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狄公骑着马又进入黑松林。这回是离开清川镇了,同前日走来这清川镇时景致仿佛,心情迥异。

午后热辣辣的日头经浓技密叶一筛,落到身上,星星点点的只觉舒爽筋骨,走动血脉。这时他心里漾溢着一种大功告成,激流勇退的得意感,庆幸玉珠串完壁归赵,陷害三公主的阴谋终被他亲手挫败。此去回浦阳县治又好说与夫人们听听这碧水宫的精雅侈丽、三公主的美貌绝伦,大清川上下碧波无垠、风光旖旎更会令她们心注神往,猜测不已。这时不知怎么狄公忽又想到了紫茜,临行前紫茜要去了他的那个葫芦,算是留念之物。她聪明颖慧、解趣任性又心胆可照,这两三日里倘不是赖了她处处时时鼎力帮忙,自己又如何破得了这个案子?三公主与紫茜年岁相仿,却如个笼中的彩鸟,锦衣王食,有人服侍。却没有自由,一味孤独,临到危难之时几无自救之力,其实亦一可怜人也。紫茜恰如个林中的野雀儿,啼飞栖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正思想时猛见前面一株偃蹇的古松后闪出一匹老青驴,葫芦先生稳坐在驴背上,把一双眼睛细细瞅着狄公。两支拐杖搁在身背,一个葫芦挂在跨前。

“狄县令依旧这份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黄绫不会将你的魂魄儿勾去。嘿,你的葫芦哩?”

“我将葫芦送与客店中一个女子了。葫芦先生,在离开这清川镇时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先生旷世高人,只恨下官福薄,没法追随,时聆雅教。”

葫芦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说过,你我还有一面之缘哩。今日这一别恐是东土西天,形同参商了。不过,你也莫感伤,须知世上事都属前定,神仙帝王、倡优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这一层,便进一重境界、登一重天。”

狄公抚须笑了:“世上事有缘的并非没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语行止如此,必是个翻过筋斗、经几番沧桑来的。”

葫芦先生惊道:“足下亦知麻衣、六壬,已看破老朽底细。其实又何必厮瞒,老朽即二十五年前浴血疆场之欧阳将军。当时被番邦掳去,国中以为捐躯矣。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拼死逃回本土。从此埋名隐姓,刻意诗书坟典。谁料知逃名不易,约身有束,致使浮声虚传,闻于今上,遂被聘入宫中做了公主王孙们的师傅。我与学生,平日教训且是严格,闲时情趣,又十分融洽。学生中惟三公主最为聪明颖达,每解经典,自发精髓,娓娓说去,往往能摘郑、马之误,剔先生之疵,每弄得老朽十分狼狈,故此一发钟爱赏识。今日三公主遇奸竖暗算,老朽便大胆妄为,将你举荐。足下果然不负重托,洞奸究如照烛火,拔三公主于水火之中,老朽这里也致谢了。”说着在驴背上略略躬身,算是施礼,花白胡子几乎碰到了他那个葫芦。

狄公忙拱手还礼,口称“折福”。

葫芦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芦,递给狄公道:“你的葫芦送了人,许多不便。足下既称老朽为葫芦先生,如不嫌憎,留下也好做个留念。这葫芦之妙,便在‘空’。足下莫以为这‘空’便是无,不足用。《南华真经》载言,车有幅毂,乃有车之用;室有户牖,乃有室之用。其之所以有‘用’便在‘空’之一义。”

“为人之道也如此,将那荣华富贵看作浮云一般,也是仗了这一个‘空’宇。目空心大,方可荣辱两忘。世人熙熙,只争着一个利;世人营营,只奔着一个名。老朽看得多,那争得利的,终为利殒身;那奔成名的,尤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险十分。名为公器。岂可以独占久得?只恐是限厄到来,却如那私盐包一样,恨不赶早一时挣脱哩。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个‘空’字,怕是迟了。——老朽今日送你这葫芦也是送你这一字真经,切记,切记。”

