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兰从来酒不沾唇,心想饮酒只有高门官宦人家夫人小姐有份,贫家女子三餐不全,哪有这等口福!今日有此良机,尝尝滋味,也不负了结识李夫人这个好客之友,适才的一点忐忑不安却早忘记了。

此酒名唤玫瑰露,虽比不上白干大曲,后力却也不小。黑兰接过酒盅,呷了一口,自觉香醇甘美,便开怀畅饮起来。李夫人一旁又不住劝酒,黑兰也不谦让,一连喝了好几盅,直喝得脸上泛起红润,额上沁出香汗来。黑兰满心欢喜,自然也就忘乎所以,口中只赞酒好,对她的这位主人也是说不尽的感激。李夫人引她回到客厅,与她并肩坐了,又讲起她恩爱夫妻不到头的故事。说她如今人老珠黄,老境好生凄苦——

少顷,李夫人起身道:“瞧我一说话就没有个完,却忘了让你好生歇息。你为我操劳半日,一定累了,我去书房作画,你就去我房中将息一时,如何?”黑兰生平第一次饮酒,又多饮了几盅,早有几分醉意,回家的事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且一个上午不得空闲,确实有些疲乏,又觉李夫人侑酒侍寝,盛情难却,心想看一看这位贵妇人的梳妆台亦是件难得的乐事。故半推半就,随李夫人来到内宅上房。

李夫人的卧房远比黑兰想象的要阔气得多。一只球形景泰蓝香炉从屋梁悬下,于内溢出阵阵馨香,如兰如麝。梳妆台上菱花镜前白瓷、红漆小盒十数只,件件精巧,样样别致。靠后墙一顶檀木大床雕龙刻凤,床架上珍珠母闪闪有光。香罗账上金丝织了花鸟图案。

李夫人拉开隅角一块布帘,指了指帘后浴间说道:“你先沐浴,浴毕就上床将息,等你醒来,再到我客厅用茶。”说毕离房,关了房门。

黑兰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小盒盖打开,看看这,闻闻那,只觉新鲜。床边堆叠了四只红色皮箱,上面金漆分别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大字。黑兰走到床前,没敢打开衣箱观看。最后,她走进浴间,心想洗净了身子,也免得睡脏李夫人的被褥。浴间中央一只木盆,旁有木勺一只,墙角两只水缸,一冷一热。窗上糊了不透明的油纸,窗外竹篁瑟瑟、阳光下映于窗棂纸上,犹如一幅雅致的斑竹水墨画。

黑兰将热水缸盖揭了,只见热气腾腾,香叶漂于水上。她取了木勺于缸中舀了热水倒入盆内,另一只缸中又舀了冷水,掺得不冷不热,这才脱却衣裤,准备上盆洗浴。正在这时,忽听房门口一声响动,她急转身掀开布帘观瞧,却见李夫人拄了手杖入得房来。李夫人笑道:“是我,你休生害怕。我亦有些困乏,要上床歇息,你浴毕再睡,可睡得格外香甜。”

黑兰见李夫人步步走来,眼中射出毒光,一阵恐惧,忙蹲身伸手去取衣裤。李夫人上前一把将衣裤从黑兰手中夺下,扔到一角,问道:“你怎地又不沐浴?”

黑兰慌乱中忙赔不是。李夫人冷冷一笑道:“看你身段上下倒是个尤物,可也无须如此假装正经!”

黑兰又羞又怕,酒也一下子吓醒了,两手向前一推,李夫人便踉跄向后退去。她站稳后,把脸一沉,眼中露出凶光。黑兰浑身抖战,正茫然不知所措,李夫人却早飞起手杖朝她身上打来。疼痛使黑兰忘记了害怕,急伏身去捡地上木勺,意欲向李夫人头上砸去。然她的手尚未触到木勺,李夫人第二杖又打将下来,直疼得黑兰惨叫一声,跳向一边。

李夫人一阵狞笑,骂道:“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蹄子,竟敢来计算于我!今日先叫你尝尝老娘手杖的滋味!纵然你与白兰不同,有点野性,不用许久,自会叫你老老实实听从我的摆布!”

