百事可乐。我想,我得下楼买了。”

  “你喝了三罐啤酒、又吃了一杯樱桃香草冰淇淋,还要喝可乐?你会撑坏的,欧华!”

  “我不会。”他说。他如果不舒放一下自己的情绪,才真有可能撑坏。

  “你真的没事吗?”维蕾严肃地看着他,但语气却相当温柔关心。“你的脸色真的很难看,真的。”

  “喔?”欧华勉强回道:“公司最近流行感冒,也许……”

  “如果你真想喝可乐,我去帮你买。”她说。

  “不,不用了。”欧华忙道:“你睡衣都换好了,我只要披件外套就可以出去了。”

  “你上次健康检查是什么时候?欧华,是不是该做了?”

  “我明天就去检查。”他含糊答道,然后走向大门。

  “唉,你这饿死鬼!如果你坚持要到外面去,就披上我的围巾!”

  “好主意。”他穿上外套,背对她扣上钮扣,以免被她看到自己抖动的双手。他穿好外套转过身,发现维蕾已走进浴室。他呆在那儿,等了好一会儿,等着看看这次会

不会听到她的尖叫声。然而,他听到的竟是洗脸盆的流水声,而后传来维蕾充满活力的刷牙声。他仍站在四楼的玄关,发了好一会儿呆。他无法理解,也不知该如何改变这

个事实。他觉得自己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否则就会有大祸发生。至少,得赶快解决小便的问题,否则就要撑爆了。欧华打开大门,准备走出去,但又停下来将维蕾的围巾从

吊勾上拉下。“你什么时候才要告诉她呢?”他内心突然问道。

  欧华不愿再想下去,专心将围巾末端塞进外套的衣领内。

  欧华住在霍金街一栋九层公寓的四楼,下了楼往右走,到霍金街和皇后道大交叉口就有一间二十四小时开张的“雷氏便利商店”。欧华下楼后却往左走,来到这栋建筑

物的末端。那里有一条窄小的防火巷,垃圾箱排在巷子两旁。垃圾箱的间隙里常有流浪汉倒在那里,有些则是醉鬼,他们以烂报纸当床,就这么睡在里头。不过,今天晚上

巷子里似乎没有半个人,这使得欧华感到很高兴。

  他走进第一及第二个垃圾箱之间,拉开拉链,尿了长长的一泡尿。刚开始尿的时候,感觉很舒畅,使他几乎忘了今晚所受的煎熬。可是就在尿快撒完时,他开始想到自

己所在的位置,焦虑和不安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他的位置,简单的说,就是毫不设防的。

  他面对着墙边小便,有一栋温暖而安全的大楼倚靠,可以让他有安全感。然而,他的后面却完全没有防备,要是任何一位吸毒者或恶汉走进来,那就糟糕了。如果进来

的是认识的人,那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管是被二楼的范士德一家人,或三楼的达德巴恩一家看到都不太好。尤其是那个大嘴巴爱丽卡·范士德,要是被她看见,一定会

跑去跟维蕾说的。

  他尿完了,拉上拉链,走回巷口。左右仔细看过两遍后,他才放心地走到雷氏便利商店,向面带微笑、橄榄色皮肤的雷太太买了一罐百事可乐。

  “你脸色很苍白,米拉先生。”雷太太带着一贯的笑容说:

  “你不舒服吗?”

  (噢,是啊,)欧华默想着:(我没事,谢谢你,雷太太。没有比在你店里更好的地方了。)

  “我可能从洗脸盆那里感染了什么病菌了吧。”他对雷太太说。但是雷太太却以微笑说明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多穿点衣服。”她说道:“电台报导说天气快变冷了。”

  “谢谢。”他说道,然后便离开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打开可乐,站在人行道上把可乐灌下肚子。一想到他的浴室已变成敌人的领地,他就觉得浑身上下都有气。

  他走进家门,便听到维蕾轻轻的鼾声。显然三罐啤酒很快就使她进入梦乡。欧华把空可乐瓶摆在厨房的桌子上,在浴室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头轻靠在木门上。

  卡嗒,卡嗒,卡嗒。

  “该死的家伙!”他低声说道。

  这是他从十二岁以来,第一次没有刷牙就上床睡觉。上一次是因为参加夏令营,他母亲忘了把牙刷放进他的行李里。他躺在维蕾身旁,无法入眠。

  他仍能听见浴室洗脸盆里那根手指不停摸索轻叩的声音。

  他知道以这么远的距离,在两道门都关上之后,自己并不是真的可以听到。然而,这声音就是出现在他脑海,这样才真正糟糕。

  “不,这声音不是它发出来的。”他告诉自己:“你知道这都出自你的想象,根本没有什么手指在浴室里。”

  尽管这样可以让他感到安慰些,但还不足以让他入睡。然而,问题仍无法解决。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不可能每天都找理由到外面去大小便。就算只有两天时间,他也怀

疑自己是否能安全解决上厕所的问题。下一次他再到外面上厕所时,会不会遇到邻居或朋友?他从未在电视猜谜节目上看过这样的题目,而他也没有关于任何答案的揭示。

不过,至少他确定,不能再去窄巷里上厕所了。

  “或许,等你习惯了就好了。”他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不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和维蕾结婚已经二十一年了,而只要她和他同在浴室,不管他憋得有多急,就是无法如厕。维蕾可以在他刮胡子时,一边坐在马桶上尿

尿,一边和他谈天。他就不可能这样做,天生就不可能。

  “如果那根手指不肯离开,你最好准备做点改变,”他心里的声音告诉他:“我认为你必须从基本结构上做些调适。”

  欧华转头来看床头柜上的时钟,现在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糟糕的是,他又想上厕所了。

  他轻轻下床,踮着脚尖离开卧室,经过浴室那扇关上的木门(门后依旧不停传来卡嗒、卡嗒声),走进厨房。他搬来一张高凳放在水槽边,然后踏上凳子,对准水槽中

央的排水孔,耳朵则监听卧房是否传来维蕾下床的声音。

  他终于尿出来了……可是,他也已从一数到了三百四十七,打破过去的记录。他把凳子摆回原位,走回卧房,心里则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是能不能撑下去的

问题,我就是不能忍受这种事!”

