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饔飧:读作‘庸孙’;饔飧不继:指生活贫困,了上顿没有下顿。)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钱牟的爪牙见犬子年轻力壮,便将他掳去,逼他侍候恶主。小儿名唤方景行,只因从小长得虎头虎脑,故人都管他叫方虎……”

狄公不等方正讲完,急问:“钱牟何许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当地一霸,自篡夺兰坊理刑军机大权,于今已八载有余。他蚕食鲸吞,巧取豪夺,占去全县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铺商号,十家就有三家为他所开。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点行贿,疏通关节。那帮贪官墨吏本为群肉复生之辈,又得了香火钱财,也就稀里糊涂信了他的鬼话,进而习非成是,信口雌黄,胡说什么着非钱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兰坊易手则势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读‘毕’,大腿;髀肉复生:因为长久不骑马驱驰,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长起来了,比喻久处安逸,无所作为。——华生工作室)

“钱牟在此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前几任县令都默许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几任县令初时还都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气候,但不久便都息事宁人,退避三舍了。这些软骨头见钱牟财大气粗,炙手可热,也就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们就范,钱牟便以重金相谢,从此与他们相安无事。他们在此倒是声色犬马,脑满肥肠,却苦了我们一县黎民百姓。”

听到此处,狄公脸一沉,冷冷道:“你此话好不荒唐!某一边城小县一时被恶霸篡了大权,虽属不幸,亘古有之;某一县令软弱无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鲜见。但你说八年来历任县令都是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软骨懦夫,竟都屈从于钱牟的淫威之下,无一例外,本县实难相信!”

方正冷笑道:“这就是我们兰坊百姓活该命苦!四年前,倒是有一位县令不甘太阿倒持,认贼作父,决意除掉钱牟,谁知半月之后,他却身首异处,暴尸河沿。”

狄么忙问:“这位县令可是姓潘?”

方正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其时有本申奏朝廷,称西疆胡戎犯境,潘县令亲率兰坊军民浴血退敌,不幸为国捐躯。当时本县正在京师,记得他的尸体按国礼移至长安下葬,圣上又降恩追封他刺吏之职。”

方正道。“老爷有所不知,此乃钱牟杀官欺君掩人耳目之骗局。小人久居兰坊,四年前从未有胡戎犯境之事,何来沙场献身之说?潘县令分明是遭了钱牟暗算而死。”

狄公道:“你再讲下去:”

“就这样,方虎被迫做了钱牟的家奴,从此小人再也没有见到他一面。”

“人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正应在小人身上。没多日,一贯作淫媒的牙婆前来面见小人,言称小人的长女白兰早达标梅之期。应该有个婆家,又说钱车一向怜香惜玉。愿以纹银五十两将她买下,收做偏房。小人当然不肯将小女抛入火坑,便一口回绝。岂知三日后,小女去市廛购物,却再没见回来。小人三番五次去钱宅央求见她一面,每次都遭一顿毒打,被逐出大门。

“先失独子,已是飞灾横祸,又失爱女,更是雪上加霜。拙荆经不起这等打击,从此一病不起,终日缠绵悱恻,椎心泣血,半个月前,竟悲愤而去。小人操起祖传宝剑,径去钱家拼命,却被家了截住,一顿棍棒,将小人打得头破血流,抛扔街心。七日前一伙泼皮又一把火将小人店铺烧成灰烬。遭此回禄之灾,小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带了次女黑兰弃城而逃。人得山中,偶遇一帮弟兄,一打听,他们也是被钱牟害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人,便入了他们一伙。今日晚间,我们第一次出来打劫行商客旅,不期却遇上老爷一行,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小女黑兰也遭生擒。哎,可怜方正命途多舛,说也枉然。”

(舛:读‘喘’,不幸。)

书斋内一片沉寂。狄公正欲将身子向后靠去,忽想起椅背已坏,忙将双肘重又搁到书案之上。沉默片刻,狄公说道:“你讲得倒是十分哀戚,只是本县听惯了这类故事,也就不觉新鲜。方正,若是你以谎言欺骗本官,定不轻饶,若所言皆是实情,本县当推迟审判,从容处置。”

方正叹道:“老爷,信不信由你,小人左右是个死,纵然老爷开恩不杀小人,钱牟也决不会让小人活下去的。”

狄公一个示意,乔泰立起,将方正押回大牢。

狄公离座,在书斋内踱起步来。乔泰回来,狄公停步说道:“方正所言分明都是真情实话,恶霸钱牟在此弄权,前几任县令只不过是惟他命是听的傀儡。当地百姓对我们冷眼相待,原因就在于此。”

乔泰拳头打在膝上,说道:“难道我们也在钱牟面前低头不成!”