黑兰突然听到白兰的名字,早将疼痛忘到九霄云外,大声叫骂道:“你这个老猪狗,把我姐姐弄到何处去了?”

李夫人反问道:“你想见她?”遂扔掉手杖,左手伸入衣袖中摸出一根又长又细的银钗,右手又于怀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说道:“她已成了这把刀下之鬼,这根小小银钗便是她留于我的遗物。等我一刀结果了你,你再到倪寿乾迷宫中寻她去吧!”

黑兰吓得尖叫一声,立于当地是动弹不得。李夫人将首饰重新纳入衣袖,左手拇指拭拭刀锋,切齿道:“你既来了,就休想再出去!莫怪老娘心黑,只是我今日放你活着出去,明日我命休矣,故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一并把你也送上西天!我一见你面便知你野性难驯,若动拳脚,我自不是你的对手;欲将你毒死,家中一时也无鸩酒、药石,故将你酒后诱至此地,方好下手。现在,别说你逃不脱我手中这把尖刀,既使让你逃跑,似你这等模样,你又有何脸面见人?”

李夫人最后这几句话倒提醒了黑兰,心想现在是逃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了,故一面高呼救命,一面打算破窗而逃。正在这时,一高大男子身影突然映于窗纸之上,李夫人一见,慌了手脚,黑兰趁机急退至隅角,拣了衣裙裹于身上。等李夫人清醒过来,举刀扑向黑兰时,窗户早已破裂,一大汉跳进房间,一把抓住李夫人举刀的一只手腕,只向后一拧,尖刀便当郎一声掉落地上,又解下腰带,捆了李夫人双手。

黑兰猛醒过来,哭叫道:“马荣大哥,原来是你,这个妖婆杀了我家姐姐白兰!”

马荣说道:“这我已知晓,我是受老爷差遣特来营救你的。”

黑兰趁马荣牵了李夫人去卧房之机,将衣裤速速穿了。待她来到房中,马荣已将李夫人五花大绑置于床上。马荣见她已穿戴好了,说道:“快去开了大门,衙中差役马上就到。我于东坊坊正处打听到这个婆娘的住处,便驱马飞奔而来,故先到了一步。”

黑兰擦了眼泪,急急离房开门去了。

黄昏时分,狄公与四亲随干办聚于内衙书斋之中。吴峰进来,向狄公道了晚安,低声禀道:“老爷,白兰尸身已收后停当,衣衾棺椁均包在小生身上,不日即可入土安葬。”

狄公问:“方缉捕现在如何?”

“回老爷,他既知白兰惨遭不幸,也就渐渐平静下来。此刻黑兰正在他身边相伴。”

吴峰打一揖,出了内衙。

狄公道:“此人如今已清醒过来。”

马荣问:“他老在衙中出没,却是何故?”

狄公道:“我思量来,白兰遇害,他自觉有一份责任,帮助料理后事,亦属人之常情。可叹白兰落入歹人之手,受尽折磨,她满身伤痕便是明证。”

洪参军问:“老爷,你在迷宫之中怎知白兰遇害与李夫人有涉?”

狄公慢捋美髯,答道:“想到李夫人行凶作恶并非超出寻常。倪寿乾不让他人知晓迷宫捷径,就是他儿子倪琦及爱妻梅氏也不知宫中秘密。由此看来,欲知去宫中亭阁之路并非常人所能。李夫人常于花园小轩中与倪寿乾夫妇品茶论画,我思量来,倪寿乾作‘虚空楼阁’风景画时,有一次曾被李夫人撞见。李夫人乃一丹青名手,鉴定艺术品自然独具慧眼,因此看出此画非同一般,又兼她熟知迷宫入口情形,故能最后猜出画中秘密。对此,倪寿乾却是一无所知。”

