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和西恩娜挪到窗边,向外张望,发现他俩正位于维奇奥桥的上方——这座中世纪的石桥是通往老城的步行通道。在他俩正下方,今天的第一拨游客正在逛桥上那些店铺,其中有些商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初。如今桥上的商铺大多是做黄金和珠宝生意的,但最初并非如此。这里原先是佛罗伦萨最大的露天肉类市场,但被随意丢弃的肉类垃圾腐烂变质后,发出的恶臭飘到了上方的瓦萨里长廊里,让大公敏锐的嗅觉大感不适。于是在一五九三年,大公下令将桥上所有的肉铺统统迁走。

兰登又想起,佛罗伦萨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一次犯罪也发生在这座桥上。在一二一六年,一个名叫庞戴尔蒙特的年轻贵族拒绝了家族给他安排的婚姻,坚持追求真爱;就是因为这个决定,他在维奇奥桥上被残忍地杀害。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遇害被认为是“佛罗伦萨最血腥的谋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导致了两大政治派系的分裂,贵尔弗派系和吉伯林派系自此开始了长达几个世纪的无情对峙。正是两派之间接连不断的政治斗争,使但丁受到牵连并被从佛罗伦萨流放。在他的《神曲》中,诗人用悲怆的诗行让这一事件永垂史册:哦,庞戴尔蒙特,你由于听从他人的挑唆,竟逃避所订的婚约,这真是大错特错!

直到今天,在谋杀发生地的附近,还能看到三块铭牌,每一块分别引用了但丁《神曲·天堂篇》第十六诗章中的一行。位于维奇奥桥桥头的那块,上面的文字让人胆战心惊:但是,这是命中注定,佛罗伦萨要在它最后的和平日子里,向那看守桥头的残缺石像献祭牲品。

兰登的目光从桥上移开,落在它所横跨过的浑浊河水上。再往东去,维奇奥宫孤零零的塔尖在向他发出召唤。

尽管兰登和西恩娜刚走到阿尔诺河中央,但他非常肯定他俩早已没有回头的可能。

三十英尺之下,在维奇奥桥的鹅卵石路面上,瓦任莎焦急地扫视查看着迎面而来的游客,绝没有料想到,就在片刻之前,她仅存的救赎希望刚从她头顶上方经过。

34

静静停泊在海中的“门达西乌姆号”船舱深处,协调员诺尔顿独自一人坐在隔间里,试图专注于工作,却无法集中精神。他始终惴惴不安,又回头看了那段视频,而且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研究这段九分钟长的独白,说话的人介乎天才与疯子之间。

诺尔顿从头开始快进播放,寻找可能错过的线索。他快进跳过水下的铭牌…跳过装着黄棕色不明液体的漂浮袋…找到长鼻阴影出现的时间点——丑陋畸形的影子投射在滴水的洞壁上…被柔和的红光照亮。

诺尔顿仔细听他含混不清的话语,尝试破译他雕琢繁复的语句。在他的话讲到大约一半的时候,墙上的阴影赫然放大,语气也加强了。

但丁笔下的地狱并非虚构…它是预言!

猥琐的苦难。磨人的灾祸。就是明日之画面。

人类,如果不加以抑制,就会像瘟疫、癌症一般肆虐…一代又一代,人口数量急速递增,直到曾让我们体面高尚、和谐共处的舒适生活环境消失殆尽…让我们内心的恶魔原形毕露…为了养儿育女而争到你死我活。

这就是但丁的九层地狱。

这就是等待我们的明天。

未来汹涌而至,在马尔萨斯无可辩驳的数学原理助推之下,我们在地狱第一层之上摇摇欲坠…很快就会以我们从未想象过的速度坠落。

诺尔顿按下暂停键。马尔萨斯的数学原理?他上网搜索了一下,很快找到相关信息:原来有一位十九世纪的著名英国数学家和人口学家名叫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他以预言地球终将因人口过剩不堪重负而崩溃著称。

在马尔萨斯的生平介绍中有一段危言耸听的节选引起了诺尔顿的警觉,来自于他的代表作《人口论》:人口增殖力,远远超出土地生产人类生活资料的能力,因此必须有这种或者那种形式的非正常死亡提早发生。人类的恶行是减少人口积极有效的执行者。它们是破坏大军的先驱;还往往能独自完成可怕的毁灭。但是,在这场灭绝之战中,如果它们未能成功,流行病盛行的季节、传染病、瘟疫和恶疾,会排着恐怖的方阵铺天盖地杀来,掠走成千上万的生命。假如这种扫荡还不够彻底,还有不可避免的大范围饥荒紧随其后,只要致命一击,就能让世界人口和食物供给恢复平衡。

读到这段文字,诺尔顿的心狂跳不止,不禁又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那个长鼻阴影的静止画面。