狄公淡然一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好退去将息,明日我有许多差使要委派你等。我还要在此看看旧日档目案牍,半个左右时辰也就离去。”

乔、陶二人意欲留下相助,狄公执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罢。

乔泰、陶甘离去后,狄公手捧蜡烛,走进隔壁档房,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标签上的灰土霉迹,仔细一瞧,却见手边一箱案卷箱盖上写了八年以前的日期。

狄公将此箱移至内行书斋,取出卷日,铺子书案之上,略一瞥,便知多半均属县衙庶务之类,但箱底却有一个小卷,上面写着“倪氏兄弟财产案”七个大字。狄公坐下。展开案卷研读起来。

原来此乃一起涉及财产继承权的讼案。退职黜涉大使倪寿乾息隐兰坊,九年前病故,身后二子为争遗产打起了官司。

狄公闭起双眼,极力回忆起十三年前他在京师任法曹时的往事。其时倪寿乾威震朝野,名闻海内。他为官一生。以其经天纬地之才,为国宣劳,造福黎庶,因而口碑载道,誉满华夏。圣上见其政绩显赫,腹有鸿猷,龙心大悦,遂降恩钦赐其政事堂宰相之职,参议朝政。但正在此时,倪寿乾却突然托病辞官,到一边县安度晚年去了。圣上亦曾以金玉良言苦苦劝留,只是挽留不住。狄公记得明白,倪寿乾此一不寻常之举曾一时轰动朝野,引为奇闻。

(猷:读‘由’,计划。)

如此说来,这兰坊却是倪寿乾度过桑榆暮景的地方。

狄公再次将案卷慢慢打开,又从头至尾细阅一遍。倪寿乾隐退兰坊之时乃一年过花甲之鳏人。膝下有一独于,名唤倪琦,三十岁整。倪寿乾来兰坊不久便娶了填房,其妻梅氏乃郭外乡间一小家碧玉,年方一十八岁。也是陈种落在肥田,六十老翁与二九妙龄小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

这对忘年夫妇虽称不上珠联壁合,龙翔凤翥,却也知疼着热,相敬如宾,又喜得一子,更添一层恩爱。可怜倪寿乾这棵枯树说倒就倒,九年前一病不振,虽延医调治,终无见效。终前将长子倪琦及小妻幼子唤至病榻之前,留下遗言:他亲手所作山水风景画一帧留于孀妻梅氏和幼子倪珊,其余家产由长子倪琦继承。又嘱咐倪椅务将画轴归于他后母母子。交代完后事,便咽了气。

(翥:读‘住’,振翼而上,高飞。)

狄公看那案卷上日期,知道倪琦现年四十三岁,梅氏三十一岁,倪珊也已十二岁了。

案卷上写道,倪寿乾头一天人士下葬,第二天倪琦就将后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门,言称亡父终前遗言分明暗指倪珊非他亲生骨肉,故将她母子扫地出门乃理所当然。

梅氏不服,一纸大状将倪琦告到衙门,又对遗言予以否认,要求照旧章惯例由二子平分亡夫家产。不久,钱年便篡了兰坊权柄,形格势禁,这件案子也就因此拖延下来。

狄公复将案卷卷起,心中寻思,初看梅氏似乎理亏。倪寿乾遗言中只留梅氏一卷画轴;他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且梅氏又非他元配正室。从这两条看,梅氏可能确有外遇,做下了薄幸的勾当,但倪寿乾乃当世伟人,冰清玉洁,年高德劭,却以此异常做法知照世人倪珊非他骨血,这实是一件怪事。若他果真发现少妻不贞,他该悄悄将她休去,遣至天涯之遥,永不相见。如此行事,他本人名誉可保,倪家门墙亦可免遭玷辱。既如此,他为何却以画轴相赠?作怪!作怪!

