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泰开打开砚盒,便一笔笔细写起来。狄公转出书房命巡丁军校道:“少间这位姚先生出去衙门时,你们务必后面紧紧跟着,不可让他走脱了。他朝法性寺那别馆去,即来这里禀告。倘若他去其他什么地方与一盲姑娘私会,立即拘拿了押来衙门。总之,一步不松跟定他,又不能让他察觉。见有异常举动,立即回来报我。”

他走进书房时,姚泰开刚写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略表满意。道:“姚先生此刻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会派人传话你的。”

狄公进罢夜膳,陶甘、乔泰也回到了衙门,三人踱回书房,狄公便先说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的见解。

“那盲姑娘兰莉分明是个关节人物。她像是在单枪匹马追寻什么踪迹。柳大人死时她必定在场,但不知谋害柳大人的具体细节,只疑心是花塔寺一带作的案。——罪犯们也发觉了这一点,故暗中追踪她,欲置她于死地,错杀了鲍夫人便是明证。凶手或许是受雇的水上人,因为杀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丝巾。——目下盲姑娘处境危险,我们得迅速探知她的下落,予以救助。她的举止分明是协助我们。”

乔泰问:“这杀人阴谋会不会与曼瑟遣人害我有关?香客与水上人或恐有密约。”

“这一点我也甚不解。曼瑟如何晓得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临时想起的。再说即便那两个番人暗中盯梢你到倪府,又如何来得及回去向曼瑟讨示,再潜入那圆穹大厅内伏击。”

乔泰咬牙道:“我非要亲自将曼瑟那贼捉拿。头上这个鸡子般大的疙瘩,便是记恨,誓不两存。——晚上我拟与陶大哥街上去转转,顺便也寻找那个盲姑娘,陶大哥识得她形貌。”

狄公答允:“无论有无收获,半夜之前务必来此一趟。恐怕朝廷已有密旨差军驿送来。”

第十八章

陶甘、乔泰出来都督府衙门,商议定先去市场打听蟋蟀行情,探问明市内蟋蟀多的地方。兰莉盲目,她的行迹所至必与捕捉蟋蟀有关。

两人寻到了禽虫市,果然还有三五个蟋蟀摊,生意冷清。忽见一个孩童擎着个细竹笼叫卖。摊主大声叱责,驱其滚开。孩童刚强辩几句,竟被一摊主拧了耳朵提到老远。又批了几个巴掌。孩童哭骂着走了。

陶甘急忙跑步追上:“小兄弟,有何委屈。你那竹笼的蛐蛐卖与我吧。”说着塞上十个铜钱。

孩童破涕为笑,道了谢,正欲离去。陶甘拉了衣角问道:“小兄弟,打问个信息。这几日哪里能捕到好蛐蛐?”

孩童道:“南海神庙后有一片空地,原有许多蛐蛐可捉,此刻已被工程封闭。要捉蛐蛐恐只能上试院去试试了。”

陶甘听得仔细,回头与乔泰说了。

“我早应想到试院了。那里偌大一个空院场,又有许多门格。州府三年开科分试,热闹一阵,平时却废弃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兰莉在那里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岂不两便。”

两个赶紧离了禽虫市,街上买了一盏灯笼便匆匆向试院而来。——试院在州学后背,左邻法性寺睡佛阁,十分幽静。

入夜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萋萋,虫声嘤嘤,很是荒凉。陶甘、乔泰逾木栅而入,毫不费力。

他们团团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门格撒了围幕,像一尾齐整的鱼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觉踟踌,忽见大门楼阁上闪出一点灯火。——那里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寝息之处。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栊,阒无灯火。藏匿着人,神不知鬼不察。

两人遂悄悄摸上楼阁,绕避过老衙卒房间,见两面房栊都锁闭着作库房,堆屯杂物。忽听得最后一间房门一动,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还疑心看花了眼,拔脚紧追上去,早没了影踪。乃回进房里一看,却有一张竹榻,整齐堆造着枕衾。桌上一个小小银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匹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竟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山川地形图,另一张则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上还加了个红圈。

乔泰道:“这盲姑娘怎么看得地图?五仙旅店上打了记号,莫非与我有关?”

陶甘也觉怪异:“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转眼工夫,便不见了。”

正说着话,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面搜寻。乔泰见一小门边有动静,正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来圈住了他的脖颈,乔泰伸一手后去,扭住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影倒地不动。乔泰赶紧脱解下丝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银币。

“又是水上人!’乔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几脚。回头却见陶甘正挣扎呼救,赶忙又上去解了他脖颈上的丝巾,方喘过气来。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细寻那女子,哪里还有踪影?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作笔记,见乔、陶两个髻散衣乱,狼狈归来。惊问:“出了什么事?”

乔泰、陶甘坐下,又连连灌了几碗清水,乃将州学试院内一番际遇细禀一遍。

“那个捉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未到衙门口,已没气了。仵作道压断胸骨头,夹憋死了。”

狄公愠怒,来回踱步。

陶甘将蟋蟀丝笼从袖中取出,又小心将两张地图铺摊在书案上。蟋蟀在丝笼中“啾啾”叫起来。

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香坊那一张,五仙旅店上加了红圈,用意十分清楚。

“那兰莉姑娘眼睛并不瞎,恐怕比你我还清晰明亮哩。”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

中军引巡兵军校进来书房禀报:“姚泰开径自回去府邸。吃了几杯闷心酒,便将家中几房妻妾—一斥骂。六姨太争辩几句,吃他剥了衣裳一遍好打,平日还是极宠幸的。打骂了又吃酒,酩酊大醉,才作罢了。并无异常举止。”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没有?”

