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一个女子里面问道:“谁?”

狄公道:“金华罗县令有口信告梁文文小姐。”

大门立刻开了,一位纤腰袅娜,风姿翩翩的女子出来恭请狄公、洪参军入内。狄公吩咐巡官、衙役在大门内守候。

三人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狄公胡乱报了姓名,只道是从金华来。那女子喜笑颜开:‘小妇人正是梁文文,得见两位相公,十分荣幸。”说着不禁娇喘细细。

狄公见梁文文生得妩媚动人,窈窕婉转,欲不胜衣,心中不觉又生狐疑。

他的目光被窗前的花架吸引住了。花架很高,共三层,每一层上摆着一排白瓷花盆。

盆内栽着兰花,花架下安着一个火盆,兰花的幽香令人陶醉。

“罗县令不止一次说起梁小姐喜爱兰花,在下虽粗俗,也喜闻这兰花的香味。小姐你没见花架最上一层中间的那一盆花已雕萎了,未知能否取下让我一看,或许还有起死还生之望。”

梁文文抿嘴一笑,站起去隅角搬来一架竹梯,搭在花架上,便小心地向上爬。一面吩咐狄公在下面扶定竹梯脚,不使歪倒。

梁文文端起那白瓷花盆时,狄公仰头一望,恍然大悟。

梁文文将那盆雕萎的兰花取下交给狄公,狄公接过看了半晌,乃道:“梁小姐,这兰花必是移换了花盆才枯萎的,原先那只白瓷花盆哪里去了?”

梁文文一怔:“原本那只白瓷花盆?——你问这话作甚?”

狄公正色道:“梁小姐正是用那只白瓷花盆砸破了王文轩的头颅!他同我一样扶定着这竹梯脚,哪里会知道,你从最上一层将白瓷花盆砸下来。”

梁文文大惊失色,问:“你到底是谁?闯来这里信口雌黄,恶语伤人。”

“下官正是这里浦阳正堂县令,特来勘察王文轩遇害一案。梁小姐藏过了那白瓷花盆的碎片,将兰花移栽到这新盆内,难怪要枯萎了。”

梁文文脸色转白,抵赖道:“小妇人从不认识什么王文轩,哪会去谋财害命,用花盆砸人?”

狄公厉声道:“你杀死王文轩,并非为了谋财害命,而是除去自己昔时的情人,以便好与罗县令成其好事。”

“情人?”梁文文尖声叫道。“这跛子丑八怪竟是我的情人?当年我在京师便唾骂过他,癫蛤蟆想吃夭鹅肉,还是个瘸腿,呸!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王文轩在京师时就为你花去了不少钱财,闻知你到了浦阳,也赶来浦阳,为的是想与你赓续旧情。他坐馆一年积蓄的俸银全数都交与了你,你竟狠心杀死一个可怜的痴情人。”

梁文文脸色惨白,气急败坏。又说,“我正因为要摆脱他的纠缠,才偷偷逃来浦阳,不意那厮竟装扮乞丐,死乞白赖,跟来毁我名誉。”

狄公缓了语气道:“王文轩人物虽猥琐,却心地忠厚,他甘心为你奉献一切。他在他的卧室里画了许多兰花惦念你们的旧情,他在浦阳从没提起过你的姓氏,怕的是损你的名声。”

狄公示意洪参军,洪参军出客厅一拍手,巡官、衙役立即进来客厅。

“将杀人凶犯梁文文押回县衙大牢监候。”

回到县衙,狄公道:“洪亮,我们不如先去书斋喝杯茶,再去内邸赴夜宴,左右是晚了。”

书斋内静悄悄,明月折进槛窗照在他俩身上,银光闪闪。狄公从未觉得夜色有这样美过。

洪亮问道:“老爷如何会疑心案子的主犯是一名弱不禁风的妓女?”

狄公道:“最初我见王文轩后脑伤口有细沙和瓷未,便生起疑心,猜授他可能被白瓷花盆砸死。我疑心是林子展杀的人,但听那管家说起王文轩因夫人忌妒心重而离异,于是我便想到他必是迷恋上了一个妓女。那妓女榨尽了王文轩的钱财,又嫌王文轩人物猥琐,故潜来浦阳隐居,很快她与罗县令厮缠上了。——王文轩不甘心,追来这里,故生出了这场变故,究竟是痴心太重。”

洪参军又问:“老爷如何想到去‘乐春坊’寻访?”