狄公谢过,去向马鞍后系了葫芦,抬头已不见了葫芦先生,不觉一阵惘然,忽听得背后马蹄急急。

“老爷,让我们好追……”

狄公回看一看,却是自己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两人。——原来他们在七里庄当夜便打杀了那匹危害一方的野猪,庄主褚太公大喜,设下盛宴庆功,故此淹留下。——当时便约定了两天后来清川镇会齐狄公,同返回浦阳县城。

乔泰道:“我们赶到清川镇一问,乃知老爷刚走。想是进了这林子,便马不停蹄追赶来了。”

马荣道:“我们在七里庄外的山田里伏击了那匹大野猪,剥了六百斤肉哩。老爷,可钓着了大清川的大赤鲤?”

狄公捋须微微一笑:“鲤鱼未钓着,却钓着一个葫芦,十分有用。”

乔泰、马荣两人说:“我们口渴了,葫芦里可是盛有茶水?”

狄公道:“不,里面是空的。”

(全文完)

第十四部 紫光寺

简介

从古董店买来准备给大夫人贺寿的紫檀木盒,却留有一张求救的纸片。一夜工夫,国库五十锭御金变成了一堆铅条,悬宕一年,仍查无所获。不过是两无赖的争斗命案,凶手为什么要费事剁下受害者的头颅?凶手步步进逼,狄公的得力助手两次险遭杀害,而衙役们已是一死一重伤。

昔日香火鼎盛的寺庙,而今为何废弃荒颓,成为邪恶的舞台?寺庙究竟是护佑人民、教化百姓之所,还是藏污纳垢、勾结狼狈之处?

第一章

古井口搁着一盏灯笼,灯笼边一个圆鼓鼓的布包,溅满了鲜血。井台的青石条上坐着一男一女,呆呆地瞅着井台边一株高大的海棠,半晌不吱声。时值初夏,这里已懊热异常,半夜时分,没有一丝风。透过灯笼微弱的火隐隐可见密树丛尽头一堵塌圯的高墙,墙外耸立着一幢巍峨的佛殿,两边翼然飞檐各对着东西笔立的石浮屠,庄严静穆。

汉子用手使劲摇了摇海棠,只见落英缤纷,洁白的花瓣飞飞扬扬,撒了他们一头一身。有的落入古井内,有的粘住了井台边的鲜血,渗透出一种凄凉的绯红。——景象十分幽美。

那妇人站立起来,抖了抖长裙,终于开口了:“将那怕人的东西扔进井里去吧。我想起了便心口发怵,毛发直竖。——谁也不会到这里来,这口井已经枯了十几年了。”

汉子冷笑一声,弯腰将灯笼挪了挪,低声道:“别忙!我自有个藏匿处,十分巧好,包管这事万无一失。那厮已经烂醉如泥,正做他娘的春梦哩。”

他站起来,将那布包解开,认真看觑一眼,又笑道:“今夜自有你的好去处,要那臭皮囊作甚。”随之又紧紧地把那布包扎结了,提在手上。

那妇人伏在井台向下看,黑幽幽暗不见底。井圈内青蔓杂草丛生,井上的辘护把还垂着一节半朽的绳索。

汉子并没将那布包往井里扔,而是提着往那树丛深处走去。半日才转了回来,脸色疲惫不堪。

“我们此刻便去寻那包……”妇人脸上闪过一阵喜色。

“忙什么?我乏了。——左右是你我囊中物,何须这般猴急?等着风波平了,再设法弄来不迟。”

他木然地凝望着了无星月的夜空。远处佛殿隔了几片横云,几乎是耸立在天穹上。

第二章

闷热干燥的空气笼罩着兰坊城。这个陇右的边远小城属安西都护府管辖,狄仁杰半年前被委任为这里的县令。

狄公整肃吏治,劝课农牧,恩威并施,宽严中的,很快就将这兰坊城管治得井井有秩,百业盛兴,士民仰服。衙署里日常庶务自有洪参军董理,洪参军虽勉职司,精熟吏务,狄公反倒垂拱无事,两袖清闲。日子一长,只觉神志萧散,意态疏懒,浑无趣味。