  当他经过浴室时,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对着木门挥舞起拳头。

  隔日清晨,当闹钟在六点三十分响起时,欧华从床上爬起,蹒跚走进浴室。他往洗脸盆里看去,里面是空的。

  “谢天谢地。”他小声地说,声音轻轻颤抖着,像是经过一场浩劫后好不容易得到救赎——伟大的救赎,感觉就像天降恩泽于他一身。“太好了,谢天谢……”

  话还没说完,那根手指突然又从排水孔弹出来,好像惊奇盒里的弹簧小丑一样。它很快地转了三圈,然后弯曲着,僵硬地指向着欧华。

  欧华倒退了三步,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半句话。

  这根手指开始弯曲又伸直,伸直又弯曲,一上一下,好像在对欧华道早安。

  “去你的!”欧华骂了一声,转过身面对马桶。他决定试试看能不能尿出来……结果不能。他开始冒火,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突然掉过头来一把抓住洗脸盆里的

龌龊入侵者,将它狠狠揪出巢穴,摔在地板上用脚踏个稀烂。

  “欧华,”门外传来维蕾迷蒙的声音:“上好了吗?”

  “好了。”欧华回答,努力把声音控制成正常的音调。他按下马桶冲水钮。

  显然维蕾并不知道、也不在乎欧华的声音是否正常,而且她几乎不在意他的脸色如何,因为她现在因宿醉而头痛不已。

  “这一次虽然不是最惨,不过也够糟了,”她咕哝地说着,走过欧华身旁,猛然拉起睡衣跌坐在马桶上。她用一只手撑着前额:“我再也不要喝那种酒了,什么烂牌子

,只是包装好看而已。应该有人去告诉那些老兄,在酿酒的时候就应该注意,而不是等到事后才处理。”三罐烂啤酒就让人头痛,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特别是雷氏商店卖

的东西,更要特别小心。欧华,亲爱的,能不能帮我拿一些阿斯匹灵,好吗?”

  “没问题,”他走到洗脸盆前,手指又不见了,似乎是维蕾又把它吓跑了。他从化妆镜后的箱子取出阿斯匹灵药罐,倒出两颗。当他准备将瓶子摆回去时,看到那根手

指的尖端又从排水洞中冒出头,突出不超过四分之一寸,转了一圈后,又潜回排水管里。

  (我要把你除掉!)他愤怒地想。他现在心中充塞的只有愤怒……愤怒的情绪在他被连续打击、备受困惑的心中蔓生。愤怒就像一艘巨大的俄国破冰船,划破大块迷惑

的冰块前进。(我一定要捉到你,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做,可是我一定会!)

  他把阿斯匹灵拿给维蕾。“等等,我拿杯水给你。”

  “不用麻烦了。”维蕾闷闷地说,然后把两颗药丸丢进嘴里咬碎。“这样比较快。”

  “你一定很不舒服。”欧华说。他发觉只要维蕾和他一起在浴室,他就一点也不害怕。

  “别担心,”她一边说,一边按下冲水钮,声音更加沉闷了。

  “你呢?你没事吧?”

  “还是不太好。”他老实地回答说。

  “你也头痛吗?”

  “我可没有宿醉,我想是之前跟你讲过的流行性感冒病毒作怪吧!我喉咙很痛,还有,我感觉里面好像有什么异物。”

  “什么?”

  “发炎,”欧华忙解释:“我是说喉咙发炎。”

  “嗯,你最好待在家里休息。”她走到洗脸盆前,取下牙刷,精神奕奕地开始刷起牙来。

  “最好你也待在家里。”他说。虽然他并不希望维蕾留在家里,他希望维蕾还是到牙科诊所上班。但是人就是这样,经常会讲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维蕾从镜子里看着欧华。她的脸颊已恢复红润,眼睛较为有神,似乎恢复了活泼生气。

  “如果我醉到不能上班,那一天就会是我戒酒的日子。”她说道。“我不能不去上班,医生需要我。今天还要把一位病人上面整排牙齿全拔掉。这种工作虽脏,但总得

有人来做。”她朝洗脸盆里吐牙膏沫。欧华在一旁呆呆地想:下次它弹出来时,就会沾满牙膏,天啊!