“别忘了王文轩是个破子。管家说他每回出去都是步行,从不雇轿马,故尔知道那妓女必在林邸不远处。从‘乐春坊’高寡妇口中得知梁文文踪迹,梁文文果然正住在河沟一侧,杀了王文轩,抛首河沟,顺手几步路的事。故一弱女子也能干得,胆大心细便行了。梁文文想到借花架上白瓷花盆凌空砸下之势杀人,可见手段残忍且心细胆大。不过她究竟是女子,心计虽巧妙,终露破绽。——试想一个乞丐在这正月天气怎会空身只套一件破长袍?女子留意弄散死者的发髻,使之披散,却在掩盖死者身份上疏忽了。我们很快便断定王文轩不是乞丐,尽管他穿着乞丐的破袍。可见女子力孱,不能将死尸拖到更远的地方抛掉。”

洪参军点头频频:“经老爷如此分判,乃真相大白,细节疑难处都解说得合理合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摇了摇头道:“不,还有最要紧的一个疑点我至今尚未能弄清楚。”

洪参军一惊:“怎么还有最要紧的疑点?”

狄公道:“若不是王文轩的鬼魂显现,我几乎轻信了他是不慎跌死河沟的穷乞丐,送去火化场焚烧了结。但……但当真是王文轩鬼魂来向我告状?”

正说着,狄公的小儿子阿贵擎着个大灯笼进来书斋催狄公及洪参军快去内邸赴家宴,大家都等急了。

狄公乃觉腹中雷鸣,赶忙答应。三人走出书斋,刚下了衙舍台阶,狄公猛见对面影壁上又出现了那个拄杖缓缓而行的跛腿乞丐,心中大惊。阿贵拍手道:“有趣,有趣,铁拐李照在墙上了,铁拐李照在墙上了!”

狄公幡然憬悟,口中不禁喃喃念道:“铁拐李照在墙上了。”——乃回头对洪参军道:“原来是阿贵灯笼上的铁拐李照在墙上,我竟以为是王文轩的冤魂来衙门冲我告状哩。如此说来……”洪参军笑道:“如此说来,这案子的最后一个疑点也真相大白了。老爷快走,酒席都要凉了,太太恐要责怪我们啦。”

除夕疑案

这故事发生在兰坊。狄公在那里当了四年县令,仍无升迁。除夕之夜,正伏在公案上批阅着公文。不觉打了个寒噤。他站起来将身上厚厚的皮袍裹裹紧,将槛窗推开。窗外大雪初霁,苍穹仍显阴沉沉的,一阵凛冽的北风吹来,几欲熄灭书案上那支蜡烛。

狄公朝靠墙的那架大床看了一眼,床上茵褥枕衾铺得整齐。床下的火盆内火苗微弱。明天便是新岁元日——他在这里已是第五个年头了。除夕之夜衙舍里分外阒寂,衙役大都放了班。几名执役的都在值房内围炉斗牌。两个月以前,夫人由洪参军等人陪同回太原原籍探亲去了,要等明年开了春,天暖花开时才回兰坊。

狄公自己喝了一盅茶,取了皮帽戴上,又将皮帽的两边护耳往下拉了拉,擎起蜡烛,穿过漆黑的走廊向值房走去。——他想去那里与执值的衙役们凑凑热闹。

值房的正中烧着一个大火盆,三名衙役围着一张木桌,木桌上摊开牌局,又堆着许多核桃、干果。一名衙役正将头探出槛窗外在高声吆喝。

狄公的突然出现,使他们吓了一跳,忙不迭离桌来叩跪请安。

狄公问那高声吆喝的衙役:“除夕之夜,怎见你出口骂人?”

那衙役惶惶不安。半晌,咕哝道:“有个小孩,黑夜里竟闯进衙房来找他娘。我见他穿得破烂,疑心是个偷东西的小乞儿,故吆喝了几声,只想撵他走,并未骂人。”

“除夕之夜来衙门里找他娘?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狄公心中生疑,急忙又推开窗子,探身向外张望。

衙院外大街上,果见一个小男孩正沿着墙根走远。在刺骨的寒风里只听他的哭泣:“妈妈……你哪里去了?如何满地是血……我滑了一跤。

狄公警觉,回过身来命道:“备马侍候!”

狄公飞马驰出衙门,很快追上了那小孩。他勒定缰绳,下马来将小孩扶上马鞍。

“我领你去找妈妈,休要哭泣。你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我爹爹叫王么哥,是个小贩,卖馄饨的。我家住在孔庙西边一条小巷里,离西门不远。”小孩轻声答道,眼中还噙着泪水。

“这不难找。”

狄公驱马沿着积雪的大街小心翼翼向孔庙行去,两名衙役骑着马一声不响左右护定。雪纷纷扬扬又下了起来,北风刮在脸上,丝丝作痛。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又问那孩子。

“我叫宝生,你……你是衙门里的大老爷吧?”小孩声音颤抖。

“哦,宝生,你爹上哪里去了?”