“没有。他躲藏起来了。邸宅内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军校退下。

须臾中军又来报:“军驿有京师密旨传到,指令狄大人亲拆。”

狄公转喜,忙传军驿进来书房交面交呈,在回执上钤押了私印,又画了姓名。命军驿回馆墅休歇,明日回程。军驿道:必须星夜回返,不许耽搁。

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先走,茶水都不曾吃一口。——他拆开密旨细阅一过,愁眉紧攒,心绪益发不宁。

陶甘、乔泰一时不敢详问。

狄公吸干了茶水,喟叹一声乃道:“京师大局严重,圣上病笃,日内便要驾崩。娘娘已立意临朝称制。三省御前大臣议决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事,另推台阁首脑。命我辍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乔两人也心中皇皇,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拂袖道:“时不我待,只能孤注一掷试一试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何妙策,当杀手铜用?”

“你此刻即命衙门内木匠,刻雕一个木制人头。五官形象与柳大人相仿佛。半夜时装就木笼内悬在城门口。四处张贴文告,封押我之官玺并都督府官印。

“文告由我亲拟。大意即称,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迎广州。大理寺海捕文告,到处追缉。顷前都督府衙门已拿获钦犯尸身,系是药物毒死。现依律分尸,枭尸级示众三日。朝廷嘉奖,悬赏五百两黄金,着处死钦犯之有功之人限当日来都督府衙门领赏。——大理寺卿今日颁赏毕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云云。”

狄公边拟句边挥毫,念毕书成。着衙门书手抄誊几十份,即刻去城内外各处张贴,不得有误。

陶甘道:“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胜券难操。”

狄公笑道:“这事只宜猝击,不宜慢功。首犯必不会上钩,我只巴望胁从、贿买、实行之人图重金之悬格,不经首犯应允即匆匆跑来投案,道破真相。首犯要拦阻时,已来不及。故限定一日,极有诱惑。”

乔泰咋舌:“五百两黄金,一世都赚不到手。倘是我毒杀的柳大人,半信半疑也要拼死吃河豚哩。”

陶甘则忧心忡忡,再不置一词。

第二十章

次早乔泰正好睡,怀圣寺礼拜殿内传来一阵阵颂祷之声,抑扬顿挫。

正做好梦时忽又听得有人敲门。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会,这等闹腾!”乔泰嘟嚷,翻个身又睡觉了。

“是我,快开门。”

乔泰恍惚间听得是珠木奴的声音,喜出望外。一骨碌翻身爬起,便拉开门闩。

珠木奴云鬓不整,稍稍涂抹,披一件蓝底满天星大氅,两目咄咄有光。乔泰呆呆望着她出神。

“你终未将我乔泰忘记。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倾吐衷肠,尽舒怀抱。今日正是良机。”乔泰说着过来便要搂抱。

“嘘!有急事哩。我也无需你携我去京师了。今日我非来找你,而是来找你主子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烛烧到狄老爷头上,要他收你为侍妾携去京师?”

“非也。实话与你说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门领那五百两黄金的赏格去。”

“什么?你要去都督府衙门领悬赏?你与柳大人……不,不,你与那钦犯有何干系?”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当时痛心好一阵,几不欲活。不管他钦犯不钦犯,他确是为了我才第二回潜来广州的。如今已被枭首分尸,我也顾不得许多嫌疑,要去领那五百两黄金赏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乔泰惊骇万分。

“哎,长话短说吧,到狄老爷面前又须得说一遍。你听了其中隐情,也好在你主子面前为我嘉言几句。”

“你两个有何隐情?”乔泰疑惑。

“胜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来。

“这话须依经傍注,有个边际。——柳大人怎的与你这水上人扯起风流债务。”乔泰不信,怕珠木奴凭伶牙俐齿,去图侥幸。

“柳相公与我在花塔相识,一见钟情,两下倾心,再也难分难解。他告诉我他是朝廷的钦差,又没说钦犯。他未曾娶妻,家财万贯,只恨长安无中意的女子。见了我时竟失魂落魄,两个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离。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与我设誓立愿,等他京师了却王命,即潜来广州与我脱籍赎身,携去长安永做夫妻。——奴家梦寐之求正应在他身上了。

“然而此时奴家千不该、万不合做了一桩欺心的错事,至令痛思不灭。——我们水上人有个规矩,情人外出前饮一种药酒,按期归来,有解药破除,爽约背盟,起离异私逃之心,药性发作,无可解救。——奴家爱他心切,怕他反悔,这一条肚肠,怎生放得?临行前千叮万嘱,问他几时转来。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内必然来广州接我。奴家便调合了三十日发作的药酒,与他饮服。三十日内不归,药性发了,必死无疑。也是奴家心狠,竟瞒过了柳相公,只谎称背信不归,有负初盟,苍天有眼,自有报应。

“柳相公一去便无音讯。奴家怀藏解药,潜心等候。与恩主也吵翻过两回。茶饭不想,梳洗无心,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只一个心意盼着这冤家转来。——三十日过去,我绝望了。日日哭泣,不仅为自己深情之不幸,也为柳相公薄情之不幸。哭了三日三夜。

“谁知柳相公三日后竟到了我身边!他摸到花塔寺边我那恩主的别馆时,已气喘哽窒,大汗如雨,脸色苍白。我忙与他服了解药,已无济于事,渐渐一丝两气,命脉交关。

“他说这回来广州故意回避众目,只带了苏主事一名亲随。又穷酸穿扮,不住官驿。谁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搁了几日。到广州后又忙着先去拜访几个大食熟友。赶到我身边时,迟到三天——前前后后三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