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柜,你且听完本县的叙述。——米大郎既已死了,李珂无奈,只得自己动手搜寻金子,一面又各处翻觅有关紫光寺建寺的文字载录,一意想将米大郎的藏金寻出。

“李珂知道紫光寺是兰坊地方偷儿、丐儿、闲汉、无赖栖集之处,又有若大的殿宇花园,他独个是无论如何搜不遍的。于是,他找来了杨茂德,答应雇金,相帮搜掘。不过他并未吐出御金的内幕,只道是寻一件寺僧留下的值钱箱盒。

“李珂、杨茂德两个严严实实将紫光寺一应殿宇台阁翻腾颠倒过一遍,仍未见着金子,日长月久,他两个也渐渐灰心丧气,将这掘宝发财的美梦撇在脑后了。——后来杨茂德因奸骗白玉事发,被吴先生逐出,故能有恃无恐投奔李珂,李珂自然也不敢推到。”

“三天前夜晚,李珂忽然瞒过杨茂德独个上了紫光寺。哪里知道杨茂德暗中一直在厮守窥察,就在同时杨茂德伙同沈三也上了紫光寺。他们两个乘李珂不备。将他勒死。杨茂德又乘沈三大意,一刀戳死了沈三,并将两个身首调换,为了不使李珂吃人认出。——杨茂德,本县这一段推测可有理有据?你尽可据实驳辩。”

杨茂德心里畏服,况且这时已被诓来捉住,处于任人宰割的地步,岂敢再行顽抗,自讨没趣。于是招道:“狄老爷推导不错,李珂、沈三两人正是我所杀害。——自从得知紫光寺内有巨额藏金,我早已垂涎。我不仅随李珂多次去翻掘,自个儿也暗中去寻过几回,可惜一直未能得手。沈三常年住紫光寺,我又私约了他去寻过,并答应分成,仍是不见金子影子。”

“李珂虽佯装心死,其实不时去学馆书肆查阅文字典籍。那一日我见李珂从书肆回来,神采飞扬,好不得意。又见他从床底下找出了绳梯和风灯,涂画了草图,又特地翻出一口牛皮袋,匆匆装束停当,诓我说,要去西山千佛洞画画。我早悟出其中奥妙,只是嘴上不说破。夜里我便与沈三约了章程,摆布了他。沈三嘴快,道出阿牛同来,我便顿生灭口之念,移花接木,栽陷阿牛。

“那一夜我连杀两人,心中不免胆寒,哪里再敢寻金子?第二日我翻出了李珂画的草图才明白黄金就藏在大雄殿下的窨子里,李珂不正是缘此备下了绳梯和风灯?偏巧这时老爷来拜访李珂,急中生智,我便冒名顶替,自称李珂,哄骗老爷。”

狄公问:“你既杀了李珂、沈三,又知道金子便藏在寺中的窨子里,本可以耐着性子等候凶案风平浪静,官府势头过去,再稳当去取金子,如何急不可耐,夜夜闯寺,阴谋狙杀衙员衙卒呢?”

杨茂德摇头苦笑:“凶案发生第二天,官府便在紫光寺里外设了暗哨,布驻衙卒,我又怎敢贸然取金?况且,我假充李珂,能苟延几日?一旦被人识破,岂不坏事。我又担心官府俯瞰全局,弄清藏金机关,先一步取了金子去,这许多心血岂非徒劳?于是乎顾不得凶吉缓急,唯求早早将金子握到手,溜之夭夭。两夜都有衙员入寺勘察,不便下手,昨夜还险些被那行员擒拿。如此情景,免不得心如火燎,铤而走险了。”

狄公沉吟不语,听完杨茂德这一番话语,若合契符,并非向壁虚造。主要案情大节已经条脉清楚,其余细节纠葛,自可去衙门升堂问审时判明。于是挥手示意,四名行卒上前将杨茂德押出了大雄殿。