陶甘道:“倪寿乾大概是先画松树,后画别物,李夫人恰于松树画出之时见到此画,故悟出了其中奥妙。”

狄公点头。

“李夫人为何拐骗良家女子尚有待审问,然她对年轻姑娘心存邪念于白兰前早有先例。想当初倪夫人出阁前乃是一名农女,李夫人却对她兴趣甚浓,并不顾尊卑年齿与之交友,便是明证。李夫人有此恶念于胸,便将迷宫秘密暗暗藏于心间,以为将来应急之用。白兰乃一幼稚温驯柔弱女子,经不起李夫人三哄四骗,恐吓毒打,亦就屈服于她淫威之下,被软禁于她家中达一月左右。白兰偷访三宝寺一事使李夫人食不甘味,眠不安枕,故将白兰暗暗弄到倪寿乾别院之中,锁于那间有格栅窗户的房内。衙卒搜查东坊,于李夫人家中没见白兰踪影,原因即在此处。李夫人一定被此举吓破了心胆,故决定杀人灭口,迷宫亭阁正是她下毒手的好地方。”

陶甘道:“我们昨日上午去东郊察访,若是早动身半个时辰,白兰一条命也许就得救了。昨日准是李夫人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

狄公叹道:“这也是天数,偏偏昨日早晨倪夫人来衙中见我。后来,我们到迷宫入口处观看,我倒是看见地上有女子脚印,然没有开口说话。其时一阵恐惧向我袭来,一定是白兰的冤魂在我身边游荡,倪寿乾的阴灵也仿佛从迷宫深处向我招手,只可惜幽明永隔,要不……”

狄公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回想起当时的恐怖情景,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一时间,内衙中寂静无声。狄公定了定神,又说道:“亏得马荣及时赶到李宅,才免了又一起血案。现在时候不早,我们各自用晚膳去吧,饭毕好生将息一会,夜间还要护城,胡兵究竟何为实难完全预料。”

当日下午,乔泰将守城事宜—一安排停当。他选精壮兵牢于水门埋伏了,又命余下众军卒—一编队,分段守城。四方坊正奉乔泰之命亦将胡兵可能于当夜攻城之事晓谕全城百姓。城中但凡成年男子人人忙碌,将擂木、滚石、干柴、松香、硫磺等物积于城垣之上,又赶制竹枪竹箭,准备迎战。一更天时分,他们五十人一队,由一名军卒带领,亦上城垣助战。

鼓楼之上布了两名军卒,番军一接近界河,他们就擂鼓报警,城垣之上立即火把齐明。若是番军胆敢强攻,就叫他马革裹尸,葬身火海。

狄公于内宅用了晚餐,去书房小憩,抬头见壁上所悬雨龙宝剑,不由取下观赏一番。此宝物乃为狄家祖传,吹毛即断,削铁如泥。狄公将利刃抽出,只闻出声有如金钟初击,悠韵喈喈,萦耳不绝;又如丝竹停奏,余音缭绕,似有若无。狄公复将剑插入鞘中,放于书案之上,去屋角一小床之上睡下。

子时一到,马荣全身披挂来接狄公。狄公于官袍内穿了甲衣,书案上取了雨龙宝剑,戴了官帽,随马荣策马向水门疾驰而去。

乔泰于水门处向狄公报禀。洪参军与陶甘已带四名军卒去钱宅望楼防守,若有人上楼点火,立即将他拿下。

狄公点头,沿石级爬上水门门楼,于箭垛前站立,双手抱定雨龙宝剑,眺望远方。右有旗兵,左有马荣,各举王旆、令旖侍立身侧。狄公虽文武全才,然阵前领兵有生以来还是首次,见头顶之上杏黄旗幡迎风招展,心中十分自豪。

午夜将至,狄公遥指远方,只见火光渐起,由远而近,大队胡骑正向兰坊奔袭而来。

火龙渐近,近到离城约半里之遥时,不再前进。分明番军在等钱牟望楼之上升起信号。

狄公立于门楼之上,静观动静,守城军卒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准备迎敌。然番军不见望楼上火起,不敢进兵,僵持半个时辰,不战自退。至此,番军偃旗息鼓,倪琦策动的一场叛乱最终敉平。

