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后不是您自己拍板定夺的吗?”

“当时那种局面,我还能怎么说?”

毫无形象地争吵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没办法,先来想想下个月的天窗怎样补上吧。”

总编的这句话,标志着连载事件以宫岸玲子大获全胜告终。

宫岸玲子在文坛出道,是在三年前。她获得某新人奖的作品卖得很好。之后便逐渐跻身畅销作家的行列。普遍认为,她受欢迎的秘密在于文笔细腻感性,情节也引人入胜。但在我看来,她成功的最大原因就是抓住了年轻女性这一读者群,而且她出道时才三十左右,令读者颇有亲切之感。换了乏善可陈的大叔,故事再怎么有趣,恐怕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畅销。

她走上写作之路的动机,据说是因为婚后辞职在家,闲得无聊。现在她已是炙手可热的当红作家,作品轻轻松松就能卖出十万本。正因如此,她才会这么有恃无恐,我行我素。要是换了冷门作家如此任性妄为,马上就会被列为拒绝来往户。

之后,宫岸玲子果然如她所说,几乎完全停止了写作。偶有作品发表,也都是短短的散文,而且话题从来不离妊娠和分娩。大概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了。

这年年底,编辑部收到宫岸玲子寄来的明信片,告知已经平安生下一个男孩。明信片上说,因为目前还难以恢复创作,将从下月开始重开连载。不消总编吩咐,我赶紧打电话去祝贺。接电话的是竹竿男,她说太太带着孩子在娘家调养。我向他打听娘家的电话号码,他却一反常态地守口如瓶,终未告诉我。

“真拿她没法子。从下个月起一定要狠狠催稿。”

总编气哼哼地说。

但这份心气没多久就烟消云散。到了下个月,没等我催促,宫岸玲子便主动寄来稿件。我又惊又喜,精神抖擞地致电感谢,此时她已回到家里。

“不用道谢,之前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就算是赔罪了。”

许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不知是否因生了孩子,听起来比以前柔和一些。从她身后传来婴儿哇哇的哭声。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过几天我想上门拜望,不知下周方便吗?”

“下周,下周刚好有点事.....”

“那下下周呢?”

“呃......”

电话那端,宫岸玲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好意思,暂时还没空会客。你知道的,我家里有宝宝要照顾。”

我心想,不是已经叫丈夫辞职来照顾小孩了吗?但她既然明确表示不必来,我也不便贸然前往。于是我对她说,那就改日再去拜访,然后挂断电话。

之后每个月快到截稿期限时,女作家的稿件就会准时寄来。在她因怀孕宣布停笔之前,不管我催多少遍,她总是说什么“还没找到灵感”,磨磨蹭蹭地一味拖稿。和现在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想或许是因为她做了母亲,再加上少了老公的收入,虽无太大的影响,她应该也有了相应的责任感。

然而宫岸玲子产后都半年了,我还没有和她直接会过面,平常有事就打电话,稿件也是传真过来。

我向别家出版社的编辑打听,发现情形相似。但提到她交稿变得准时这一点,人人都毫不掩饰喜悦之情。

我前往宫岸家,是在八月一个溽热的傍晚。杂志的连载已在两个月前顺利结束,即将汇整成单行本出版,我此行就是去将校样送给她过目。本来我吩咐打工的女孩寄送过去,可她竟然昏头昏脑地忘了,刚好我回家时要路过宫岸家,索性就直接送去。

到了宫岸家附近,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这就过去。

“马上就到?这.....有点棘手啊,我正忙着工作。”

女作家明显很狼狈。听到她这样惊慌失措,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只是来送校样,放在玄关我就回去,老师尽管专心写作好了。”

我这样一说,她就很难拒绝了。沉默片刻后,她才略显冷淡地说:“好吧。我会知会外子,到时候就请你把校样交给他。”

到了宫岸家,从玄关出来的果然是她那竹竿丈夫。他看起来比以前愈发清瘦,双眼也发红充血。又要做家务又要带小孩,显然很辛苦。我把校样递给他。

“老师近来可好?感觉相当忙碌啊。”

“是啊,好像在赶什么稿子。承蒙你特意跑一趟,她却没出面接待,实在很抱歉。”

他神色谦恭地频频鞠躬道歉。就在这时,里间传出婴儿的哭声。他道声“失陪”,回身入内,不一会儿又抱着婴儿折返。

“哈哈哈,一刻没人看着都不行。真服了他。”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婴儿仍在哭个不停,那副模样实在不怎么可爱。可能是哭得太用力了,脸蛋涨得通红,活像烫熟了的平家蟹(又名日本关公蟹,一种生活在浅海泥砂质海底的小型蟹类,背甲上的沟纹酷似发怒的人脸。)。

“他这么精神活泼,不是再好不过了嘛。”

说完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便告辞离去。

出门后,我没有回原路,而是绕到房子背面。我知道宫岸玲子的工作室就在那里。

我伸手攀住院墙,踮脚朝里张望。庭院中花木的对面有一扇很大的窗子,上面挂着白色蕾丝窗帘。

透过窗户,依稀可见宫岸玲子穿着粉红色T恤的身影。许久未见,她并无多大变化。她坐在文字处理机前,默默地敲着键盘,不时活动活动脖子,伸手抓抓屁股。

好像没什么异样。

我不经意地环视四周。窗子斜下方放着一台大的离谱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嗡嗡地运转声。看着这幕景象,我不觉怀念起空调的凉风,离开院墙,踏上了归途。

出版界开始传出流言,说宫岸玲子变得不愿和人打交道。因为产后都已经一年了,谁也没再见到她。各色小道消息满天飞,不是说她生儿子后爆肥,就是说她整容手术失败,但这些都被包括我在内的编辑一致否定。说来叫人吃惊,除我之外,还有不少人也隔着窗子偷瞧过,据说有一位还被附近的主妇逮个正着,险些被当成色狼收拾。