  “你留在家里,注意保暖并多补充水份。”维蕾说,她现在已经习惯用护士惯有的口气说话。“你可以看点书。喔,我顺便提一提,你应该把你的表现展现给拉斯罗普

先生看。让他知道你进公司后,公司增加多少业绩,让他好好想一想。”

  “这个主意不错。”欧华说。

  维蕾在出门前吻了他一下,对他抛了个媚眼。“你聪明的老婆维蕾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喔!”她说着,然后出门赶半小时一班的公车去了。她边走边哼着歌,宿醉全不见

了。

  维蕾一离开,欧华马上把凳子拉到厨房的水槽前,再像昨夜那样小便到水槽里。维蕾出了门,想尿就容易多了;他才数到二十三就尿出来了。

  解决了撒尿的问题(至少在未来的几个小时内不会再有),他走回客厅,把头探进浴室。果然,他一眼就看到那根手指……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太一样!不可能!他现在

站在门口,应该会被洗脸盆的槽壁遮住视线看不见那根手指才对。可是它并没被遮住,这表示……

  “你想干什么?混蛋!”欧华嘶吼着。这根手指前后摆荡,好像在试探风向,而后又指向欧华。它身上果然沾有牙膏,如欧华刚才想的一模一样。

  “它变长了!”欧华心里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发生,但它的确变长了……如果我从这里就能看到它突出洗脸盆,那它至少也有三英寸……或许更长!”

  他轻轻地关上浴室的门,然后东摇西晃地回到客厅,脚步再一次变得蹒跚起来。他像破冰船的愤怒情绪已经消失了,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慌和困惑击倒。这次的迷惑已不

像冰山,而是一整条冰河。他坐在椅子上,闭起双眼。在他一生中,从未发觉自己竟如此无助、如此迷惘、如此软弱。他坐了好一会儿,尽管那根变长的手指仍在浴室洗脸

盆里绕圈轻敲,但前一夜的失眠此时已产生效应,使他很轻易地就进入了梦乡。

  欧华做了个梦,梦见他成为“紧张时刻”的参赛者。和电视上看到的有点不同,节目上的电脑荧幕不见了,换成一位工作人员站在题目板后面。当参赛者指定回答某个

特殊题目时,工作人员就会把那张问题卡抽出来。原来的主持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带着一脸的穷酸气来主持节目。在参加比赛的人中,仍有

那位戴着像卫星般大助听器的米德蕊,不过她换了一头贾桂琳·甘乃迪般的蓬松发型,宽边眼镜也变成猫眼镜框。

  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黑白的,包括他自己。

  “好了,欧华,”主持人指着他说。他的食指长得很奇怪,将近有一尺长;过长的食指从拳握的手掌中伸出来,就像一根教鞭。他的指甲上还沾有干掉的牙膏。“换你

来选题目了。”

  欧华看着舞台上的题目板,然后说:“我下注一百元,选‘害虫与毒蛇’那题。”

  那块问题牌被拿下来了,主持人念出上面所写的问题:

  “若你家里的浴室出现一根怪手指,该用什么方法来解决呢?”

  “这……”欧华迟疑着,他的脑袋一片空白。摄影栩里黑压压一大群观众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一位黑白的摄影师移动摄影机,对准他淌出汗珠的黑白脸孔来段特写。

“嗯……是……”

  “快点,欧华,你快没时间了!”主指人晃动他那根长长的手指,在一旁干扰着。然而欧华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若他错过这一题,分数就会被扣掉一百分,就会因此

落入败部。他会因此变成差劲的失败者,节目制作单位甚至连一套差劲的百科全书奖品也不会给他……

  楼下传来一辆快递货车的隆隆的引擎声。欧华猛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差点摔了一大跤。

  “是水管疏通剂吗?”他尖叫道:“是水管疏通剂吗?”

  是的,就是这个答案。完全正确。

  他大笑起来,笑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直到他披上外套走出大门时,仍不停地笑着。

  欧华走到皇后大道上的一家“快乐工作五金行”。一位店员坐在柜台前,嘴里咬着一根牙签。欧华在店里挑了一罐塑胶瓶装的“管通易”水管疏通剂,商标上画了一位

围着卡通围裙的妇女,一只手插腰,另一只手把着水管疏通剂倒入水槽里。

  商标上还写着:双倍强效、专通浴室洗脸盆、淋浴间及水管,任何毛发有机物质,保证五分钟内畅通!

  “有机物质?”欧华问道:“是指哪些玩意啊?”

  这个店员摸摸光秃秃的前额,有点困惑地耸着肩,牙签在他的嘴唇间左右摆动着:“我猜是食物吧。反正我不会把它摆在香皂旁边就是了。”

  “它会腐蚀手吗?”欧华问,心里希望他尽量说得可怕一点。

  店员又耸耸肩。“我猜它不像我们以前卖的那种含有强硷,那是不合法的。至少,我不认为它合法。可是你有没有看到这东西?”他用又肥又短的手指轻敲着罐子上的

骷髅头标志。欧华很注意看他的手指。刚才在来这里的路上,他一直都很注意路人的手指。

  “看到了。”欧华说。

  “如果你家有小孩,就得把它摆在他们拿不到的地方。而且,千万不要错拿来漱口。”他大笑着说,牙签在他嘴唇上下跳动着。

  “我不会的。”欧华说。他转动瓶子,念着瓶子上小小的铅字:“本剂内含氢氧化钠及氢氧化钾,碰触会导致严重灼伤。”

  嗯,看来很不错,不知道好不好用。

  他脑海浮现一个疑问的声音:万一你把它惹急了,那会怎么样?

  呃……那又如何?它不就是水管里的异物吗?