倪寿乾终前没留下遗书,又是怪事一件。口头遗言几乎无一不导致煮豆燃萁,同室操戈,他一世为官,这个道理焉能不知?

从几个方面的情形看来,一这个案子都不无蹊跷,值得仔细勘查。也许,查明了此案,倪寿乾突然辞官的秘密也将迎刃而解。

狄公又将公文箱仔细翻查一遍,却再没找出一份与此案有些瓜葛的卷目,也未发现钱牟的丝毫罪证。

狄公将公文案卷重新放回箱中,坐在案前沉思良久,意欲想出剪除钱牟之良策,但不知为何,倪寿乾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浮现,那不寻常的遗赠弄得他精神恍惚,方寸不宁。

蜡烛毕剥一声爆响,熄灭了。狄公长叹一声,又点燃一支,举在手中走回内宅。

第三章

一宿无话。次日晨狄公起床,见已日上三竿,十分懊恼,匆匆用了早膳,即去内衙书斋视公。

书斋内已打扫得一干二净,椅背早已修复,书案擦得铮亮,狄公平素所喜爱的文房四宝也—一摆列整齐。狄公一看便知,这一切安排均出自洪参军之手。

洪参军与陶甘正在档房内忙碌,二人擦了地,开了窗,又将红皮公文箱上了蜡,此时房内蜡味正浓。

狄公点头称许,在书案后坐下,命陶甘唤乔泰、马荣来内衙书斋议事。

狄公见四名亲防干办一齐围坐于案前,便先询问洪参军与马荣的伤情。二人答称伤势本不算重,一夜息将下来,又好了许多。洪参军已将头上绷带揭去,换了一张油纸膏药。马荣左臂虽仍有些僵直,但已能活动自如。

马荣回禀狄公,报说他与乔泰一早便巡查了县衙兵库,库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件件俱全,铁盔皮甲亦样样不缺,但样样件件均因搁置多年锈迹斑斑,满是尘土,须好生洗擦方可再用。

狄公听罢从容道:“方正之言道出了兰坊现状之结症,若他讲的全是实情,我们须在钱牟探出我决意与他作对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洪参军问:“不知那个牢头该如何处置?”

狄公答道:“暂时休要管他。说来也是有幸,我一时气愤,使命将那厮锁了。他分明是钱牟留在衙中的耳目,若不将他拿下。恐他早到主子面前告密请赏去了。”

马荣正欲张口问话,狄公抬手将他止住,对陶甘道:“你现在就去大街小巷走一遭,将钱牟及其爪牙的来龙去脉问个细备。还有,这城中有一富户,名唤倪琦,是九年前谢世兰坊的前东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寿乾的长子,你便中亦将此人情形好生探来。

“陶甘去后,马荣随我便装去城中到处走走,也好对此城知个东西南北,还可借此明采舆论,暗求民隐,作一番私访。洪参军与乔泰留下主持一应衙务。你二人须将衙院各门锁严,我外出期间,除后宅管家可去市廛采买米薪之外,他人一律不得进出衙门。午牌时分我们再次在此相会。”

狄公站起,一顶小黑弁帽头上戴了,又穿一件素净青衿,看上去活象一个悠闲自得的斯文士人。

狄公与马荣并肩走出行院。始时,二人南去,。看了看兰坊有名的白虎塔。城南有一荷花池,池中有一山丘,白虎塔就立于其上。池中菡萏吐艳,水边垂杨袅袅,狄公无心观赏这湖光山色,遂与马荣返回,混杂于北行的人流之中。

(菡萏:读作‘汉淡’,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

这日早晨亦与往常一样,大街上行人蜂攒蚁聚,街市两旁的大号小店生意也很兴隆,只是不闻笑语飞声,店家顾客一个个说话声都压得很低,开口前亦常常左顾右盼。

狄公与马荣走到县衙北面的双层拱门,西拐,直走到鼓楼前的市场方停。市场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来自界河彼岸的商贩,身着异装,均哑着嗓子招徕顾客,无不夸耀自己的货物价廉物美。还有些许天竺托钵僧人,东一个西一双正举钵化缘。这兰坊虽非京都华埠,只因地处西疆,故有此五方杂处之情形。

(徕:读‘来’;招徕:把人招来,沿用指商业上招揽顾客。

市场中央一渔人正与一白面书生吵骂,一群闲汉围了上去,一个个企足延颈,观看热闹。看情形渔人在斤两上做了点手脚,被后生识破,故争吵起来。最后,后生将一把铜钱扔进鱼篓,怒道;“区区小民,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下其手,欺骗善良,如今这世道真是奸小得逞,正义难张,奈何!奈何!”

