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太太的孩子发烧,所以请假了。”这次换町田淳子回答,她就住在佐藤家隔壁。

“哦,感冒了?”

“我想是。”

“听说今年的感冒不是一般的厉害,稍候我去看看她,顺便带上点心。”

夫人这么一说,町田淳子顿时慌了手脚。

“不过佐藤太太说,病情不是很严重,请您不必挂念……”

“是吗?可是感冒也不能掉以轻心。”

夫人沉思着。看到她这个样子,静子心想,这位肯定还是要去看望,还要带上“手制”的点心。

富冈夫人点完名后,茶会终于开始了。静子等人帮忙端过红茶和点心。

今天的点心是戚风蛋糕。

“我觉得考得很不错,孩子们也都夸好吃好吃。”

夫人骄傲地挺起胸膛说,静子一面报以微笑,一面用叉子切下一块。才一下手,她就忍不住想,这是什么呀?戚风蛋糕的特色是质地如海绵般轻盈,这块蛋糕却硬邦邦的。静子立刻得出结论,不仅调制得差劲,还烤过头了。送进嘴里一尝,口感果然很糟。

“嗯,很可口。”鸟饲文惠发表的感想却和静子全然不同,“松软丰润,简直入口即化。”

夫人笑得眯起了眼睛:“是吧?古川太太你觉得呢?”她问众人中特别热爱点心的古川芳枝。

“嗯……是啊,是很美味。”古川芳枝吞吞吐吐地说完,转而寻求静子声援,“你说对吧?”

“对,好吃极了。”静子别无选择,只能这样说。

获得预期的反应后,富冈夫人心满意足地喝着红茶。

就在这时,一直表情复杂地吃着蛋糕的田中弘美忽然开口了:“啊,差点忘了。”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纸包,递了出来,“我今天烤了曲奇饼带过来,不嫌弃的话,请尝尝吧。”

会客室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彼此察言观色,最后窥探起夫人的表情。夫人依然嘴角含笑,眼睛后面的双眼却隐现怒意。静子低着头,心里暗自埋怨这个新来的田中弘美,怎么做出这么不知趣的举动……

最后还是富冈夫人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

“啊呀,是吗?这是你的手艺?烤得挺好啊。既然特意带来了,大家就尝尝吧。”

“请,别客气。”田中弘美对紧张的气氛浑然不觉,把纸包推到餐桌中央。

“那我尝一块。”町田淳子诚惶诚恐地说着,伸出手去。

“我也来一块。”

“我也……”

“我尝尝。”静子也拈了一块。

好吃,这是她的第一感想。口感爽脆,伴着柠檬的香气,恰到好处的甘甜在嘴里弥漫开来。但她却不能将这份赞美告诉田中弘美,至少在这里不能。

“嗯,大家觉得怎么样?”或许是见众人都闷不吭声,田中弘美担心地问。

“我看嘛,还可以。”鸟饲文惠说,“也算得上好吃了。”

“烤得不错。”田中淳子说。

“还过得去吧。”古川芳枝说。

一说起感想,个个都有些含糊其辞,田中弘美见状颇为不安,自己也尝了尝,旋即露出怏怏不乐的表情,仿佛在说,本来还觉得是我的得意之作咧。静子见状不禁微生怜悯。

“说到曲奇饼,”鸟饲文惠说,“还是前几天夫人招待的那款最棒了!”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富冈夫人了。自从尝过田中弘美的曲奇饼,夫人一直板着脸不说话,直到听到这句,才又展颜一笑。

“噢,那个啊。那个曲奇饼我还有哦。要尝尝吗?”

“要啊,当然要啊!”鸟饲文惠说完,又寻找其他人的赞同,“你们说是吧?”

众人没吭声,但都点了点头。

富冈夫人从会客室弹了出去,余下诸人依然保持着沉默。田中弘美干巴巴地吃着自己的曲奇饼。

夫人拿着个藤制的小筐回来了。

“来,请用吧。”

藤筐里满满地装着焦茶色的曲奇饼。静子不禁感到不可思议: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居然一口气烤了这么多?