“老爷,我不知道。爹爹回家来与妈妈吵架了。妈妈没有准备好年夜饭,说家里没有白面了,爹爹骂妈妈,让妈妈去质铺找沈掌柜去,妈妈哭了,我只得躲到旁边,不敢去劝他们。我认识米铺的一个小伙计,我想家里没有吃的,不如去向那小伙计借几斤白面,也好叫爹妈欢喜,谁知跑到米铺,没找见那小伙计,我只得空手折回家来。到得家里一看,爹爹、妈妈都不在了,还满地是血……呵,我还滑了一跤。”

他又抽泣起来,小小的身子颤栗不止。狄公将他裹在自己的皮袍内,勒紧缰绳,加快了步子。

到了孔庙门口,狄公先翻身下马,乃将王宝生扶下了马鞍。他对衙役说:“王家就在不远的小巷里,我们就将马拴在这里,一路休得高声说话。”

王宝生领着狄公穿入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两侧的房子,朽木烂瓦摇摇欲坠。他指着一扇虚掩的木门道:“老爷,这就是我的家了。”

小屋内闪着昏黄的烛火,十分寂静。小屋的楼上却灯火通明,隐隐传出乱哄哄的嬉闹声。

“宝生,这楼上不是你家?”狄公问。

‘楼上住着刘裁缝。我家住在楼下。今夜刘裁缝家大摆酒席,请了许多客人。”

狄公命衙役:“让这小孩和众宾客都留在楼上,单请那刘裁缝下楼来见我。”

狄公推开木门,走进了王家的小屋。

屋子里空荡荡,寒气逼人。壁角支着一个木架,木架上闪烁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屋子中央安放着一张简陋的木制方桌,方桌上搁着三只蓝边瓷碗、一个瓦罐和一柄菜刀。菜刀上溅满了鲜血,鲜血从桌面沿桌腿一直流到石板地上。石板地凹凸不平,洼处积贮了一滩一滩的鲜血,令人骇目惊心。

一个衙役说:“老爷,这柄大菜刀无疑是……凶器,这么多的血!”

狄公点点头,用手拭了拭那菜刀的锋刃。锋刃上的血尚未干凝。屋子靠墙并排放着两张床,一大一小。污黑的墙壁破败不堪。西面有个门阙,通向厨房。

狄公走进厨房,用手摸了摸锅灶,锅灶内柴禾灰是冷的。他摇了摇头,又走了出来。

那衙役忍不住又开口道:“老爷,这王么哥家恁的贫穷,似不会是强人盗劫杀人。”

狄公低头忽见那张大床的床脚边有一幅绢帕,忙弯腰拣起。借灯光一看,绢帕上面金丝绣了一个“沈”字。

“那王么哥的妻子必有奸值!宝生去米铺后,王么哥发现了这方绢帕。那‘沈’字必是奸夫的姓,宝生头里不是说什么质铺的沈掌柜么?王么哥见妻子不曾准备夜饭正在火气头上,又见了这方绢帕,如何消得这口气?抡起那柄菜刀便将他妻子杀了。——这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并不稀罕。此刻,那王么哥必是掩藏尸身去了。”

衙役道:“老爷判断得是。小人见到过那王么哥:体躯魁伟,像一头牛。整天挑着一副馄饨担三街六市上串行。”

狄公想起厨房一角果有一副馄饨担。

另一名衙役拽着个干瘦老头走进屋来。那老头显然已经醉意朦胧,走路飘飘然,脚跟难着地。斜着一对发红的小眼睛瞅着狄公傻笑,又喷出一口浓烈的酒气。——狄公心想此人必是刘裁缝了。

“刘裁缝,这幢房子里发生了人命案,你适才听见了什么或看见了什么异常没有?”

刘裁缝眯起小眼睛一笑,打了一个饱嗝,说道:“那个女人终日东游西荡,能有什么好事?眼里只认得银子,王么哥与我一样都是穷汉,嘿嘿……她已看上那开质铺的沈掌柜了。钱能通神,果然不假呀。下午还来过哩。”

狄公又问:“你楼上与这楼下一板之隔,他们夫妇间吵架时,你听到了些什么?”

“回老爷话,小人虽与王么哥隔了一层楼板,但今夜家里摆宴辞岁,宾客不少。多喝了几盅,一个个又喝又闹,加之贱妻手脚粗笨,颠翻了一只大木盆,又擦地,又收拾,折腾了半日。故尔不曾听见楼下王么哥夫妻如何争吵。”

“刘裁缝,酒宴上可有人中途退席?”

“谁也不曾退席!李屠夫为我们宰杀了一口肥猪,那些宾客一个个都等着烤肉吃,哪肯轻易退席?我又顾厨下,又顾席上,忙得不亦乐乎。偏偏那火盆又熄灭了。我从厨下挑了几块炭来,满屋子弄得都是烟,我去开窗放散烟气时,正见楼下张氏奔出门去。”

“她独个奔出门去?”狄公紧问

刘裁缝冷笑了一声:“还不是去找那沈掌柜了”

狄公俯首细看了地下模糊的血迹,又问:“张氏她朝哪个方向去的?”

“小人见她朝西门方向匆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