  是啊……可是它好像在变大。

  可是……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关于这点,脑海里的声音就无话可说了。

  “我不想催你下决定,”店员开口了:“可是今早我还有一些发票得亲自去送,所以……”

  “我买了。”欧华说。他正要伸手拿皮夹时,突然又看到一个东西,陈列在清仓大拍卖的架子上。“那是什么东西啊?”他指着那个东西问道。

  “那个?”店员说道:“哦,是电锯啊,修剪树篱用的。我们六月的时候进了两打,可是一直不好卖。”

  “我要买一把。”欧华说。他开始笑了起来。后来,这位店员特别把这个笑容描述给警察听,而且强调他很不喜欢这个笑容。

  欧华回家后,将他新买的东西摆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仔细读着“管通易”上的使用说明。

  “将四分之一瓶小心倒入水管内……十五分钟后即可用水冲洗。可视阻塞情况重复以上用法。”会不会用到第二次呢?为了确保不会再用一次,欧华决定一次倒入二分

之一瓶。或许更多。

  他用力扭开安全瓶盖,好不容易才把盖子打开。他走过客厅,沿着长廊向浴室走去。他把这瓶白色的“管通易”捧在胸前,表情相当严肃,就像一位战士准备从战壕中

爬出,开始冲锋陷阵一般。

  “等一下!”当他颤抖的手才刚要碰到浴室门把,脑海里却有个声音大喊着。“这太疯狂了!你不需要水管疏通剂,你需要一位精神科医生!你需要一张可以让你舒服

躺在上面的床,告诉医生你产生的一切幻想。对了,就是这种字眼,幻想……有一根手指头被困在浴室洗脸盆中,一根正在变大的手指。”

  “我才不!”欧华用力摇着头。“想都别想。”

  他无法想象他把这种事告诉医生的后果,任何人都不能说。假如被拉斯雷普先生知道会怎么样?他也可能通过维蕾的父亲听到。维蕾的父亲比尔·迪宏奈也是会计师,

曾与拉斯雷普先生共事多年。在欧华去与拉斯雷普先生面试时,手上拿的就是维蕾父亲笔写的推荐信。迪宏奈先生除了没有亲自给欧华工作外,该帮的都帮了。他现在虽已

退休,但他与拉斯雷普先生仍经常联系。如果维蕾发现她的老公要去看精神科医生,她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妈妈,而她妈妈当然也会告诉她的先生。而迪宏奈先生……

  欧华发现他正想着两位男人,他的岳父和他的老板。他的脑海浮现一个幻想:这两个老人在像天堂般的俱乐部里,坐在皮制的安乐椅上,手中拿着樱桃汁,在拉斯雷普

先生右手边的小桌上还摆有一个雕工精美的玻璃瓶。(欧华从未看过他们喝过樱桃汁,可是在这个病态、可怕的幻想中,这似乎是必备的条件。)他看到届龄七十、只能管

一些芝麻绿豆大事的迪宏奈先生神秘地靠向前说:“拉斯雷普,你一定不会相信我女婿最近怎么了。他竟然要去看精神科医生!你知道吗,他幻想有一根手指出现在家里浴

室洗脸盆里。你想,他会不会是嗑药了?”

  尽管欧华知道上面的这个幻想并不一定会发生,可是如果不是那样,又会变得如何?他还是无法去找精神科医生。他的个性就是如此,在公共厕所小便时,只要有人在

他身边,他就很难马上尿出来。毫无疑问的,他根本不可能躺在精神科的沙发床上讲出心事,不可能让那些小头锐面、留着山羊胡须的医生接二连三问他问题。这就像参加

地狱举办的机智问答游戏一样。他再次伸手握住门把。

  “叫水管工人来!”他脑海里的那个声音拼命呐喊着:“叫工人来无所谓嘛,你不必告诉他你看到的东西,只要骗他说水管阻塞、或说你太太把结婚戒指掉到水管里去

了!说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个想法比去看精神病医生更不实际。这里是纽约,要找工人,至少要等一个礼拜,他们才不管你掉什么东西进去。欧华可不想在等工人来的

七天中到处找地方上厕所。

  “那就快做吧!”那个声音放弃自己的主张。“赶快做啊!”欧华的正反两种想法终于一致了。事实上,他害怕自己如果不赶快行动,就会失掉行动的勇气。

  “把鞋子脱掉,轻轻过去,给它来个出其不意。”

  欧华觉得这个想法倒是个好主意。他立即行动,轻轻把鞋子脱下。

  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戴上手套,以免被疏通剂溅到。他知道维蕾放了一双手套在厨房的水槽底下。但是,他不能浪费时间在去拿手套上,只要一犹豫,勇气就有可能不

见了。也许是短暂消失,也许永远不见。

  他小心打开浴室的门,偷偷溜进去。

  欧华的浴室采光不是很好,但在像现在这样接近中午的时候,室内光线还算满充足的。能见度不错,而且没有发现那根手指头,至少目前还没有。欧华踮着脚,右手紧

紧抓住那瓶水管疏通剂,穿越过浴室来到洗脸盆旁,弯下腰仔细瞧着褪色的粉红磁制洗脸盆底部中间黑黝黝的圆洞。

  此时,那根又小又恶心的手指从洞里的黑暗中爬出来,浑身湿答答地,像梳洗到一半便急忙赶来问候好朋友似的。

  “尝尝这个吧!”欧华尖叫着,便动手把这瓶“管通易”往水管里倒。蓝绿色的液体从瓶中流出,浇在正要爬出来的手指上。

  疏通剂顿时产生作用,蓝绿色的液体覆盖在那根手指的指甲及指尖。它疯狂了,像位苦行僧似地在有限的空间中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把蓝绿色的液体向四周挥散。几