第二十五章

翌日早堂,狄公升厅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被马荣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情真罪实自知抵赖不过,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皮肉。

倪寿乾死前不久,一日李夫人与倪夫人于花园小轩中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借此机会看了倪寿乾几幅画作,偶见那帧风景画草稿,并从倪寿乾标于草稿之上的简要注释中得知此画实为寻出宫中亭阁的一幅路线图。

李夫人原在兰坊一邻县居住,娘家姓黄,父亲是个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少时跟父亲的学生一起读书,只因素爱作画,十六岁上便拜邻街画人王春为师,习学画艺。因见王春长得风姿秀逸,为人殷勤,心生爱慕,便常与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也是一户殷实人家,只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荡产。王家从此家道陵替,一蹶不振。双亲去世后,王春只得鬻画为生,故年近三十,尚无钱婚娶。王春收了王家这个及门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欢喜,如今又交了桃花好运,这个情场饿鬼更觉喜从天降。从此,他二人一个心甘,一个情愿,便做出一番风流韵事来。

风声传到黄氏父母耳中,好不气恼!然家丑不可外扬,三十六计,嫁为上计,故匆忙请出保山为她作伐择婿。三个月后,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唤李文的一名员外家中。李文见她已不是全身,知她红铅早落入他人。奈因自己有了几岁年纪,只得忍了这口气,一面告诫她从此不得再犯,否则定不轻饶。岂知她痼习难改,与那旧有入幕之宾王春照样明来暗往,藕断丝连。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日晚间,她趁丈夫外出赴宴之机,约了王春于家中私会,不期李文席间突然腹痛,提前返回。她与王春在楼上正云雨轻薄,李文却撞进房中将他二人当场双双拿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厨刀便要将这对贼男女砍翻。黄氏对她的婚事本来不满,今又丑事败露,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她杀机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两腿告饶,一面向情夫暗使眼色。王春一旁会意,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厨刀,黄氏见状,于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立不住,跌倒在地。黄氏顺手操起一张长凳,李文尚未来得及爬起,长凳便砸到了他的头上,当即毙命。黄氏与王春随后将尸身推下楼梯,造了一个李文酒后不慎坠落楼梯而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满以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晓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闲汉牛二看在眼里。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赵六同嫖共赌的酒友,那日晚上来寻赵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将赵六支使走了,没有遇上,却听见楼上有吵闹之声,上楼偷眼房门缝中一瞧,恰见李夫人一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不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只暗暗高兴。王春是个穷措大,自是没有油水,可李家北城门外有良田数顷,牛羊百头,自己下半辈子的赌吃嫖遥还愁没有着落么?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壶好酒,回家独酌,喝到二更,上床寻梦。

牛二等得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讹诈,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若不依,他便去衙门将她通奸杀夫之罪报官。李夫人无奈,只得从命。为表明自己从一而终,也不再醮,暗中却与王春厮混。

鸟飞兔走,星移斗转,一晃十几年过去。后来王春死了,牛二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上门与李夫人纠缠。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买一绝色女子送他为妻。李夫人既失去了王春这个依恋,更怕牛二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若没完没了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至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一时避过了牛二,然牛二那奸凶兼有的样子无时不在她眼前出现,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农家小女不见世面,年轻无知,何不与之交友,再侍机骗得她许配牛二,也可搬掉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然不久倪寿乾将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也就落了空。但又一转念,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将她踢出倪门。倪夫人本为一胼手胝足的山野村姑,有何见识!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她正可利用她们的一段旧情引她上钩。她又年轻美貌,牛二一定会满意。李夫人因此将此计谋于心中藏起,只与之交友,以期将来有朝一日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见翁妪一对看守大门,倪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然倪夫人早关照他们不得将她母子藏身之处对任何人言讲。李夫人一时访不着倪夫人,又没见牛二前来寻她,日子一久,以为已太平无事,也就将送牛二美女的事渐渐忘了。

