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受他雇用的夏光深夜在翡翠墅里干完勾当回城来很有点棘手,因为向南门守卒领取那种竹牌时必须申报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宅址。如果后来琥珀事发追缉起来必定要验查当日深夜回城的人的姓名和时间。夏光脸上有疤痕,人们一眼便能认出他。且董梅必死无疑,官府一旦将琥珀与董梅两案串了起来,夏光则更易暴露,因为他同董梅是同窗好友,日常狼狈为奸。郭明很可能便是元凶,他原打算冒风险留夏光在船上过夜,故夏光出南门时并未领取那竹牌。这时,他灵机一动捉一个冷眼从我牌桌上偷走了那枚‘白板’,用笔在上面乱画了一个数码‘贰伯零柒’ 交给了夏光;叫他毋需在船上留宿了,他可以凭这枚‘白板’安全回城,不露一丝痕迹。夏光在翡翠墅的亭阁里杀死琥珀后回城来时果然用的是那枚‘白板’冒充的竹牌。后来南门的校尉将这枚‘白板’缴到了我这里,因为他们那一套竹牌里已有一枚‘贰佰零柒’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那枚‘白板’露了他的尾巴。——他哪里会知道我对这一枚无端失落的‘白板’如此感光趣,并把它联系到这杀人案上来。噢,想起来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官是否已从水西门回衙,我这里正等着郭明的消息哩。”

洪亮领命出了书斋,狄公踱步去将那后窗打开。窗外微风丝丝,绿意摇曳。他俯身在草石间找寻,见那乌龟正在假山后的金鱼池边慢慢爬行,不由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听见洪参军回到书斋,他才转过身来。

“老爷,衙官他还没有从水西门码头回衙,但愿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虑地说道。

狄公摇了摇头:“不,郭明决不会逃跑,他不肯干这种蠢事。来,既然郭明他仍无消息,我们不妨再接续上适才的话题,看看郭明这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经纪人在这三起案子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郭明在京师不妨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只是当他外出三埠六市奔忙商务的空隙,他才放肆地追逐邪恶的淫欲。他为人极端精细,行事谨慎,即便纵情声色放浪形骸却从不露泄一丝风声。外表上他竭力装得道貌岸然,以邀令名。郭明每次来濮阳,由于搜集骨董,他结识了董梅和夏光这两个蔑片。他先雇下董梅,后来又改雇了夏光为他猎取骨董和女子。同时也正是由于骨董买卖他认识了柯元良。杨掌柜说柯元良偶尔也从郭明那里买进骨董珍宝。郭明他拜访柯元良时必定见过琥珀,因为琥珀实际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美貌、学问、风度、气魄迷住了,一心一意要夺得琥珀。他令夏光密切留心柯府里外,一有机会可将琥珀攫获或诱骗便通报于他。

“几天之前,夏光写信告知郭明说劫夺琥珀有望。他从董梅口中获得极为可靠的消息,不敢怠慢,先将郭明约来濮阳再从容图之,因为琥珀露面的具体日子未定。夏光为了邀功先雇下了方彪等三个歹徒为他诱拐牡丹——郭明以前在某次宴会上曾见过牡丹一面,并在夏光面前露出过有意于她的意思,故夏光乃有如此计算。昨天一早,夏光赶到白玉桥下见到了郭明,禀报了牡丹之事并带来了更大喜讯——郭明当天夜里便能将琥珀弄到手。夏光详细告诉了郭明董梅与琥珀如何约定了龙船赛后在董邸翡翠墅的亭阁中秘密会面,十根金锭买下那颗传说中的御珠。他说只要郭明设法将董梅支开,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见机行事。郭明听罢大喜,因为此计成功,一来可将琥珀弄到手挟去京师,二来还能平白到手十根金锭。郭明虽也疑心那颗御珠的存在,但他只暗自埋在肚里,不露声色。

“黄昏,他乘卞嘉带他去白玉桥酒店会宴时,偷偷在董梅酒食里投了毒,而夏光则按约去翡翠墅将小鸡关进鸡舍。一旦夏光来通报他已将琥珀关在那亭阁里,郭明便亲自赶去翡翠墅抓他的‘小鸡’。此外,郭明还将大笔赌注押在卞嘉的船的输场上。他又令夏光与那三个歹徒解约,这时郭明的兴趣全在琥珀身上,那个普普通通只是略有些姿色的牡丹已不屑一顾了。”

窗外,雷声隆隆由远而近。狄公沉默了一晌,看着行将变作的天,思虑着可能发生的人事的变作。

“那么,老爷,郭明昨夜竟还有闲情逸致来看看你的官船,这又是为何呢?”