滴疏通剂溅到欧华身上,立刻把淡蓝色的棉质衬衫烧出好几个洞,并且发出嘶嘶的声音。还好这件衬衫很大,所以疏通剂才没穿透烧到他胸部及腹部的皮肤。不过还是有几

滴溅上他右手手腕及手掌,但是当时欧华却毫无感觉。他现在正处于万分激动之下,肾上腺激素不只是增加分泌而已,简直就像洪水般泛滥了。

  那根手指开始向洗脸盆外爬,以一般手指关节做不到的姿态弯曲着。它冒着烟,闻起来就像把橡胶靴子放在烤肉架上烧。

  “多吃一些!午餐够丰盛吧!你这混蛋!”欧华大叫,继续把疏通剂往那根手指上倒。那根手指越伸越长,快举到一尺高,就像一条眼镜蛇从蛇篮子竖起来一样。它几

乎快碰到疏通剂的瓶口,在洗脸盆边摇摆着,像在发抖一样,而后突然改变方向,迅速退进水管里。欧华弯下腰往洞里看去,只见到一股白色余烟从水管黑暗中升起,如同

慵懒的蔓藤轻轻往上攀。

  他深吸一口气,此时才发觉他犯了个大错——他吸入太多“管通易”的化学气体。他感到一阵恶心,一下子便吐了一大堆东西到洗脸盆里。他东摇西晃地离开洗脸盆边

,仍隐隐作呕。

  “我成功了!”他兴奋地大喊大叫着。尽管浴室弥漫着腐蚀性化学药品及肌肉灼伤的恶臭,尽管他已头昏眼花,但是他还是非常得意。他击败了敌人!不管这个敌人是

神是鬼,都被他击退了!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

  他胃里又有东西涌上来了,他跪倒在马桶前,右手仍僵硬地拿着那瓶“管通易”。然而,当他发现维蕾今早上完厕所盖上了马桶盖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吐了出来,

呕吐物溅满整个粉红马桶盖上,然后他便昏倒在他吐出来的黏糊状残渣之中。

  他没有昏迷太久,因为浴室的光线依旧明亮。即使在盛夏,照进浴室的阳光也不会超过半小时。其他建筑物会遮住阳光,使浴室阴暗无比。

  欧华慢慢抬起头,发觉自己的头发和脸颊都沾上湿黏难闻的呕吐物。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了其它东西……一个敲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他的头像装满的沙包一样沉重,他慢慢把头转向左边。顿时,他的眼睛睁开了,气管好像被人勒住,呼吸不过来;他想张口大叫,但喉咙却卡住了——那根手指又回来

了!它现在差不多有七尺长了,而且一直增长中。从洗脸盆边缘开始算起,这根手指上的关节已超过一打以上。这根手指弯成一条僵硬的弧线,往下伸至地板上,然后又弯

曲起来。它正叩敲、摸索着前进的路线,越过磁砖地板,直向欧华而来。这根手指的最前工厂280端约九至十寸的部分,完全没有血色,而且还在冒烟;指甲也已烧成深黑

色。它虽然受到严重灼伤,但是生命力似乎还不至于受损。

  “滚开!”欧华呜咽着说。此时,这个奇形怪状、多关节的手指稍停了一下,然后突然笔直地滑向欧华,最后六个关节弯曲起来,把欧华的脚踝缠绕起来。

  “不要!”他尖叫着。他的脚跺染上那根手指尖端的化学药剂,皮肤立刻被烧得嘶嘶作响。他使尽全力将脚用力拉回,和那根手指拉扯了一会儿才挣脱开。他往门口爬

去,沾有一大堆呕吐物的头发在他眼前晃动着。他想回头看,可是在头发遮蔽下,什么也看不到。此时,他的喉咙不再卡住了,于是他开始大叫起来。叫声响亮而持续,充

满了害怕和惊惧。

  他看不到那根手指,可是却听得到它的声音。它现在正从后面快速爬来,发出嗒嗒声响,就跟在他后面。欧华又想转头看,结果肩膀碰上浴室门边左侧墙壁,又把毛巾

从架上碰下来。他七手八脚地爬行着,而那根手指却已缠住他的另一只脚踝,用它那被烧焦、灼热的前端紧紧的收缩着。

  它想要把欧华拉回洗脸盆边。

  欧华发出一声深厚而原始的怒吼——是他这样斯文的会计师所无法发出的声音。他用右手抓住这根手指,用力拉扯。他的衬衫下摆被扯开了,袖子也被扯松了。他花了

一番功夫才挣脱,不过还是损失了一只破烂短袜。

  他踉跄站起来,转身,看见这根手指再度向他过来。它末端的指甲已经破裂了,正流出鲜血。

  “孩子,你该修指甲了。”欧华心想。他发出痛苦的笑声,大门传来敲门声。来访的人显然十分不高兴,正用力猛捶着大门。

  “欧华!喂,欧华!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敲门的是楼下的房客费尼,一位大嗓门的爱尔兰酒鬼。

  “我自己能应付!爱尔兰猪头!”欧华大叫着走进厨房。他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前额的乱发拨开,但是头发一下子就像果冻般垂下来。“没有什么我不能应付的

!你最好相信这点!”