哪知牛二认了真,一访十年,终于三年前在兰坊东坊将她寻到,打伤她一条腿,限期要她将美女送他。李夫人忍气吞声,只称自己不小心将腿摔坏,一面暗中凑些银两打发牛二暂回,发誓一定设法成全他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衙门告她,便着意想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本来倒也不少,然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邸,加上十年来的用度,只出不进,如何经得起她坐吃山空?故渐渐也就内囊空虚,只得教几个学生资助生计,支撑门面,再以重金买美女送人却是无能为力了。思来想去,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一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的学生的主意,再一想,她们均为当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章程。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逼,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赠些银两,拖延时日。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称三个月内定来领人,若到时交不出来,他非将她告官治罪不可。李夫人发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将出来,若如此,她命休矣!故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之前,李夫人重访倪家东郊别院,以期再向老门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却见翁妪二人已死,便趁机进入迷宫,依风景画标志所示,果然找到捷径,只不曾跨越小池进入亭阁之中。

次日,李夫人于市场上偶遇白兰,见她美貌温顺,便将她骗至家中软禁起来。李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她从白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掳去之后,便借此大做文章。说她与钱牟旧情深厚,若白兰老实听话,她包管方虎平安无事,若是不听使唤,她在钱牟眼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兰一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哪经得起李夫人这等惊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李夫人任意摆布。就这样,李夫人辞去学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前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白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与一后生相见之后,火冒三丈,将她拖到一间库房,缚了双手悬于梁上,反复拷问她可曾将她下落对那陌生人言讲。白兰每说一个不字,她手中拐杖就在她身上猛抽一下,口中怒骂不止。白兰疼不过,高声求饶,这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动手仗,劈头盖脸朝白兰打将下来,直打得她手臂酸麻方休。又拨下白兰头上银钗刺她,直刺得她身上鲜血直流。白兰受尽折磨,仍一口咬定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

然李夫人哪里肯信,次日天刚亮便将白兰装扮成尼姑模样送到倪寿乾东效别院,锁于门丁夫妇生前所居房内。为防她逃跑,带走她全部衣裤,只留一床破棉胎供她夜间御寒。李夫人每隔一日给她送去一壶开水,几块大饼,只盼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白兰实没有说谎后再将她带回。然县衙差役为寻白兰将东坊搜了个天翻地覆,李夫人惊恐万状,一怕秘密已经泄出,二怕衙门遣人去东郊倪家别院中搜寻。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便赶往东郊,用手杖赶了白兰,入迷宫抄捷径来到亭阁,一刀结果了姑娘性命,因逃离匆忙,慌乱中竟来看到石桌上玉匦。

李夫人供毕,于供单上画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审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迷心窍,只道是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乱,劫掠几家大商号,他们亦可趁乱从中混水摸鱼,摸上一把,却糊里糊涂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罚每人大杖五十,削发重枷,街头示众十日。

当日下午,丁宅管家前来衙门报案,言称丁禕投缳自缢身死,丁虎国四夫人亦服毒而亡,谁也未留下一字半言。世人多云此二人因丁将军惨死悲观绝望,故双双寻了轻生。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节随夫而去,堪为烈女,遂募捐为其树碑立传。

此后十数日,狄公全力以赴具结了钱牟一案,又理处了倪琦案中非属死罪的一应事宜。

钱牟的两名策士,夤缘攀附,桀犬吠尧,本应问以流刑,施以黥墨,发配北州牢城,奈因堂上情愿招供,堂下又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各罚纹银五百两,以为购新鼓修鼓楼之资。其余手下众门人,为虎傅翼,欺压百姓,各责笞二十开释。狄公又遗人将倪寿乾真正遗嘱转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师来了批文,即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国门一场战乱扼杀于摇篮之中,本该轻松一阵,然他却仍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深闭固拒,师心自用,时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洪参军不知主人心中还压着何事。狄公却将心事深深藏起,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日早晨,街上铜锣声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原来是二百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荡荡开进兰坊。为首的一名军官,英姿飒爽,昔时曾于北疆抗击番军,甚是骁勇。军官来到衙中行了戎礼,将一角公文呈上。狄公接过来拆开看了,原来是兵部的一纸军令,上面除写了派镇军驻守兰坊之外,还明示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掌。