吴宗仁四人乃大梦初醒,一个个呆若木鸡,吐不出言语来。

狄公对吴宗仁道:“吴老先生昨日问我有否白玉小姐信息,此刻不妨告诉你。我偶尔得到一纸白玉小姐落款的字条,上面写着她关押在这里,呼求救援。”

吴宗仁喘着气,张大了乌珠:“老爷,果然小女遇害时曾经呼救。可怜又有谁知道她原来惨死在这一个活坟墓里!唉,老爷是如何得到那字条的。”

狄公答曰:“字条附贴在一个紫檀木盒的盒盖背后,盒盖上还镶饰有一块圆形的白玉,正是启示。白玉雕成一个‘寿’字,‘寿’字的一边被刀划出一个‘入’字,另一边划出一个‘下’字。后来我看到了这个大殿的平面图,才悟出这个大雄殿的平面与那个白玉的‘寿’字竟是完全相同。——正是依凭了这一点,我才弄通了开启这窨子的机关。”

“那木盒莫非是小女在窨子里扔出?”吴宗仁喃喃道。

“吴先生,据本县断来,盒内的字条虽落的是白玉的名款,但却不是她亲笔所署。事实上,她一摔下窨子便跌破了头颅,当即夭亡。——那是去年九月初十夜间的事。字条上却署十二日,便见是作假的明证。那木盒应是有人缘了某个目的而粗心构画的骗局,但这已与令媛的横死无关了。——吴先生,你们四人此刻可以回城去了,这里已没有你们的事,你们亲眼目睹了今夜这一幕,总该有些感慨吧,日后本县得闲暇时再来听听你们的议论。”

周氏战兢兢走到大殿门边,又慌忙回头向狄公纳个万福,神色迷惘,脚步错乱。

狄公道:“望吴夫人听本县一言规劝,从此与吴老先生和和睦睦,消娱晚景。一失足落千古恨,一念之差会使人身败名裂,抱恨终天。”——李珂、杨茂德两个的结局不足深思么?”

周氏又跪下,捣蒜般连磕了几个头,才惴惴然跟随吴宗仁出了大雄殿。

方校尉率衙役们又将供案转动,打开窨子,放下麻绳软梯,一时忙得不可开交。狄公却独个站在大殿外的玉石高台,感慨万千望着半轮玉兔,久久无言。

马荣仁立殿角,悄悄痴望着衙役收殓白玉尸身,叹声频频。

洪参军监督封合御金后,慢慢踱到狄公身后。

“老爷,老爷在解说纸片时莫非已猜出李珂系杨茂德假充。”

狄公回眸看了一眼洪参军:“是的。杨茂德无法画出李珂的山水来。尽管我悬以高价,他仍拿不出新作的画幅,只得以三轴李珂的旧本来充数。还一通花言巧语掩饰,更暴露了他的身分。——杨茂德似也察觉了我的疑窦,故更迫不及待要取去金子,逃之夭夭。这荒寺黑夜能与马荣的身手旗鼓对垒的,正是杨茂德这一号人物。”

“再有,头里我突然命番役转动供案开启窨子时,吴老先生四人木然不察,未见惊恐躲闪之状,又可见他四人与劫金杀人无关。这四人无关,剩下只有假冒李珂的杨茂德了。”

洪参军心说诚服,不住点头:“却原来这是老爷的试验。”忽而又升起一片疑云,遂问:“那么,紫光寺里那个藏头露面、扑朔迷离的幽魂,究竟又是如何一回事呢?”

狄公略一犹豫,答道:“幽魂再也不会在紫光寺里游荡出没了;随着这案子的终结,幽魂也远远消失了。”

洪参军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消散,反而更浓厚了。

第廿一章

五十锭金子已经封入县库,重叠叠,密匝匝加固了防卫。一匹驿马星夜驰向高昌州安西大都护衙门。——狄公敦请安西大都护亲自来兰坊监督御金启程,运往京师。

狄公一早起来梳盥毕,洪参军已经将热气腾腾的早点端上。狄公大喜,拈起杯箸便大嚼起来。

洪参军笑眯眯一边看着,只不作声。不一刻,狄公吃罢,洪参军又急忙收拾。

狄公笑问:“洪亮,今日如何这等勤快?”