这一日正值正配狄夫人生诞,衙署里上上下下采办布置,忙于寿宴。僚属吏佐赍礼贺拜,狄公一一谢绝,只准备热热闹闹摆个家宴,让府邸内并奴仆十来人畅怀尽兴一口,也正好驱赶驱赶这多时的闲聊索寞之气。应狄夫人请求只答应清风庵的女住持宝月一人作陪。——虽系外客,也不算俗人。

清早狄公独自走出衙邸,回来时已日上三竿。他兴孜孜进了内衙,换过一领干净的湖蓝葛袍,打开窗户,坐定靠椅,欣赏起手中一个紫檀木盒来。——这是他跑遍了城里几家古董铺才买到的,晚上席间将郑重献与正夫人作为祝寿的礼品。

洪参军端过一盘酒食走进内衙。

“老爷早膳都没吃,这一早哪里去来。此刻想是肚中也饿了吧。”

狄公闻到一股烤猪肉香,不觉馋涎盈颐,这才想起今天尚未吃东西。

“兰坊这地方冬天冷得筋骨都麻木,夏天这才刚到,又热得喘不过气来,整日里只觉神思恍惚,昏昏沉沉,老爷可千万保重身子。——我见老爷昨儿档馆回来,半夜里书斋还亮着灯火,莫非陈年账簿里又倒腾出什么疑难案子。这多时来地方靖安,百姓乐业,并没什么刑案讼诉闹到衙门中来。”

狄公撕下一小条猪腿送到嘴里,只觉香腻可口。

“这夜间寿席上的菜肴如何此刻就端来与我吃了?”

“老爷哪里的话,这是衙厨里的剩货了。马荣一早去肉市抬来一只整猪,捆在厨下尚未宰杀哩。”

狄公吃罢,推过杯筋。洪参军上前收拾,一一归在木盘里,正要回转。狄公道:“洪亮,你可记得发生在这兰坊的那桩悬案,京师司珍衙门的司库掌固邹敬文五十锭御金被盗事件。”

“老爷原来是对这件案子生起了兴味。这事刑部已悬挂了没头官司,不了了之。再说,那时老爷尚未就任哩,案子早在去年……”

“对,确切一点,案子发生在去年即辛巳年八月初二。——洪亮,这多时间清平无事,闲散久了,没案子问理,甚觉无聊。昨日我偶尔翻翻衙署里的旧档,竟对这桩巨案动了兴趣。那日得闲暇,我们商议商议吧。”

洪参军搁下盘子:“我们还在濮阳时,便从邸抄里读到此事。当时京师震动,户部的两名大员被褫夺官职,不过那五十锭御金却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狄公笑了:“洪亮,没想到你还记得这等清楚。你这就说说,那五十锭金子是如何被盗的。”

“司库掌固邹敬文奉圣命由京师西去沙陀国采办御马,途经兰坊城,住进官驿里。一夜之间,五十锭黄金变作了一堆铅条。”

正说话间,马荣走进内衙禀报:“老爷,我买了一口三百斤的肥猪,滚水已备下,正等着宰哩。”

狄公笑道:“这口肥猪单靠你一人消纳了,我与洪亮吃不多,太太们怕油腻,奴仆们不敢与你抢,唯一的一个客人又是吃素的。——此刻我与洪亮正议论着去年这里发生的一桩劫金巨案,你也不妨坐了听听。”

马荣拉过一条靠椅坐了下来。——他与洪亮一样,一听到

有案子办便发兴头,迷溺其中,欲罢不能。

洪亮继续说道:“金锭被盗后,京师派来官员协同衙司严密追缉了三个多月,一无所获。邹敬文渎职拿办,关入京师大牢,还牵累了户部尚书和安西大都护,举朝震动,天下闻知。”

