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头戴白盔手执利剑的高大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体躯丰伟,形貌可畏,大红油彩涂抹了整个颜面,中间夹有几条白色的条纹。

狄公惊道:“这武士正是虐害残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将戏班头关赖子叫来!”

戏台上武士开始与那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向那女子的身上刺戳,女子用轻捷的舞姿巧妙地躲过一剑又一剑。那武士来势凶狠,如同真的刺杀一般。忽一剑刺来,险中女子胸脯;绣幕后白玫瑰一声尖叫站了起来。狄公抬头见她神色惶恐,脸容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高台前的栏杆,一对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那白衣女子。包太太在劝慰她,她根本没听见。

狄公心里也紧张十分,忍个住问身旁的真智:“台上那舞剑的是谁?”

“那伶人艺名唤作‘摩摩’,真有点莫名其妙。”真智皱眉答道。

狄公见摩摩的剑舞得非常凶猛。白衣女子显然抵挡不住摩摩的攻势,汗水从她化了妆的粉脸上向下流,胸脯起伏,两眼却沉毅冷峻,炯炯有光。狄公隐约感到那女子的左臂有些异常,始终紧靠着胸脯,从不见抬起过。飘飘的长袖太宽大了,狄公看不真那条左臂真的是有病或是故意如此的。

突然,绣幕后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武士的剑竟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他。他忘记了自己的头痛和眼酸。

忽听得一声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着爬上了戏台。武士仓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步进逼。女子惊恐万状,不禁用右手遮盖了自己的脸。音乐停止,大厅里死一般静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会伤害女子的!”

“不,老爷,那匹黑熊是欧阳小姐自己驯养的,不会出意外。”关赖子说道。——陶甘已将他领到了狄公身边。

台上那白衣女子又跳起了舞,黑熊果然没有伤害她。

狄公问关赖子:“摩摩那家伙下了戏台这会于到哪里去了?”

关赖子恭敬答言:“他或许去卸装洗脸彩了。”

“一个时辰前他在这里么?”

“回老爷,午膳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演戏休息间他出去院子转过一会透透气,这大厅太闷了。摩摩的戏份量很重,他好胜心强,今天正是他显示才艺的绝好机会。”

戏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来,象是受了刺激,怒气冲冲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扑去。白衣女子大惊,倒退了十来步。黑熊紧逼,伸出了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狰狞可怖的黄牙。

狄公刚待要叫出声来,那女子竟从黑熊的脚下爬了出来,又重新蹁跹起舞,脸上漾开了得意的微笑。——绣幕后白玫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她对戏文显然失去了兴趣,她的脸依然十分苍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点头,拍着那匹黑熊的背下了戏台。

狄公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口中不由连连称妙。由于兴奋消退,他又感到头疼欲裂。他站起身来正想告辞,真智笑道:“狄老爷且慢走,诗人宗黎要来吟诵他的大作,兼作今夜戏文的收煞。”

宗黎潇洒地步上戏台,开始吟咏他的诗,诗云:

四座莫喧哗,奏雅宜曲终。

发言寄天理,岂必文辞工。

幽明凭谁识,仙鬼何朦胧。

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

宗黎吟诵毕,鞠躬退下戏台,一派丝管乐起,演出终场。

真智大怒,厉声对关赖子道:“将宗黎那个穷酸秀才叫来!”

宗黎恭敬向真智长揖一拜,脸上却有一种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诗最末二句‘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是何意思?你难道不知今日是本观的喜庆仪典,又值真武帝君的寿辰,你要‘散朝云’,‘净碧空’,岂不是有意污毁我教门尊严,败坏本观名声!”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为做诗如咒经画符那么容易?五言八旬,不仅要凑韵脚,平上去入有讲究,当中两联还要对得工稳。晚生最怕做对子,故当中两联常对不好,倘若是绝句、口号,似简易得多了。老仙翁请听晚生吟一阕吉利的口号吧:

真人飘飘升法坛,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饮黄泉,悔食金丹丧寿考。

真智听罢,气得青筋的露,胡子乱吹。他不安地望了望身旁的狄公,终于镇静了下来,挥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发现宗黎吟的两首诗,若有所指;这显然使真智深感不安。真智脸色铁青,身子颤抖不止。他站起与狄公告辞。狄公也不挽留,见他蹒跚着步子,由一道童搀扶着颤巍巍走出了大厅。

狄公问陶甘道:“你知道戏班的优伶在何处卸妆?我想与摩摩聊聊,他是个可疑的人物。”

陶甘答言:“他们也住在东楼,与我的房间同一层。此刻想来都回去那里卸妆了,我们间有一条狭小的走廊可通。”

狄公道:“你适才说朝云观从不曾绘编过简图?”