“只等候听老爷升堂鞫审杨茂德哩。”

狄公抚须半晌,慢条斯理道:“这杨茂德案明日开审,想来也无甚乐趣。今日我与你去城中拜会一个人。”

洪参军猜度,狄老爷遮莫是动手来扫我胸中疑云了。

两个一番乔装,扮作经纪人模样,偷偷溜出后荷花园的角门,转上横街,叫了一顶凉轿,吩咐去西市垂虹桥。——依那日马荣的叙述,丐户团头“和尚”的小屋正在这垂虹桥下的一条阴暗小巷里。

“和尚”正在睡觉,那个斗鸡眼叫道:“‘和尚’,一个黑胡子与一个白胡子来寻你了,快起身来!”

洪参军叱道:“县令狄老爷要见‘和尚’,休得罗唣。”

“和尚”听得是狄县令屈尊枉驾,挣扎翻身坐起,稽首拜揖,口称“恕罪”。

狄公拱手笑道:“大师父见礼了。本县没猜错的话,大师父原也本是个和尚——紫光寺最后一个和尚。今日本县特地来拜谒大师父,正有一桩小事请教,唯乞明示,以开凡蒙。”

和尚庄重地点了点头。

“小民逃俗多年,早断了慧根佛性。狄县令睿智过人,海内称誉;小民虽幽伏边睡,也知敬重。只不知狄老爷何事垂问,小民翦陋,恐怕不能称意。”

狄公正色道:“一个坠入深窨、头破血流、濒临死亡的弱女子,躺倒在漆黑的窨子里还能从容写字吗?写完了字还会子丑寅卯署年纪月吗?她还能将粘贴了字条的木盒从一个兔穴口扔出来吗?”

和尚蓦地一惊,广颡隆准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狄老爷如何断出个中微妙来?”和尚果然了悟。

狄公冷冷道:“欲图讹人者自己露了破绽。这一切当然是精心布置的,一个老乞丐拿着一口紫檀木盒去找李珂,盒盖上镶着一块白玉,盒盖下贴了一片白玉求救的字条。告诉他,他的杀人阴谋已有人觉察,白玉并没死——九月十二日还在挣扎呼救——已经有人听见她的呼救了。李珂倘若明白知趣,便会乖乖捧出钱银来孝敬。”

“可是李珂懵懂,并没细看那木盒。他将那木盒与一篮破烂一并卖与了古董铺掌柜,最后是我在古董铺里买到了它。——你的图讹落了空,自己也因而败露了形迹。本县问你,是谁在庙中发现白玉遇害的?”

“塔拉,是我的塔拉看见了那怵目的一幕。她嘱我设计讹图。”

“塔拉?”狄公意味深长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和尚喃喃道:“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塔拉原是清风庵的守庵尼姑,我则是紫光寺里的守寺和尚,两个隔着空门遥遥相望。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和尚声音渐渐宏亮,脸面闪出红光。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两个五内相印,六根相通。后来双双逃俗下山,虽没做成正路夫妻,每逢月白风清之夜,我们仍还偷去紫光寺花园相会,重温旧情,倾吐心曲。谁知,谁知那个无赖。篾片杨茂德竟设计迷惑了她!如今是他两个作一处快活,日日做着掘金的春梦。可怜我一身风痛,腿脚僵硬,再也爬不上紫光寺了。每想到此,总痛不欲生。”

“不过,我两个曾在神祗面前盟过誓,只要我们之中一个诅咒另一个,另一个必死无疑。塔拉恳求我不要咒誓,我也不忍心咒誓。谁知天目昭昭,无可躲藏,我虽未咒誓,誓言却应验。她终还是猝遭横死。古语道,天听自我听,天罚自我罚,莫非正是如此。——可怜见地,我真不敢想念此事,更不敢想象塔拉她为图得几锭黄金竟甘受杨茂德这条野狗的糟残,致启天罚。——黄金黑世心,果然。”