“这问话我也自己问过自己。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郭明有意在我面前露面以证实他龙船赛时始终在场,只是到深夜才回到白玉桥的船上。事实上郭明上官船来偷走我的那枚‘白板’交给了夏光后便匆匆赶回白玉桥了,心急地等候着夏光来报喜讯。深夜,夏光赶来白玉桥报告他事情弄糟了,他不得不杀死琥珀,只带回来十根金锭。因为已有人尾随他去了那亭阁,他险些被人抓住,哪里还敢在亭阁里细细搜寻御珠。

“郭明帮夏光包扎了便催他赶快回城,又约定了他第二天一早一起去那亭阁找寻御珠。不过他要夏光化装一番,免得引起城门守卒的留查。郭明自己则早约定了卞嘉来翡翠墅看产业当是名正理顺。——第二天一早,仍是那段老话:夏光不提防时被砸破了头,尸体被扔出到矮墙外的小沟里。中午,同样抢先一步赶去老君庙后那宅子勒死孟老太——这毋需赘述了。”

洪亮不由问道:“然而今天早上郭明见了夏光死尸时为何猛吃一惊,当即呕吐了出来?他照例是早有预备的。”

“正是早有预备他才可能装得那么逼真!——我们三个正注意那可怕的尸体时,他却转过脸去将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喉咙。”

衙官终于回来了,笑吟吟地开口禀道:“老爷,我在水西门下那条船上等候了半日,最后还是将郭明带来了衙门。船主告诉我说郭明与他的伙计孙伟吃过午饭便去街上采办货物了,孙伟独个先回来,他说郭明到市桥那边去商洽一桩买卖了。我想那狙击卞大夫的暴徒还未抓到呢,不由心中警觉,立即赶到市桥那边,却见郭明正在半月街上一爿小药铺里。我宣达了老爷的旨意,他听说老爷有请忙答应跟我来了衙门。一路来,他态度虽谦恭只是问长问短,罗唣未休。此刻他正在外厅值房等候老爷传见。”

“嗯”。狄公面露喜色。又问洪参军:“卞嘉在哪里?”

“卞大夫正在街里后厅与仵作一起品茶下棋哩。老爷,他已写下了孔庙前街发生之事的本末详情。杨掌柜写的那证词我也带来了。杨掌柜他铺子里有事已先回去了。”

狄公转脸对衙官道:“你去告诉郭明我少刻便要见他。不过我同他谈话时想让柯元良、卞嘉都在场,这只是私下的叙话,非公堂衙厅的讯问鞫审。故我已决定假柯元良府邸同柯元良、卞嘉和郭明一起聊聊,一边品品茶。此刻你就备下一顶遮帘小桥将郭明和卞嘉先领去柯府,并传我话与柯元良,就说我想在柯府书房里与他们三人闲话一宵,并无他意。那书房十分的雅洁幽静,昨夜我去柯府,柯元良正是在那里款待我的。你告诉柯元良说,我这里一些例行公事料理完毕便亲自赶来。”

衙官答道:“老爷许多吩咐卑职听得明白。”

狄公又说:“你将郭明、卞嘉送去柯府后立即回衙里来听候调命。”

衙官鞠躬退出书斋。

洪参军略有所悟,说道“老爷将这三个嫌疑弄作一起,倒是高着,好教他们互相猜疑,言语龃龉,你在一旁冷眼看觑,那真凶便不难露形。”

狄公微笑道:“洪亮所言极是。此刻我委派你一个重要差使:设法与我弄来一条木头手臂。”

“木头手臂?”洪亮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杨掌柜铺子看看,不妨向他借一条来。我见他店铺后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佛像,有泥塑的,有木雕的。作坊里木匠往往先雕出了许多手臂放着,只等佛像的身子雕成才将手臂安接上去。我想要一条左手手臂,与真人的一般大小。并请杨掌柜将那手壁漆成白色,再在手指上戴上一颗廉价的红玉石铜戒指。——今夜我与柯元良等三人会面时正需用它。”

纸窗外忽然曳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照得书斋透亮,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凉飙骤起,暑气全消。