到了这个地步,想不吃也不行了。静子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曲奇饼咬起来嘎吱嘎吱的,活像在嚼火山石,味道也甜腻死人。那不是曲奇饼的香甜,纯粹就是砂糖的甜味。静子忍不住伸手端起红茶,把嘴里的曲奇饼冲下去。再看四周,田中弘美和古川芳枝也都端起茶杯往嘴边送。

“我说得没错吧,”鸟饲文惠掩口说道,“夫人的曲奇饼最棒了!对不对?”

她在征求町田淳子的意见,町田淳子慌忙点头:“是啊,一点没错。味道非常高雅。”

“品味确实不凡。”古川芳枝也说。

静子心想,要是这种味道也能算风味出众,那街头小吃也算得上高级大餐了。但想归想,她还是默默点头。再稍稍瞥一眼田中弘美,只见她一脸不满。静子心里捏了把汗,暗想她可别又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幸好田中毕竟不是不谙世故的小姑娘,虽然脸绷得紧紧的,终究闭着嘴没做声。

“这个藤筐也是夫人自己做的吗?”町田淳子将盛有曲奇饼的小筐托在掌心问道。她大概是想把话题从曲奇饼引开。

富冈夫人顿时容光焕发。

“是啊。呵呵,做得不太好,见笑了。”

“没有的事,做工这么精致,我还以为是从店里买的呢。”

“是吗?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夫人重新戴上眼镜,望向町田淳子,“不过,店里的商品未必就质量上佳,总会有地方偷工减料,还是自己亲手制作最好。”

“是啊,您说得是,确实是这样。”町田淳子连声附和,看起来有点急着弥补。

“啊,对了对了,差点忘记一件要紧事。”富冈夫人两手合在胸前,胖得圆滚滚的身体扭来扭去,“我有礼物要送给各位。”

“啊呀,是什么?”鸟饲文惠马上接口,声音显得满心欢喜。

静子心里颇感腻烦,她偷瞟了眼町田淳子和古川芳枝的表情,两人脸上笑逐颜开,眼里却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夫人转身走出会客室,旋又抱着一捆布回来,摊到桌上。是一叠长约三十厘米、宽约二十厘米,由布片缝缀而成的手工作品。许多花布拼接在一起,看样子她是打算做拼布。

就算这样,静子暗想,就算这样,这恶俗的颜色搭配,毫无美感的排列组合,还有这拙劣的缝制方式……

“哟,很华丽的抹……”

坐在静子旁边的田中弘美说到这里,急忙打住。静子心想,幸亏她及时刹车。刚才她肯定是想说“抹布”,但这怎么可能是抹布?就算像到十足,夫人也不至于分送抹布给大家。

幸运的是,田中弘美的这句话似乎没吹到夫人耳朵里。夫人得意得鼻孔都鼓起来,拿起一块怎么看都是抹布的布片说道:“餐垫这东西很好用,对吧?所以我就自己做做看。”

众人霎时瞠目结舌,静子也哑口无言。这居然是餐垫?这么说,要把这品味庸俗的布片垫在餐具下吃饭?餐桌上要摆一排这种抹布……

“好漂亮!”鸟饲文惠蓦得狂叫起来,声音大得像要把大家的腹诽一扫而空,“太精美了,夫人。我老早就想买餐垫,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的,着实很头疼。像这种品质精良的餐垫,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是吧?我就想你们一定会喜欢的,所以昨晚一直忙到深夜。”

“您何苦为我们这样劳神啊。”静子说。这是她的真心话。

“我这是乐在其中,你千万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好了,大家来挑选自己喜欢的吧。町田太太家里有五口人,那就要用五块,你看这块,这块,还有这块怎么样?”