“你的女儿春云可是她生下的?”狄公问。

“春云正是她的亲生骨血,她竟也撇下不顾。”和尚喟叹连连,禁不住热泪滂沱。

“难怪昨夜她与杨茂德设计推倒墙头压死我衙员时,猛见春云紧随在后才蓦地改计,他两人乃得以幸免。”狄公幡然通悟。

和尚收了眼泪,平静地说:“听说官府已将塔拉尸身运去化人厂烧了,这灰末骨殖能否赐还我一掬。我与春云要永远供瞻,追缅记忆。我饶恕了她与杨茂德的一段秽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一个纯洁、艳丽、淳厚、忠贞的塔拉,永远是紫光寺花园里月白风清迷人的夜。”说着又不禁抽抽咽咽起来,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狄公、洪亮上前扶定了他,拱手告辞。

洪参军感慨道:“原来这凶杀盗金的阴谋罪孽之间还有如此一段缠绵悱恻的姻缘在!可见世上之七情六欲正不可一概而论哩。”

狄公笑道:“如此看来,明日大堂上鞫审杨茂德真乃是最难堪、最令人恶心吐苦的公差了。”

(全文完)

短篇小说

简介

夏日凉爽的清晨, 狄公正悠闲品茗, 一只猴子却为他带来了一枚沾有血迹的绿宝石戒指,从而发现了一具断了四根指头的尸骸。线索虽不多,狄公却能由此案而破了另一要案,但为何他会因破案而沮丧不已呢?

冰寒的冬日,黄河氾滥成灾,狄公只得借宿唯一一座未被淹没的农宅。宅主的独生女才刚心疾而亡,主人为何让狄公睡在那女子的闺房?宅内的疑惑未解,宅外又有山贼飞虎帮包围攻击,准备大举烧杀淫掠,狄公又要如何解围呢?

跛腿乞丐

元宵佳节,浦阳县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团聚欢宴,偏巧这时,街上死了个跛腿乞丐。

正月十五是传统的元宵佳节,浦阳满城百姓喜气洋洋。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彩灯,官府还扎起了鳌山,花灯十里,欢声飞扬。通衢市里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路上行人,比肩摩踵,个个穿扮光鲜,喜笑颜开。

下午,来衙舍拜贺的客人一批接一批,狄公苦于应酬,弄得疲惫不堪,加上多饮了几盅水酒,又觉头疼隐隐,心神烦躁。最后一位贺客金银市行首林子展拜辞后,他感到浑身一轻松。这时月出东山,清光团圆,行院里外已挂出了各色灯笼,五彩缤纷,一派节日气象。

他的三个孩子正在花园里为一个大灯笼点火,灯笼形呈八角,上镶金丝掐花,下垂缨络流苏,八面宫绢上彩绘着传说中的八仙画像,十分生趣。

灯笼点亮了,八仙团团转动起来,小儿子阿贵提着灯笼高兴得在花园内乱跑。哥哥,姐姐眼红地望着阿贵,心里十分痒痒。

狄公正待走出衙舍看看,却见洪参军匆匆走进来。

“呵,洪亮,瞧你一副倦容,脸色苍白,想来衙里事务太繁忙。我原应抽空来看看你,只因贺客盈门,脱身不开,尤其是那位林子展先生,赖在那里不动,又没甚要紧话说,也磨蹭了半个时辰。”

洪参军道:“衙里亦没什么大事,司吏杂役都惦挂着夜里的家宴,行止惝恍,心不在焉。故我提早放了衙,让大家回去快快活活过个元宵节,不过,城北却出了一件小事,那里的里甲中午来报说,一个跛腿乞丐跌死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头撞破在沟底的大石上,流了不少血。那乞丐身上只穿了一件破旧的长袍,花白长发散乱地披在头上,沾满了血迹。听那里甲说,此老乞丐从未曾见过,或许是外乡赶元宵节来城里乞讨的,竟不慎跌死了。”

狄公道:“城北那河沟栏杆年久失修,你可令那里甲派人维修加固,只不知这乞丐跌下在哪一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