狄公道:“看来这天片刻之间便有大雨,洪亮你坐一顶小轿去,快去快回。我在衙里等候,时间紧迫,等你回衙来我才细细与你解释。”

第十六章

傍晚掌灯时分,狄公的官轿才到柯府前厅。前厅的画梁雕栋上早挂悬起六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贴着“柯府”两个大金字。

柯元良见官轿到府忙偕同管家上前恭迎,灯笼的红光照着他瘦削疲乏的愁容。 ——他已在前厅等候好久了。狄公、洪亮先后下轿,柯元良赶紧躬身施礼,恭请狄公大安。狄公微笑点头,和蔼地对他说:“柯先生,因为衙里一点急事缠住迟来了几步,有劳久候,惟望恕谅。郭先生、卞大夫想必都已到府上了。”

“是,老爷,大家都心中担虑,恐怕老爷在路上遇到暴雨。你看这天,残缺闪闪,霹雳殷殷,乌云如压在头顶一般。来,老爷,往这边。”

柯元良掌灯引路,绕过几处回廊亭阁,花畦假山,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得如白日一般,又过一个小小厅堂便来到了一幢清雅幽静的楼阁,楼阁上便是柯元良的书房了。

厅堂外早已排列下两行纱灯,奴仆角巾便服一旁侍立。

狄公一行上来楼阁,见与昨夜来时并无两样,只是靠后墙新添三对大红烛,将书房内照得炫明通亮。进门左首立着那个大骨董柜,里面疏落有致陈列着许多古玩瓷器和西洋舶来的翡翠盘、玛瑙杯、玻璃缸。右首一溜墙下安放一排大书架,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函帙和画轴。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正中一张黑檀木八仙方桌,四面四把靠椅。——郭明、卞嘉则惴惴不安坐在书房隅角的一张茶几边,茶几靠右边墙上有一扇窗。

郭明、卞嘉见狄公进了书房,忙不迭上前鞠躬拜揖,连称失迎。狄公见他俩面容憔悴,神色困倦,一副烦闷怨苦、焦躁不安的模样,不由心中暗喜。——他一要他们疲惫,二要他们猜疑,三是他们惶恐,然后才可见机而作,从中行事。

狄公满面春风,说道:“诸位先生枉驾前来聚会,实在难得。狄某身为百姓父母,深感公务缠身不得从诸公杯茗叙怀,促膝闲话。今夜正是良机,彼此只管开诚布公,不必拘束,闲聊一宵,消磨长夜,破此岑寂。呵,卞大夫,见你平安无事我才放下心来,瞧你还拄着竹杖,往后务必小心,莫要行动太过了。”他转脸又问柯元良说道:“今夜这里由衙里洪参军服侍茶水,你可叫管家退下。”

柯元良唯唯,挥手吩咐管家下楼。

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就是武夷山铁观音吧?究竟是到柯先生家作客,名不虚传啊!你们瞧这书房便知其主人是个高雅古朴、秉性恬澹的儒者君子了。”

狄公谈笑风生,丰采慑人,柯、卞、郭三人乃稍稍松驰,不感十分的拘束了。卞嘉大着胆问道:“狄老爷,那个暴徒可曾抓到?”

“不,还不曾。卞大夫尽管放心,衙里的番役已分头去追捕了,还怕这暴徒插翅飞走不成。”

卞嘉感到内疚:“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刻增添老爷新的麻烦,那可怕的谋杀……” 他刹住了话头,飞快看了柯元良一眼,转而嗫嚅道:“老爷,近来公务想来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实不瞒众位先生,我此刻正是焦头烂额,四面楚歌。为此才邀尔等今夜来这里叙会,只盼望能为我谋划一二妙策,助我摆脱这重重困境。”

狄公转面对柯元良说:“柯先生不会因为我偏偏在你悲伤的日子借用府上这书房而见意吧?你是凶案的苦主,你失掉了你的爱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阳名流士绅,你们能眼看着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吗?郭先生固然不是本州人氏,但你频繁来濮阳经商,本州百姓蒙受先生许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了你一起为我出谋划策。如今圣上都听纳忠言,从善如流,我一个刺史更应将衙里刑名疑难问于诸位贤明,恭候良策。我不妨如实告知你们,本州两天里连续发生四起杀人命案而官府的勘查毫无进展,本官至今仍面墙而立,举步不得,如今只想听听诸位先生高见,使本官有路可走,有计可循。只巴望案子早有个眉目。我也深深知道这事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行的。不过这也无妨,事关乎人命,哪可急躁。”

郭明扬了扬他那修得齐整的细眉,问道:“狄老爷之意莫非还得让我在濮阳再呆些日子帮你谋划良策?”

