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他严肃地问我,关于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一切,我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大脑拼命转动,想要说些什么谎话,却无法说出口,只能说:“我不知道。”

叶萧明白我拒绝配合他的询问,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我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的无限失望。

对不起,叶萧,对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过关。因为叶萧最关心的,就是他所发现的罗浩然的凶案现场,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也就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后,我主动要求与叶萧谈话。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

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还准备宣称,地下所有被他人杀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杀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们会相信的!求之不得早点破案呢!法院一定会判处我死刑,那么多条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杀我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足以给家属一个交代。其实,只要我承认杀死了郭小军,他那有背景有势力的老爸,立马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节的夜晚,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十九层,本来就是准备自己结束生命的,现在不过多了一回波折,让我更深地了解人类也了解自己,也算是临死前颇有些收获,不如再回到当初的原点,让死刑判决来帮助我完成自杀吧。

自首还有另一个原因——保护莫星儿,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么人。

无论是谁杀死了罗浩然,我都必须竭尽全力保护那个人,不能让那个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儿,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还那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就结束。

最后,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陈诉自己杀死了罗浩然,就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那么就算马上吃枪子儿也不会遗憾了。

叶萧对我的自首不太满意,忿忿离去。他不相信没关系,我还会向其他警察自首的,总有人会相信我说的一切——因为他们愿意相信。

这天上午,医院对我们的检疫结果出来了,所有幸存者都没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离开医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内,竟然没人愿意离开。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比如身体还没有康复、还需要治疗等等,继续留在病房里面。而医院也会无条件地一直照顾我们。

大家在医院里又赖了两天,玉田洋子与正太率先离开了,他们选择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这对母子在日本领事馆外交官的陪同下,坐进一辆黑色的皇冠车,不知是立即前往机场回国,还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资医院。

早上,陶冶走出医院大门,有政府工作人员陪着他,还会给他提供住处与津贴。他被记者团团围住。他拼命挡着脸,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务车。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儿,戴着厚厚的口罩与帽子。她粗暴地推开那些记者,同样坐上政府的车离开了。

丁紫还赖在医院里,一直说头痛脚痛。四一中学校长来看她,却吃了闭门羹。听说海美父母也来找过她,想知道海美是怎么死的,却被警方拒绝了。

一个中年警官走进我的病房,用厌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来宣布逮捕令,押送我进看守所的吧?”我的心头一阵激动。我早已脱下病号服,换上了一身便装,连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详细调查,已确认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细节全都是假的。”

“什么?不可能!”我的脸色已变得煞白,“这是谁调查的结果?”

“你去问叶萧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我开始吼叫了!只盼着被戴上手铐,送进监狱,或者直接拖到刑场枪决。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议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还保留起诉你作伪证和企图包庇的权利。”老王异常严肃地说完,重重地摔门而去。

我全身冰凉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节之夜正要跳楼时,却看到远方亮起绚烂夺目的极光。

十分钟后,孤独地走出医院,抬头看着蓝天与阳光——虽然还是那么污浊灰暗,却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地底好些。

对面涌来无数记者,还有两个出版人,准备把我过去的书再版。我冷漠地躲开他们,径直走到马路对面。

叶萧,正用无情的眼神看着我。

第七章 地洞生物

“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命如今正处于其巅峰,可即使如此也几乎没有完全宁静的时刻。我会死在深色地衣下面的那个地方,在我的梦中,常常有一只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里嗅来嗅去。”(卡夫卡《地洞》)我的家在地下四层最深处,钢铁与水泥之间的夹缝里。每晚我爬出地洞,沿着通道的阴影,窜到黑暗的超市中觅食。通常每周只去一次,每次囤积足够多的食物。你们知道我不需要吃太多东西,多数时间都在地洞里思考人生。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晕,我干吗要记你们人类的时间呢?

地洞里已塞满食物,我在修建更牢固的防御工事——老鼠是我的敌人。

那种烦躁不安是从未有过的。我一度想逃出地洞,穿过下水管道,到另一座大厦底下另觅新家。可我已用了几年时间,费尽心机挖掘了这地洞,每一个转角与台阶,每一个迷宫般的出入口,都含有我的心血,我怎么舍得抛弃自己的家园?

果然,灾难发生了。

事态并没有想象中严重,我最熟悉大楼的结构,无论地基还是承重墙都没问题,这么一栋坚固的钢铁大楼,怎会在一夜之间倒塌?

很多人来到地下四层,在我的地洞出口附近,堆满人类的尸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我绝不离开地洞,离开这里我将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暴露在人类与猫的面前任其宰割。

我讨厌人类。

只有一个例外。住在地下三层的流浪汉,怎么说也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常怔怔地瞪着我,说出我的语言——他对我说起他暗恋的女孩,我说你不要白费心思,就像公老鼠只能找母老鼠交配,任何物种都只能寻找自己的同类,你这辈子都别想泡上人家。比如像我这样的可怜虫,终日生活在地洞里,那就永远别想找到心爱的异性。

我羡慕野外的同类,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觅食,选择心爱的对象——但也冒着很大风险,比如乡村的野猫、天上的老鹰、农民的捕鼠夹,还有专爱破坏我们地洞的小屁孩们,每天过着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生活,哪像我现在这么舒舒服服,只要守住洞口就没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