据最近偷看过的人透露,她依然很热心写作,不时也停下手,哄哄已经长大了一点的小孩。

“该不会是生了孩子之后热爱家庭,不想再和出版界的怪人来往了吧?”那位编辑不无自嘲地说,“但也无所谓。只要她肯替我们公司写稿,我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实际上,她的创作很受好评,小说也同休产假前一样畅销。

可是有一天,我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那天风和日丽,明明才四月,却暖和得想让人脱掉外套。我来到睽违已久的宫岸家,给她送小说单行本的样书。按响宫岸家名牌下方的门铃后,我像往常一样,等着女作家的丈夫应门。

不料一按再按,依然没听到那个细弱的声音回应。今天来之前我已联系过了,真想不通怎么会没人在家。

我绕到房子后面,像上次那样扒着院墙往里窥探。窗子上依然挂着窗帘,但室内的情形清晰可见。宫岸玲子正在房间里埋头写作,和上次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要说有不同,大概就是她换上了春装毛衣。

既然在家,有人按门铃好歹答应一声呀。莫非房间里有隔音设备,听不到声音?

正转着念头,我又注意到那台空调室外机。天气这么温暖,它却运转依旧。

这也太浪费电了!

穷哈哈如我,不由自主就冒出这个念头。

不久,女作家仿佛听到什么动静般回过头,微微一笑,蹲下身又再站起。原来她是把孩子抱了起来。看来她儿子已经在蹒跚学步了。

我转回正门前,正要再按一次门铃,一辆黑色奥迪驶入停车场,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走出宫岸玲子那瘦弱的丈夫。

“对不起,因为交通事故路上很拥堵,让你久等了吧?”

“没有,我也是刚到。”我赶忙说道。

竹竿君听后似乎松了口气,打开车厢门,从里面抱出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孩。

“这孩子是......”

“我儿子啊。小家伙长得飞快,对吧?”

“噢......”

怎么回事?这要是他们的儿子,那刚才宫岸玲子抱的又是谁家小孩?没听说她生了双胞胎啊。

“怎么了?”

看到我无法释然的表情,竹竿丈夫似乎有不安地问。我本想开口问小孩的事,但他那怯怯的眼神又令我心生踌躇。

“没什么,这孩子真可爱。”

我随口恭维了一句,将小说单行本的样书交给他,便转身离去。但这个谜团一直留在我心里。

终于有一天,我去拜访了宫岸玲子分娩的医院。我猜可能她实际上生的是双胞胎,却因故隐瞒了这个事实。不知为什么,我刚提到宫岸玲子的名字,医生就露出戒备的神情。

“莫非你对我院的服务有所怀疑?”

他的语气就像要存心吵架。我心想这种态度本身就很可疑,但还是先从四平八稳的问题入手,问他宫岸老师产后情况怎样。不知哪里冒犯了他,他的态度愈来愈生硬,最后竟大发雷霆说:“你是故意来找碴的吧?”我只得落荒而逃,但也确信医院隐藏了秘密。

我向附近居民打听这家医院的情况,获得的信息着实耐人寻味。了解医院情形的主要是些中年大妈,她们众口一词地说:“那里的医生医术很烂。”据说这家医院建筑现代气派,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其实却已经死了好几个病人。这些病人如果在其他医院,绝对可以救活。

我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但宫岸老师应该平安无事,她不是在很有活力地工作吗?况且再怎么想,医生差劲和生双胞胎也扯不上关系。

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我百思不解,不得不死心放弃。

令我重新看到曙光的,是《经济报》的一篇报道。甫一得见,我顿觉豁然开朗,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设想。我认为这是唯一的可能。

我向朋友借来手机,来到宫岸家。这次我没按门铃,直接绕到屋后。

从院墙外伸长脖子望去,女作家一如往常地坐在工作室里写作。确认之后,我用手机拨打到宫岸家,接电话的是她丈夫。

“我是四叶社的川岛编辑,请问宫岸老师在吗?”

“噢,在的在的,请稍等。”

我一边等,一边透过窗子盯着她的动静。竹竿丈夫没来叫她接电话,也没有转接到她房间的迹象。不久,话筒里却传出女作家的声音:“让你久等了。”

“我是川岛,您近来工作状况如何?”

“嗯,还是老样子,很忙呀,恐怕没时间给你们公司写稿。”

“那真遗憾。”

隔窗看去,宫岸玲子仍像刚才一样埋头写作。那和我说话的又是谁?

我敷衍着结束通话,离开了宫岸家。回程的电车上,我取出从那份《经济报》上剪下的报道。

这篇报道的内容是一家公司开发出高分辨率的大型家庭用显示器。宫岸玲子的丈夫过去正是在这家公司任职。

老实说,我对自己身为编辑的能力丧失了自信。小说中途更换了写手,我这个责任编辑竟懵然不觉,实在太不像话。但其他编辑恐怕也差不多,而赞扬“不愧是女性特有的细腻描写”云云的书评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话说回来,那竹竿丈夫也真够大胆的。

宫岸玲子应该已死在庸医手里。近来通常不会有人因分娩而送命,但并非完全没有。

竹竿男决定和医院串通一气,隐瞒宫岸玲子的死讯。医院方面本来风评就坏,唯恐因此

事雪上加霜,对他的提议自然乐于遵从。

他之所以做出这种举动,一定是为了保住现在的生活。如果宫岸玲子的死讯传开,收入也将化为乌有,于是他打定主意由自己代写小说,以宫岸玲子的名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