狄公又问:“依你看来,这作案的盗贼可能是什么人。”

“据闻,当时邹敬文携带了三口一般轻重、形制一式的皮箱,黄金藏在哪一口皮箱只有他一人知道。事实上随行护佑的内廷禁卒和兰坊官署派出的兵士谁也不知道邹敬文此行的目的,更不知道他携带巨金在身。——后来邹敬文在狱中说,那口藏有黄金的皮箱边角裂了一条口子,偏偏正是那口皮箱被人调换了内容,其他两口皮箱却纹丝未动。——这窃盗黄金的须是内贼无疑。”

狄公摇头道:“说是内贼却有一点不符。——盗金者将铅条换过黄金,原只是迷惑邹敬文,拖延时辰,待邹敬文到了沙陀国才发见黄金被盗,为时已晚,罪犯早已逃之夭夭。这内贼一逃,岂不败露?海捕文书下来,定作钦犯,过不了边关,哪里潜匿?倘是外贼,即便不出边关,依旧可在兰坊城摇摆出入,谁个晓得?再有,京师御使赍物过境向有通例,每天入寝前,起床后都要检查一番所赍之物。——当时黄金被铅条换过,第二日一早邹敬文便发觉了。内贼知悉这通例,何要多此一举。”

洪参军点了点头:“前任县令将护卫的四名兵士拷掠了七天七夜,亦无下文。又去将市井泼皮。无赖。乞丐。偷儿一并捉拿,闹腾了一个月,哪里见着黄金的影子?还是被削了官职。”

狄公道:“官府不应只在兰坊一地搜索。黄金被劫固然在兰坊官驿,但罪犯恐怕早在邹敬文到达兰坊之前就密谋策划了。据云,邹敬文到兰坊之前一夜,宿在且末镇。罪犯恐是在且末镇就探得邹敬文携巨金由兰坊去沙陀的信息,巨金就藏在那边角有裂口的皮箱内。——罪犯早在兰坊等候着邹敬文了。”

洪参军不解:“照老爷的话推衍,盗金者可能从京师到这里的任何地方探得个消息,甚而邹敬文出京师之前便得知密信。——京师至兰坊五千里,岂要是那个且末镇。”

狄公笑了:“我说是且末镇上走漏了消息自有证据。邹敬文狱中供道,那只装有金锭的皮箱只是到了且末镇才开裂的,他说内里有一条金锭棱角尖锐,路途蹭蹬,又跌下马背过一次,致裂缝破口,终为歹人所乘。我们此刻便派人带了公文信函去一次且末镇,将邹敬文当夜在那里的行止打问清楚。例如,他在那里宿夜时有没有会客,有没有收发信函,有没有逛街化钱,有没有什么女子故意纠缠,等等。”

马荣点头频频,忽道:“老爷可知方校尉哪里去了。我买猪回来,还未见着他人哩。派他去且末镇最是合适。”

狄公道:“我适才闻报,方校尉捉拿一个泼皮去了。昨夜城中一家酒店内两个泼皮酗酒斗殴,失手致命。内里详情还不清楚,等方校尉回来就知道了。”

洪参军忽见狄公书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不由好奇问道:“老爷那书案上的木盒,以前却未见过,想来又是什么稀世古物了。”

“木盒?”狄公省悟过来,伸手去书案上取过木盒,递给了洪参军:“孔庙后街上那爿骨董店买到的。我见盒盖上镶着块白玉,刻成一个古篆的‘寿’字,正好用来庆贺太大的寿诞,这木质也极贵重。”

洪参军赞赏一番递给了马荣,马荣捏在手中细细端详,说道:“这盒子正可用来放寿帖。可惜盒盖上有两处刀痕,十分败相。这一边划成了个‘入’字,那一头像是个‘下’字。老爷,待我拿去找个细工木匠将它磨光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见着那划痕了。”狄公道。“午后半日工夫能完工吗?”

“这些小工夫何需半日?”马荣待欲将木盒纳入衣袖,又好奇地打开盒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