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正太依然镇定自若,视线焦点对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看到的是——”
突然,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医院坟墓般的寂静。
大事不妙,玉田洋子跑出来了,这个日本女人疯狂地喊着正太,小护士也被推倒在地。
正太刚想要逃跑,却被叶萧一把揪住。他抱起七岁的男孩,心想大不了记大过处分,径直走向玉田洋子。
“对不起,正太有些话想单独跟我——”
话还没说完,玉田洋子就扇了他一个耳光,飞速夺过正太,回到病房锁住门。
这女人手劲真大!叶萧的脸颊就像被开水烫过,火辣辣地肿了起来。
第十八章
4月10日。星期二。清晨,6点19分。
叶萧又梦到了地狱。
不但梦到了地狱,还梦到了一张脸——罗浩然临死前的脸。
那张地狱深处的脸上的表情,既非痛苦,也不是恐惧,更不是绝望。
叶萧睁开眼睛。他蜷缩在医院四楼走廊上,冰冷的地板上垫着厚厚的棉衣,不知哪个有心的小护士,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幸好只睡着了不到一个钟头,否则在这春寒料峭的四月,多半会冻得一把鼻涕。外面是灰蒙蒙的晨曦,早起的麻雀在梧桐枝上鸣叫,提醒他漫漫黑夜或已退散,一切即将回到太阳下。
总感觉还梦见了什么。似乎还有一张脸,非常遥远的一张脸,几乎已发出腐烂气味的青春女子的脸。
一个小时前,医院迎来了幸存者们的第一批家属。
是玉田洋子的公公婆婆,也是正太的爷爷奶奶,坐了数小时红眼航班,直接从东京飞来。玉田家乃日本显赫世家,江户时代是东海道三十万石谱代大名,明治维新奉还版籍后弃武从商,成为显赫的家族企业——话说小正太身上还流着德川旗下与武田信玄、织田信长等战国英豪纵横驰骋的名将之血。玉田洋子的丈夫作为长子,担负继承家业重任,被派遣至中国区担任总经理,熟悉中国市场与人脉,也是企业未来发展大计。去年他在海啸中失踪后,洋子带着儿子到中国定居,一度遭到爷爷奶奶的反对。但毕竟洋子才是孩子的监护人,身为社长的爷爷也无可奈何,只能照常每月寄来巨额生活费,每隔一到两周与孙子通一次视频电话。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洋子与正太陷入地底,日本领事馆更不知情,玉田母子才未被列入失踪名单。昨晚,正太的爷爷在NHK新闻上看到“中国大楼沉入地底”事件的六个幸存者名单,才发现儿媳与孙子死里逃生,老夫妇连夜登上飞机,在日本外交官陪同下来到医院。
这些都是叶萧事后才知道的。
凌晨五点,他无权阻止爷爷奶奶看望儿媳孙子,焦虑地等候在门外。半小时后,老年夫妇走出病房,低声说着一连串日语。让人诧异的是,他们并不太悲伤,老社长目光里有一丝欣慰。日方外交官还是措辞强硬,希望天亮后转移到日方指定的医院。
送走这对日本老夫妇,又来了一对中国老夫妇。与刚才穿着昂贵洋装的富贵老人不同,他们一看就是从乡村或小镇出来的,衣着朴素神情紧张还提着大包小包——结果被拦截在楼梯口,规定禁止家属探视时携带任何物品。叶萧猜对了,他们是陶冶的父母,坐了一天一夜的K字头火车,从西部赶来探望儿子。
虽然,叶萧断定陶冶没说真话,但他没有为难这对老夫妇,探望期间也没有在旁边监视。大概十来分钟,陶冶的父母就走出病房,表情轻松了许多,因为儿子并无大碍,反而因为这场劫难,还能获得政府给予的补偿金。
最黑暗的黎明时刻,叶萧目光呆滞地送走他们。原本准备在医院熬个通宵,无论用什么手段,也不能让别人带走一个幸存者,可他还是熬不住连续数晚的劳累,直接坐倒在地上睡着了。
叶萧趔趄着站起来,瞪着眼睛发呆,有个小护士走到跟前说:“叶警官,病房里有一位幸存者想要见你。”
“谁?”
“周旋。”
第十九章
4月10日。星期二。清晨,6点29分。
“你找我?”叶萧走进黑洞洞的病房,去窗边要拉开窗帘。病床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别动窗帘!”
“为什么?”他疑惑地回头看着病床。没开灯,看不清对方的脸,也可能在跟一具僵尸说话,“你也被那个日本小男孩传染了,与他一样见不得阳光?”
“不,我喜欢躲在黑暗里。”
“在地底过了七天七夜,不适应地面的生存环境了?”
“也许吧。我发觉自己就像卡夫卡那篇没有结尾的《地洞》里永远生活在地底的恐惧的小动物。”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沉,低到了地板下面。
叶萧看着黑糊糊的病床说:“你能不能把灯打开?我不知道是否在跟你说话——如果你是周旋的话。”
床头阅读灯亮起,微弱的灯光照亮病床上方,露出一张男人沧桑的脸。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叶萧拧起眉毛凑近他,才确认是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周旋。
可是,昨天上午第一次讯问时,他绝非现在这样子。过了不到二十个钟头,他脸上多了数道皱纹,两颊胡须增加不少,白发也冒出来许多。这一夜受了怎样的煎熬?
“你怎么了?”叶萧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梦想成为中国的柯南·道尔的风华正茂的少年。
他转身要去开病房的大灯。周旋喝止道:“不要!我不要太亮的光!”
“你以为你还活在坟墓里吗?”
“是。”
这简短有力的一个字,让叶萧转回头来,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要自首。”
作为警察,这四个字听到过无数次,可从周旋嘴里说出来,却让叶萧很不舒服——他几乎可以接上后半句话了。
“很好。”停顿了几秒,叶萧却接了毫无意义的两个字。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果然,周旋平静地说出了叶萧刚刚猜想到的话。
清晨阴暗的病房,仿佛停留在地底未来梦商场九楼的电影院,放映机房的废墟中。除了叶萧与周旋这两个男人,还躺着另一个浑身血污的男子,以及狂吠不止的拉布拉多犬,人和狗绝望地看着他们,祈求他们恩赐某样东西,直到那男子的咽喉被一片锋利的碎玻璃割开,鲜血如香槟喷溅到数米之外,涂满阴影下的病房地板。
“为什么昨天没有说?”叶萧的表情纹丝未动。
“对不起,我不想被你亲手抓住,昨天那些不知所云的回答,一定让你很失望。”
“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叶萧后退半步,不敢再面对他的眼睛。
周旋依然能猜出他的心思,凭的是二十年前两人一同在学校操场散步一同在放学路上啃冰棍一同跟踪女同学写小纸条…“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活着出来。昨天醒来后,我感觉自己尚留在地底,只不过在绝望中做了一场美梦。我一夜未眠,回想七天七夜在地下发生的一切,感觉那才是噩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