人类,如果不加抑制,就会像癌症一般。

抑制。诺尔顿可不喜欢这种语气。

他犹豫了一下,才再次播放视频。

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述说。

袖手旁观就是在迎接但丁笔下的地狱到来…拥挤不堪,忍饥挨饿,身陷罪恶的泥沼。

于是我勇敢地挺身而出,采取行动。

有的人畏缩不前,但一切救赎都得付出代价。

终有一天,世人会领悟我献祭的美妙。

因为我是你们的救赎。

我是幽灵。

我是通往后人类时代的大门。

35

维奇奥宫就像一枚巨型国际象棋棋子,矗立在领主广场的东南角。它的正面四四方方、美观坚固,朴实无华的正方形城垛与整座建筑相得益彰。

维奇奥宫只有一座与众不同的高塔,自正方形堡垒正中向上耸立,在天空的映衬下切割出格外醒目的轮廓,已经成为佛罗伦萨独一无二的标识。

作为曾经的意大利共和国的治所,宫殿前立有一组阳刚之气十足的雕塑,足以震慑刚刚抵达的游客。阿曼纳第所作肌肉发达的海神赤身裸立于四匹海马之上,象征着佛罗伦萨对海洋的统治。还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受追捧的男性裸体——的复制品傲然站在宫殿入口。除了大卫,还有《赫拉克勒斯与卡科斯》——另外两个巨型裸体男像——再加上海神喷泉四周装饰的一群青铜萨梯神,暴露的男性生殖器多达十几个,迎接着每一位前往宫殿的参观者。

通常情况下,兰登的参观路线都是从领主广场的这个位置开始;尽管这里的男性阳物有点多,领主广场却一直是兰登最喜爱的欧洲广场之一。如果没有在里瓦尔咖啡馆(位于领主广场的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甜品店。)啜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再去广场一侧号称户外雕塑博物馆的兰奇敞廊看看美第奇雄狮,到领主广场的行程就不算完整。

但是今天,兰登和他的同伴打算从瓦萨里长廊进入维奇奥宫,就像当年的美第奇大公们那样——经过著名的乌菲兹美术馆,顺着长廊绕过桥梁、道路、民居,直接进入旧宫中心。到现在为止,他们尚未听到身后有追赶的脚步声,但兰登仍然急迫地想要走出长廊。

这下我们终于到了,兰登观察着面前那扇厚重的木门,通往旧宫的入口。

这扇门尽管闭锁装置异常牢固,却还配有一根横向推杆,可以作为紧急出口使用,同时防止另一侧的人没有钥匙卡就进入瓦萨里长廊。兰登将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倾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他双手握住推杆,轻轻拉动。

门锁咔嚓响了一声。

木门咯吱咯吱地开出一道几英寸的缝,兰登窥探外面的世界。是一间狭小的凹室,空空荡荡,安安静静。

兰登松了口气,他举步穿过木门,并示意西恩娜跟上来。

我们进来了。

站在维奇奥宫某处一间安静的凹室里,兰登稍作等候,便开始试着确定方位。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与凹室垂直。左边,阵阵欢快的交谈声沿着走廊从远处飘来。维奇奥宫,与美国的国会大厦一样,既是政府办公室,又是旅游景点。在这个时间点,他们所听到的说话声极有可能是市政府工作人员发出的,他们正在办公室之间进进出出,为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兰登与西恩娜一点点挪到走廊边,从拐角处往前看。果不其然,走廊尽头有一个天井,十来位政府雇员围站在那里,赶在上班之前,一边品尝着早晨的意式浓缩咖啡,一边与同事闲聊。

“瓦萨里壁画,”西恩娜低声道,“你说它在五百人大厅里?”兰登点点头,指着人头攒动的天井后面一处柱廊,它通向一条石头通道。“不幸的是,我们得从中庭穿过。”

“你确定?”

兰登点点头:“我们没法不被发现地走过去。”

“他们是政府工作人员。对我俩不会感兴趣的。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过去,就当你在这里上班一样。”

西恩娜抬起手,温柔地抚平兰登的布里奥尼西装外套,摆正他的衣领:“罗伯特,你看上去神采奕奕,绝对拿得出手。”她面带端庄的微笑,整整自己的毛衣,迈步走过去。

兰登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两人昂首阔步、脚步坚定地走向中庭。进到中庭后,西恩娜开始用意大利语和他说话,语速很快——关于农场补助的事情——一边说还一边情绪激动地打着手势。他俩站在靠外的墙边,与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让兰登惊讶的是,中庭里的工作人员谁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离开中庭后,他俩迅速靠近走廊。兰登突然想起那张莎士比亚戏剧的节目单。调皮的小精灵迫克。“你真是一个好演员,”他低声道。“只是迫不得已。”她条件反射式地答道,语气里透出一种奇怪的冷漠。

兰登再次感觉到,这位年轻女子的过去有太多他尚不了解的心结,他愈加悔恨将她牵扯进了自己这充满危险的窘境中。他提醒自己,现在别无他法,只有坚持到底。

继续往前游,穿过隧道…祈祷能看到光亮。

他俩一步步靠近柱廊,兰登庆幸自己的记忆力还相当好用。拐弯处有一块路牌,上面的箭头指向走廊,标识着:IL SALONE DEI CINQUECENTO。五百人大厅,兰登心道,好奇里面等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只有通过死亡之眼才能瞥见真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厅可能还是锁着的。”在他俩快要拐弯时,兰登提醒道。尽管五百人大厅是一处极受欢迎的景点,但今天早晨看似还没有向游客开放。

“你听到没有?”西恩娜突然站住。

兰登也听到了。拐角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嗡嗡声。别告诉我是一架室内侦察机。兰登小心翼翼地隔着柱廊的拐角望过去。三十码开外有一道简陋得出奇的木门通往五百人大厅。遗憾的是,刚好在他们与那扇木门之间,一位肥胖的看门人推着一台电动地板抛光机,正有气无力地转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