“郭先生,这话也并非一定如此说。有些十分疑难的案子尚且因了一个妙机转折,出人意料地冰释雪消,如那迎刃破竹一般。这几些案子如蒙诸位鼎力襄助,或也能很快真情大白,水落石出。”

洪参军端上了四个彩釉瓷盆,瓷盆里盛着美味爽口的冰镇梨片。

狄公道:“来,来,尝几块梨片爽爽口。”接着,他讲了一个逗人的笑话,满座听罢不禁掩口捧腹。书房内空气轻松驰缓,大家随便吃着聊着,不一会便将各自瓷盆里的吃完了。

洪参军收拾去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严肃地说:“诸位先生,我们再来议论正经之事吧!”

他说着走到书房中间黑檀木八仙桌边,挑了一头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对着窗,右首对着书房的门。

洪参军会意,上前将八仙桌另三张靠椅一横排定在狄公对面,示意柯元良三位上前就坐。卞嘉坐了正中一张,与狄公正好面对着面。郭明坐右首,柯元良坐左首。洪参军则退到隅角的茶几边拉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将八仙桌上一座大银烛台挪到他左首的桌角上,说道:“洪亮,天这么闷热,你可将墙沿一排三对蜡烛全数吹熄。近来我的眼睛闪眩得慌,最忌畏这烛火太亮。你看我的眼睛又流泪了,我的帕巾在哪里……”

狄公探手去衣袖取出一个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险些儿将这封信忘了!这是适间刚送来衙里的,上面还签着‘火急’和‘绝密’的字样哩!呵,先让我将这信看阅一遍,诸位先生耐心等候片刻。”

狄公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一张折迭齐整的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页蝇头小字。狄公一面看阅不觉喃喃有声:“有人告发说他的一个甥女在某员外家当侍婢,一日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后生诱拐而去,对,对……是了,可怜那丫头如是被那厮禁毒了——”

停了半晌,狄公眯起眼睛又继续说道:“那人说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脸,啊,竟没了刀疤,换了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认出了那歹徒。他说他写此信曾犹豫了好久,搁了又搁,拿不定主意。颠来倒去思量了几日,决定还是来向官府狄老爷告发,那人正是……唉,那歹徒的姓名如何写的?”

狄公将那信纸凑近了眼睛,端详半晌,又摇了摇头说道:“看不清楚,唉,从不曾见过如此潦草的字迹,又小又乱,密密麻麻挤作一团,像蝇屎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将下面的念读一遍?我老眼昏瞀,竟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发呆,正不知如何理会。

狄公刚待要将那信纸递给柯元良,忽一转念又缩回了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不,不,我怎可将告发到官府的密信擅

自给外人看问?万一有个差池,如何了得?还是留着回衙里自个慢慢细看吧!”

狄公将信折造了重新纳入袖中,偷眼遍看了八仙桌对面三人。蜡烛光影里他们的脸拉长了显得十分紧张,适才的轻松愉悦为之一扫。

狄公抬眼平静地环视了书房,除了他自己左首桌角一座烛台外,书房里其它地方一片黑暗。刚熄灭的那三对大蜡烛的气味弥满了整个房间。

房门半开着,房门口非常暗,只有走廊上那盏油灯隐隐透进点亮光来。狄公呆呆地望着那扇半开的门,心里只觉恍惚。桌子对面的三人则被狄公刚才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语弄得神智迷糊,如堕入五里雾中。

狄公又开口道:“从案情迹象看来,那杀人元凶必是一个异常险恶且又异常狡狯的人。他……”

狄公突然中止了话头,飞快地向右首溜了一瞥。房门轻轻被人推了一下,飘进一丝冷风来。

柯元良在靠椅上开始踌躇不安起来,把个身子前后左右扭来扭去。卞嘉咬紧着嘴唇呆呆望着狄公。郭明则拘谨严峻不见有半点窘迫之状。

狄公又继续说:“他的品性已可大致揣测,他必定沉湎女色,形劳神虚,七情颠倒,九宫迷乱。一个被斩首的杀人犯在供状上说,他每一闭目辄见众鬼裸形怒目追逐而来,呼冤叫屈,阴风凄凄,好不怕人也……”

狄公这番看清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渐渐移向房门和骨董拒之间的隅角,而房门已被人轻轻关上。必是有人溜进了书房!狄公心里不禁一阵悸动,额上沁出了汗珠。——难道真会有第四个人出现?