官军大营就设于钱牟旧宅,乔泰将军务交割完毕,自回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自是欢喜,然不到一日,复眉头紧锁,沉默寡欢。除为白兰送葬出过一次衙门以外,整日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衙务之中。

白兰丧葬诸事均为吴峰操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日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早脱苦海。葬礼亦十分隆重,共耗银三百余两,吴峰执意由他一人承担。白兰的悲剧使吴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春酒店的掌柜与他吵了个面红耳赤,邻里一带酒友则称他们与吴峰的一段旧情至此告终。吴峰将字画全部鬻去,于文庙旁赁了一间小舍住下,每日夙兴夜寐,目不窥园,惟去县衙看望方正才迈出大门一步。吴、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交谈自是投机入港,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后,狄公于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只大封套,禀道:“老爷,京师来的驿骑刚到,这份要恭请老爷寓目。”

狄公面露喜色,忙启开封套阅读,须臾阅毕,将公文折了,点点头,对洪参军说道:“此乃刑部大堂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杀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聚众闹事,有损汉胡亲善,经朝廷遣使臣与番王交涉,亦将得到应有惩处。如此,干戈化为玉帛,兰坊可保安宁。明日我就将此三案具结,此后,我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

狄公最后一句话,洪参军不明其意。狄公不等洪参军询问,便急急下令准备次日早堂事宜。

翌日寅牌时分,一衙书差人等均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齐明,众衙卒正借助火光打点槛车,只等将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开刀问斩。尽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却早来到县衙门前,于衙门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延颈企足,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巡骑由新任镇军卒领赶至县衙,将槛车团团围定。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衙丁于衙门口将大圆鼓连擂三通,随之衙门大开,人群蜂涌进入大堂。

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身着绿色官服,足踩皂履,头顶乌纱,肩披一条猩红缎带,摇曳出了内衙,走上高台,于公案后坐定。堂下肃静无哗,廊庑处看众一见端坐于公座之上的县令肩披红带,便知案犯定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来,跪于公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老书办将批文呈于公案之上。狄公将蜡烛移近,高声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凌迟,千刀而死,然念其生父倪寿乾乃朝廷功臣,阀阅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遗书,亲为逆子缓颊,故将凌迟免去,减为斩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声光,倪琦人头免悬城门示众,其财产亦不予没收。”

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

狄公将一份公事交于堂役班头,说道:“案犯本人可阅生父遗文。”

方正将遗书交于倪琦。倪琦低头读了,未言一字,交还方正。二堂役上前将倪琦双手绑了,方正又将早已备下的白色法标插于他背后。法标上大字写了案犯名字,罪行及所受刑罚,为倪寿乾名声计,特将案犯姓氏略去。

二堂役将倪琦押下堂会。狄公又宣布:“番王已遣其长子出使长安,对乌尔金等众犯在兰坊肇事作乱向朝廷赔礼谢罪,重申不负前约,永结盟好。朝廷宽大为怀,不咎既往,将乌尔金等六犯交番王治罪。又对王子待以上宾之礼,邀游骊山华清池,杏园慈恩寺,城北黄帝陵,六朝碑林宇等风景名胜。”

廊庑处看审众人立时欢呼起来。有人低声议论:“朝廷尽地主之谊,请番王子滞留长安,饱览帝都风光,我道实为将他扣押。有了番王子在京师当人质,便不怕番王翻悔,乌尔金等犯必遭严惩。”周围众人皆斥道:“你休得胡言!此乃我大唐圣上龙恩广布之举,番王感其诚,更要倍惩乌尔金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