  “你叫我什么?”费尼吼道,原先不友善的声音更加粗暴了。

  “少烦我!”欧华大吼:“我正在忙!”

  “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大吼大叫,我就要叫警察了!”

  “滚开!”欧华吼道。他又一次拨开头发,但那一团头发还是一样又掉回原位。

  “我不要听你放屁!你这小四眼田鸡!”

  欧华伸手梳理黏有呕吐物的头发,然后用一种奇怪的姿态将那些玩意甩开,结果把呕吐物溅上维蕾的白色厨柜。那丑陋又可怕的手指曾一度抓住他的双踝,但是欧华现

在一点也没注意到脚踝已红肿发烫,好像套着火圈一样。他现在什么都不在意,一心只想拿起刚买的电锯。

  “你在里面办嗑药大会是吗?”费尼站在门外大声质问。

  “费尼,你最好滚远一点,否则我就让你见见我的朋友。”

  欧华向着大门吼道,突然觉得自己还蛮有幽默感的。他别过头,开始在厨房里大声唱起歌来,歌声响彻云霄。他的头发因染上胃液而竖起,看起来就像古罗马士兵头上

的羽毛头盔。

  “好吧,是你自找苦吃,”费尼说:“我要叫警察了。”要不是费尼正在煎鱼,否则才不会轻易离开。

  欧华几乎听不到他说什么。他撕开盒子,兴奋的检查刚买的电锯。他看到装电池的地方,便动手撬开。

  “三号电池,”他大笑着说:“好,太好了!刚好我有。”他拉开水槽左边柜子的一个抽屉,用力过猛之下,竟拉断了卡榫。抽屉飞了出来,撞到电炉,砰一声翻落地

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的倒了一地。钳子、削皮器、水果刀,一捆捆的塑胶袋,还有一包最贵重的物品——电池。欧华屈膝跪在零乱的物品中翻捡着,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对

三号电池。他大笑着,似乎已无法停止。此时,费尼已经闭嘴回去了,使得欧华才又能听到叩叩的声音。听起来已不是敲击洗脸盆的声音了,而是从浴室的另一边传来……

那根手指到底正在敲浴室的门?还是敲地板的磁砖呢?欧华想了一下,才记起来刚才他忘记关上浴室的门。

  “谁第一个来?”欧华说,随即高声叫道:“我说!谁第一个来?我准备好了,朋友!我就要来宰你了,你最好赶快躲回水管里!”

  他将电池装进电池室,啪嗒一声关上电池盖。他按下电锯开关,但是却没有反应。“帮帮忙吧!”欧华喃南道,拿出其中一个电池,颠倒过再放回去。这次,他一按下

开关,电锯便嗡嗡作响起来,叶片快速地转动着,让人无法看清。

  他走向厨房门口,关上开关,然后走回到长桌旁。他不想浪费时间把电池盖盖上,不想浪费一点备战完毕的时间,但是他马上清醒过来:万一他在对付那根手指时,电

锯如果不小心脱手,电池就可能会掉出来。这时他该怎么办呢?这就像带了一把没子弹的枪去对付黑手党帮派分子。

  他漫不经心的将电池盖装回去,一开始还装错方向。他咒骂了一句,换边装上。“你等着!”他回过头大叫“我就来了!”他把电池盖盖上后,双手斜持着电锯,迅速

穿过客厅。他的头发像稻杆般一根根竖起;衬衫破破烂烂,而且还烧破好几个洞,看来像一块破布贴在他的肚子上。他光着脚丫,用力地踩在地毯上,尼龙袜剩余的碎片还

在足踝摇晃悬摆着。

  费尼又回来了,在门外大吼着:“蠢蛋!你听到了吗?我叫警察了,而且我希望来的全是像我一样的猪头!”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欧华回答。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费尼。在现在的情况下,费尼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他呱呱叫的声音就像太空里传来的杂音。

  欧华站在浴室门边,看起来就像电影中的警察一样……只不过,他手上拿的是电锯而不是点三八手枪。他紧紧将大拇指放在电源按钮上,把电锯设定为高速运转。他深

吸一口气……

  此时,他脑海中那个神智清醒的声音又说话了:

  “你确定真的要这样做?用特价买来的电锯搏命?”“我毫无选择。”欧华喃喃道,露出苦笑,然后冲进浴室。

  那根手指还在里面,依旧以僵硬而弯曲的线条从洗脸盆里弓出。它举起欧华的一只鞋子,把鞋子举得高高的,然后很不高兴地猛敲磁砖。从浴室毛巾散落的情况来看,

欧华猜想这根手指在找到鞋子泄愤前,可能都把气撒在毛巾上了。

  欧华突然心里产生一股快感,这种感觉就好像整个脑袋里都充满舒服的亮光。“我在这里,傻蛋!”他大叫着:“来抓我啊!”