夫人把自己的手工作品依次硬塞出去,静子也不得不收下四块压根就不想要的餐垫。

或许夫人人并不坏,但这样真叫人伤脑筋,静子暗想。说穿了,这个所谓的茶会,无非就是为了恭维富冈夫人的手工作品。倘若她确实心灵手巧,做客人的也很愉快,称赞起来也有意义。可偏偏不知为什么,夫人做任何东西都在正常水准以下,而且她本人对此还毫不自知,这就令人很难应付。静子觉得夫人不光味觉不灵敏,说不定神经也出奇的迟钝。

茶会结束后,静子带着夫人送的四块怪里怪气的餐垫,外加火山石般坚硬的曲奇饼离开了富冈府。

“喂,怎么搞的,别把抹布放在餐桌上!”史明下班回来,换过衣服,一走进餐厅就这样说。

“那不是抹布,是餐垫。”静子说,“至少人家是打算做成餐垫的。”

“富冈夫人的大作?”史明皱起眉头,“你还带了什么回来?”

“还有曲奇饼,装在那个袋子里。噢,你还是别吃为妙。”

“你不说我也不会碰。上次的香肠我已经吃够苦头了。”

“那个香肠啊,”静子叹了口气,“简直糟透了。”

“连蒲太都不吃。”

上次聚会后,静子带回了一大堆夫人自制的香肠。这香肠无论煎炒烹炸都没法入口。肉类腐败的臭味,加上调料的刺鼻香气,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一夹到嘴边,马上胃口大坏,直犯恶心。总之,这香肠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两人说什么都吃不下去,便拿去喂家里养的狗蒲太,但对嗅觉比人类灵敏几千倍的狗来说,这股臭味只会更强烈。蒲太刚朝碟子迈了一步,立刻汪了一声惊叫,飞快往后直躲,夹着尾巴逃走了。就是这种人憎狗厌的魔鬼食物,富冈夫人分送给众人时居然还自夸“果然只要吃过一次亲手做的香肠,就再也看不上店里的成品”。她的味觉到底是怎么样的啊,静子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还有那个意大利面,也一样没法吃。”

“哦,那个啊。”

在富冈府看到端出的那份面食时,静子还以为是炒乌冬面,等发现旁边附有叉子,才惊觉这烂糟糟的面条原来是自制的意大利面,最后少不得又当成礼物带回去许多。她本想凑合着做给家人吃,于是煞费苦心地烹饪了一番,但丈夫史明和孩子都抱怨说软绵绵没嚼劲,几乎没动筷子。

“怎么处理,这曲奇饼?”史明扬起下巴指指装曲奇饼的袋子。

“扔了吧,没办法。”

“小心别给邻居发现了。”

“我知道,我已经轻车熟路了。”

之前的香肠和意大利面最后都沦为厨房垃圾。但到了扔垃圾的日子,静子格外提心吊胆,生怕万一被人看到,特别是被茶会的同伴看到,就麻烦了。尤其这一带乌鸦又多,赶上垃圾回收车来得迟了,垃圾袋或许就会被乌鸦啄得一片狼藉。为防患未然,每次处理富冈夫人的手工作品时,静子都至少套上三层垃圾袋。

“这几块抹布,哦,不,餐垫,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静子思索着,这正是她头疼的地方。

“干脆当抹布使得了。”

“可我听古川太太说,富冈夫人偶尔会忽然登门,不露声色地察看自己送的礼物有没有被好好使用,然后才告辞回去。”

“咦?真的假的啊?”

“所以还是先放杂物房里吧。”

“真要命。”史明搔搔头,“喂,还有那幅画又怎么处置?就是挂在玄关,画着诡异食虫植物的那幅。”

“那个啊,也只能再挂一阵子吧。”

“唉,真要命。”史明又念叨了一遍。

挂在玄关的那幅画,是静子初次参加茶会的次日,富冈夫人亲自送过来的,说是恭喜乔迁新居的贺礼。不用说,自然是夫人自己画的。当时马上当着夫人的面装饰到玄关,一直挂到现在。每个人第一眼看到那幅画,一定会惊呼:“哇!这是什么花呀?真恶心!”虽然富冈夫人自称她画的是兰花,但横看竖看都像是猪笼草、捕蝇草这类食虫植物。

“照这样看来,不管味道多可怕,也还是宁愿收到食物。虽然有点过意不去,至少可以一丢了之,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