“老爷,这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解。道清还透露大殿后的许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孙天师谁也不准进入。”

狄公皱眉道:“莫非这里有许多隐情瞒着官府?”

陶甘向大厅里的执事借了一盏灯笼,忽然他又想起什么,问道:“老爷,那三个女子死亡的详情,真智告诉了你没有?”

“他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这使我更起了一层疑心。”

第六章

狄公、陶甘刚上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忽见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后,轻声叫道:“欧阳小姐慢行。”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吓得脸如土色。这回狄公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与白玫瑰十分相象。

“欧阳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的舞艺,并无他意……”

“多谢老爷,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为何如此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道。

狄公见她一味用左臂护住身子,机警地问道:“你的左臂受伤了?”

“哦,不,没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伤过,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这时宗黎急急走来,大声说道:“狄老爷,我担心我的诗引不起你的兴趣。”

狄公皱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众道人将你缚翻了罚一顿棍棒不可!”

狄公转身,却见欧阳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乐。

“真智不敢对我怎样。”宗黎又说道,“家父宗公曾是这朝云观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还捐赠观里许多钱谷,养活这些群居终日、无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这位沾沾自赏的秀才。

“这么说,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诗蜚声海内,天下传颂。我见公子你也才华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诗做得很不错,那阕口号实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气脉不贯,不足为训。”

宗黎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别看他呆头呆脑,如死水一潭,内里可很有些脏污哩。”

宗公子这话是何意思?那口号说‘侮食金丹丧寿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是谁?不妨坦率与下官说来。”

“老爷,那‘悔食金丹’的是朝云观的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故诌之为‘玉郎’。此人不仅纯德非常,素行不疚,且仪容秀伟,骨格清奇,决非红尘中人物。与家父最为投契,胜过这真智不知几何了。两年前玉镜真人仙逝,他们管叫‘升天’、‘羽化’,孙天师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遗体,涂抹了香泽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观后圣堂下的地宫里,在黄泉中与蚁虫宣道论法,能不‘悒悒’?”

狄公频频点头,此刻他无意打听朝云观法嗣承续的佚闻,他心里只惦念着摩摩、欧阳小姐和那个奇怪的残臂女子。

他说:“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戏班的优伶们,想来也都已卸妆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里,不妨为老爷前面引路。”

他们折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西边都有门户。狄公问道:“欧阳小姐的房间也在这一排门户中吗?”

宗黎道:“还要向前些。老爷,我不敢独个进去她房间,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胆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适才你不是见我与她在走廊上说话么?”

宗黎惊异道:“什么?老爷与她在走廊上说话?这怎么可能?我上楼来之前正经在大厅里与她说了不少话哩。此刻她还在大厅里。”

狄公大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宗黎推开了一扇门,狄公见那房间里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关赖子和两个女子立起身来向狄公鞠躬施礼。

关赖子战战兢兢向狄公介绍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问:“摩摩和欧阳小姐在什么地方?”

关赖子恭敬答言:“老爷,摩摩大概到仓库交还戏装去了。”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弄皱了的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红污水又说:“他在这里洗净了脸上的油彩就走了。欧阳小姐,她头里还在大厅里,她说她喂过了那匹黑熊便过来。”

狄公看了看脸盆里的红污水和那些染红的纸团,心想,那红色会不会是人血染浸。

宗黎问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帮欧阳小姐喂熊?你们小姐妹间关系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还是多多关心白玫瑰吧!多做几首情诗献给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诗献她,但我也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诗哩,还是四言正声。你听:

天道昭昭,惟阴惟阳。

人有男女,禽有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