“我亲自审讯过那杀人犯。他说他每一入睡便觉有人勒住他的脖颈,剁他的四肢,剔他的五脏,碾压他成齑粉,推他入油锅,忽儿又二百四十刀,一刀一刀剐。醒来往往大汗淋漓,惊恐万状。”

卞嘉禁不住脱口说:“竟有如此可怕的梦境?我曾听人说人醒了觉是梦,人不醒便是实。昔时庄子梦身为蝴蝶——”

狄公道:“那人后来果然勒死了自己。——你说是疯癫还是什么?我看是恐惧和悔恨,可见为人莫行不义,更不可萌起杀人之心。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岂只是书中说说的?”

天上滚过一阵闪雷。

突然,洪参军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房门好像被人推动了,要不要我出去看看?莫不是有人在偷听?”说着急急走到八仙桌边卞嘉的背后。

一时间狄公不知如何是好。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不能预先告诉洪参军他今天撒下的网正有意等待着第四条鱼的游入。显然洪参军看见的是那个潜入者的离去,但他错以为有人刚刚溜进了书房。狄公高声喝道:“洪亮,你体得胡言乱语!莫不是花了眼平白生了疑心。你回茶几边去坐下,不许再插嘴!”

洪参军被狄公一顿抢白不敢抗辩,心中虽狐疑重重,也只得听命回到那茶几边坐下。

一阵可怕的静默。

狄公忽觉洪亮衣袍的飒飒声里却还夹杂有一种滑溜溜的丝绸悉嗦声。——潜入者显然没有走出书房,反靠近到了自己的背后。狄公飞快看了桌子对面三人的眼色,却并不见有惊惶诧异。烛光微弱,他们三人只除了狄公的脸面,什么也无法看清。

狄公竭力镇静住自己,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今天我听到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那个恶魔不仅雇用秀才夏光为他诱拐女子,而且还雇用了另一个人为他筹划更为可怕的罪恶。夏光这厮一贪杯便话多,有个无赖常与夏光一起灌黄汤,酒酣耳热之际透出了这个消息。那人则是个衣冠楚楚的斯文中人,听说还是个经纪人,开着爿铺子,自己做着掌柜的……”

狄公身背后的悉嗦声更清晰了,他已经感到了背后那人轻轻的呼吸,不由浑身战栗。他的脸绷紧着,只巴望那歹徒从右边动手,这样借着烛火他多少可以抵挡一二。

八仙桌对面的卞嘉最早看出了狄公脸上的突变,忍不住小声问道:“狄老爷,出了什么事?您的脸色惊惶?”

一声霹雳打断了他的问话。

狄公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他须乘那歹徒不备,回转身劈手将他揪住。只要那人手中的刀刃不是对准了自己的喉咙,凭身手功夫他足可以摆脱出身来擒拿住他。但是,那人因何迟迟不动手呢?大颗的汗珠从狄公额上挂下,他又觉不妥,倘有差池岂不误了大事。他还须按谋划行事,庶几不误大局。这时他才想起衣袖中的东西来。他口舌干涩,音声大变:“那经纪人在濮阳名声非小,是个上流人物,有时还同官府打交道。他不仅毒死董梅,还亲自勒死老君庙后那孟老太,用一条白绸巾紧紧勒住孟老太的脖颈,几乎嵌进了她的肉里,掐断她的喉咙。她死状很惨,仅仅死在几个时辰之前,此时热血尚未凉哩,眼睛还认得出那凶手的面目。如果她的冤魂此刻悄悄地走进这里,走近了——”

狄公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瞪大了眼珠向洪亮大叫:“洪亮,谁站在你的背后?!”

桌上三人一齐回头看着洪亮,不由惊恐万状:洪亮眼竖眉倒,双脚直跺,手臂乱舞,口中尖叫。狄公很快从他的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偷偷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惊叫:“洪亮,你怎么啦?老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鬼迷心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