  那根手指把鞋子一丢,运作着关节,像波浪般从空中向欧华扑去。欧华打开电锯,电锯顿时像饿了好久的饿鬼一般,发出嗡嗡的响声。那根手指举着被灼伤、起了水泡

的指尖在欧华面前挥舞着,撕裂的指甲前后摇摆。欧华冲向它,手指先佯装攻击他左边,却溜过去扯他右边的耳朵。欧华听到一声可怕的撕裂声,顿时感到疼痛难当。这根

手指又想转过去拉他另一只耳朵。欧华猛跳向前,左手抓住那根手指,右手举起电锯猛切下去。那根手指的骨头很硬,还好电锯是设计用来对付硬木头的,切骨头一点问题

都没有。第二回合开始了。血从欧华的脸上流下,那根断掉的手指仍抓着他的耳朵,像一只挂衣钩一样紧紧吊在那里,过一会儿才掉下来。那根手指扑向欧华,欧华蹲低身

子,手指就从头上扫过。当然,手指没有视觉,这是欧华的优势。他挥着电锯冲向那根手指,姿式就好像刺剑一样,又砍下了两尺长的手指。被斩断的手指砰一声落在磁砖

上,仍不断抽搐着。

  此时,残余的手指想要开始撤退。

  “别跑!”欧华喘着气说:“想溜?门儿都没有!”他跑向洗脸盆,踩到一滩血水,差点滑倒。他站稳脚步,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正缩回水管,一节接着一节,就像火

车驶进山洞一样。欧华一把抓住它,想把它拉出来,但是根本握不住。它从他手中滑落,像一条长长油油、火热的晒衣绳。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砍去,又把那根手指切断

了三尺长。

  他靠在洗脸盆边,喘了口气,然后低头看着那黑漆漆的排水孔。一缕淡淡的白烟从洞里飘出。

  “随时候教!”欧华大叫:“随时等候大驾光临!我都在这等你!”

  他转过身,休息了一会儿。浴室里仍可闻到水管疏通剂的味道。工作还没结束,这味道得清除才行。欧华抓起水龙头旁的一块新香皂,向浴室玻璃掷去。香皂击破玻璃

后,落到玻璃窗后的纱窗前。欧华突然想起自己把纱窗装好时高兴的样子,他一直以为自己把家里照顾得很好,如今他才知道真正照顾家园是怎么回事。过去他也曾有一段

时间害怕进浴室,只因为他认为可能有老鼠躲在浴缸,他害怕自己得用扫把打死它。他相信过去自己真的是这样的人,但是那段光阴、那个旧欧华,都已经是过去了。

  他环顾浴室四周,真是一团糟。地板上满是一滩滩的血水以及两截断掉的手指,还有一截则歪斜地靠在洗脸盆里。墙壁上到处喷满了血水,镜子上也溅了许多红点,洗

脸盆里更是一条条的血痕。“打扫的时间到了!”欧华叹口气。他再度打开电锯,把那几根斩断的手指锯成一节一节,丢进马桶里冲掉。

  来的警察是一位小伙子,而且也是爱尔兰人,名叫班尼欧。在他身后,跟了一群围观的邻人,除了费尼的表情十分生气外,其他人都显得非常担心。班尼欧先敲敲门,

然后用力拍打,最后简直是用捶的。

  “你最好撞门进去,”贾维尔太太说:“我在七楼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他一定疯了,”费尼说:“说不定他把老婆都杀了。”

  “不会吧?”达德巴恩太太说:“我今天早上还看到她出门,没有什么异常啊?”

  “出门不表示她不会倒回来,是不是?”费尼先生粗声粗气地说,使得达德巴恩太太不敢再作声。

  “米勒先生!”警员班尼欧叫道。

  “是米拉,”达德巴恩太太说:“是‘拉’,不是‘勒’。”

  “狗屁!”班尼欧一点也不领情。他退后两步,冲上前用肩膀把门撞开。门开了之后,他便大步走进去,而费尼先生则紧跟在他后面。“先生,你留在这里!”班尼欧

命令道。

  “我才不,”费尼说。他正四处张望着,又小又亮的眼睛充满兴趣地看着厨房里四散的物品和呕吐秽物。“他是我邻居,而且我是报案人。”

  “我不管你是不是报案人,”班尼欧说:“你马上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把你和米勒一起带回警察局。”

  “是米拉。”费尼说道,然后不太情愿地退向门外,还依依不舍地又多望了厨房几眼。

  班尼欧打发费尼出去最主要的原因,是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紧张的样子。厨房里一团混乱,整个房子又充满恶臭,臭气还包括化学药剂和呕吐物的味道,显然是个大案子

。他害怕接下来就会看到血淋淋的命案现场。

  他瞄了一下身后,确定费尼走出去后,才慢慢往前走进客厅。一远离那些看热闹人群的视线,他就马上拔出手枪。他走进厨房,四处搜索,到处都是一片混乱,但是一

个人都没有……他研究厨柜沾上的呕吐物,猜想这里先前发生的情况。

  他背后传来一阵小小声响,是有人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

  班尼欧跳了起来,猛然转身,拿着手枪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米拉先生?”

  没有回应。可是那脚步声又出现了,是从走廊底部传来的,也许是浴室,也许是卧房。班尼欧警官朝声音来源方向前进,双手紧握手枪,枪口朝上。他现在拿枪的姿势

,就跟刚才欧华拿电锯的姿势一模一样。浴室木门半开着,班尼欧确定声音就从里面传来,因为一阵阵更难闻味道不断从浴室里飘出。

  他稍微蹲低身子,然后用枪把门顶开。

  “我的天啊!”他惊呼出来。

  整间浴室看起来就像忙碌一天后的屠宰场。墙壁和天花板上喷满了鲜红血液。地板上有好几滩的血水,而洗脸盆更是流下一道道血痕。他看到窗前散落着破玻璃,地上

有一罐使用过的水管疏通剂,以及一双男鞋,左右散落隔得相当远,其中一只磨损的相当厉害。班尼欧再把门顶开一些,他便看到了欧华一个人在里面。

  欧华站在浴缸前,握着电锯,电池的电已经用完了。看来毕竟骨头还是比木头硬一些。他的头发仍像钉子一样竖立,脸颊及眉毛都是一条条鲜明的血痕。他的眼睛大睁

,看起来却空空洞洞,使班尼欧警官马上联想到那些吸毒犯或精神异常者。

  “老天!”他想到费尼说的话。“他真的杀了老婆!至少,看来他一定杀了某人。可是,尸体在哪里呢?”

  他往浴缸看去,没有看到尸体。浴缸是最有可能处理尸体的地方,可是那里却是这间浴室最干净之处。

  “米拉先生吗?”他喊道,把枪对准欧华。

  “我就是。”欧华有点茫茫然地说:“我就是会计师欧华·米拉。你是来借厕所吗?请自便吧,现在没有东西会妨碍你了。

  我想问题应该都解决了,至少目前是如此。”

  “你可以先把武器放下来吗,先生?”

  “武器?”欧华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才恍然大悟。“你是指这个?”他举起电锯,而班尼欧马上举枪瞄准欧华。

  “没错!”

  “没问题。”欧华说着,冷冷地把电锯扔进浴缸。电池盖松开了,电池散落出来,发出霹哩啪啦声音。“不要紧的,反正电池没电了……我有没有说关于马桶的事?我

想,你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上厕所。”

  “什么?”这个人已解除武装,班尼欧却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如果看到被害人的话还比较好处理,只要把他铐起来,寻求支援便行了。不过,他现在能确定的,就

是要赶快离开这间难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浴室。

  “我说,”欧华说:“警官,请仔细想想: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头……就一只手而已。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一间普通的浴室里有几个洞呢?我算是七个。”欧华停了一

下,然后补充说道:“七是质数——意思是,一个只被1 及自己除尽的数字。”

  “你要自己把手伸出来吗,先生?”班尼欧警官说,从腰间把手铐掏出。

  “维蕾说我什么答案都知道,”欧华说:“可是她错了。”他慢慢把双手伸出。

  班尼欧很快上前,把欧华的一只手铐住。“谁是维蕾?”

  “我的老婆。”欧华说。他用明亮却茫然双眼直视着班尼欧警官。“你知道吗?当有人在浴室时,她也可以毫无问题地上厕所。有可能她上完厕所离开时,你还在里面

呢!”

  班尼欧警官产生一个怪诞的想法:也许这位奇怪的矮男人用电锯杀了他的老婆,然后用水管疏通剂将他老婆给溶解了。至于杀害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想上厕所时,他老

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浴室。他铐上欧华另一只手。

  “你杀了你老婆吗?米拉先生?”

  欧华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又陷入那奇怪、不真实而冷漠的状态。“没有,”他说:“维蕾在史东医生的诊所上班。他们今天要替病人拔掉上面一整排牙齿。维蕾说这

工作不干净,但是总要有人来做。我为什么要杀维蕾呢?”

  既然班尼欧已经把欧华铐上,心里的感觉就稍微好一点了,觉得场面已完全控制住了。“呃……看来你好像杀了什么人?”“只是一根手指,”欧华说,他把双手举起

。手铐的铁链闪闪发光,就像液态的水银一样。“可是,一只手不只一根手指啊!而这只手的主人又怎么了?”欧华的眼睛扫过浴室四周。

  浴室现在已不再明亮,又开始阴暗起来。“我对它说随时可以来找我,”欧华低声道:“可是那是我在歇斯底里时讲的话,我……我真的无能为力。它会变大,你知道

吗,它一接触到空气就会变大。”

  此时,马桶里突然传来卟通一声。欧华瞪大眼睛,看向马桶,而班尼欧警官也往那边看。卟通的声音又来了,听起来就像里面有一条鲜鱼在跳跃着。

  “我肯定我不会再用那个马桶了,”欧华说:“我会忍住。如果我是你的话,警官,我能忍多久就忍多久,然后到大楼旁边的小巷子解决。”

  班尼欧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

  “镇定,”他在心底对自己说:“你一定要镇定,否则说不定就像这个神经病一样疯掉。”

  他起身去检查马桶。

  “坏主意,”欧华说:“这真是个坏主意。”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米拉先生?”班尼欧问道:“你到底在马桶里藏了什么?”

  “发生什么事?这就像……像……”欧华踌躇着,而后露出了笑容。这是一种解脱的微笑……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盖住的马桶盖。“就像‘紧张时刻’机智猜

谜节目一样,”他说:“事实上,这就像节目中的最后问题,而问题的范围是‘神秘现象’。警官,你知道这最后的问题是什么吗?”

  班尼欧警官似乎被欧华的话吸引了,竟然无法将眼神移开。他摇摇头,表示不知所云。

  “最后问题的题目,”欧华用一种尖叫后沙哑、粗糙的声音说:“就是——为什么好人总会碰到恐怖的事情?这就是最后的问题。这可得花点时间去想。我有的是时间

,只要我远离这……这些黑洞。”

  卟通的声音又来了,而且这次更强烈了些。这令人作呕的马桶盖被里面的东西撞得上上下下。班尼欧警官开始行动,走过去弯腰查看。欧华充满兴趣地看着他。

  “警官,这就是最后问题了,”欧华说道:“你要下注多少呢?”

  班尼欧想了一下,然后抓住马桶盖,一把掀开……他把筹码全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