话犹未了,一宽肩阔背大汉排众上前,对准后生面门就是一拳,一面骂道:

“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在稠人广众之中,指桑骂槐,影射辱骂我们钱大人,爷今日先让你尝尝老拳的味道,下次碰着。割下你的舌根!”

马荣见了这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忙将手按于他手臂之上,暗示他休得鲁莽从事。

围观的闲人见状,一个个如鸟兽散。后生则一声不吭拭去嘴上血迹,低头自去。

狄公给马荣一个示意,二人便尾随后生跟踪而去。

后生进了一条僻静闾巷,狄公大步流星追到他身边,说道:“相公请留步!恕我冒昧,适才偶见那泼皮虐待于你,你为何竟忍气吞声离去,不将他告到有司衙门?”

后生闻言立定,满腹狐疑将狄公与马荣上下打量一遍,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二人乃是钱牟的细作?休要异想天开,我岂能二次自寻不自在?”

狄公顾眄流唆,见巷中只有他们三人,乃道:“后生休要惊怕,我乃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讲不妨。”

(眄:读‘免’,斜视。睃:读‘缩’,看,常指斜着眼看,偷看。)

后生一听,顿时遍体生津,面色变白。只见他用手拭了拭前额,镇了镇精神,又深深舒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漾开笑容,对狄公兜头一揖,恭敬说道。“原来是县令大人微行到此,晚生这厢有礼了!老爷,晚生姓丁名祎,祖籍长安,昔年镇北大将军丁虎国之子,托祖上前德,有个秀才的功名。晚生久仰老爷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兰坊百姓盼望贤明县主,不啻大旱之望云霓。老爷这一来,兰坊可望大治,国家甚幸!黎民甚幸!只是老爷大驾光临,晚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老爷恕罪则个!”

(祎:亦作禕,读‘一’,美好,多用于人名。——华生工作室)

狄公说道:“言重了,丁秀才何须如此说话:”他记起十几年前北疆番胡穷兵黩武,侵犯中原,一时间北部边庭狼烟四起,兵戈扰攘。圣上封丁虎国为镇北大将军,御赐虎头金印,命其统领貔貅三万膺惩胡戎。不过兵罢战弭,班师回朝之后,他却身遭黜免,解甲归田了。狄公弄不明白,丁将军之子如何来到这鄙土边乡?想到此,乃对后生说道:“丁秀才,适才你话中有话,此城气氛似不正常,你有何皮里阳秋,尽管和盘托出。”

(貔貅:读‘皮修’,古书上说的一种凶猛的野兽。比喻勇猛的将士。——华生工作室)

丁秀才没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道“先借一步说话,容晚生请老爷二人喝一盅香茗,也好将一孔之见,一得之愚细细禀复。”

狄公应允。三人来到门巷犄角处一爿茶肆,于隅角一张茶案旁坐下。茶博士上茶毕,丁秀才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本县出了一个恶霸,名唤钱牟,此人独揽一县大权,武断乡曲,鱼肉百姓,全县竟无一人敢对他道个不字。钱牟在宅中豢养了约百名打手,这帮爪牙整日在城中狼奔豕突,欺压良善。适才晚生在市场并未指名道姓骂他,脸上也还是吃了他打手一拳。”

(豕:读‘史’,猪。)

马荣问:“这帮打手身携何种兵器?”

“这伙泼皮平素只带棍棒、利剑在身,但钱宅内却是十八般兵刃俱全,堆积如山。”

狄公问:“城中可常见番兵越界而来?”

丁秀才摇头答道:“晚生从未见得一个。”

狄公对马荣说道:“钱牟常呈文上合,报称胡兵犯境,每每被他击溃,这显然是他故意谎报军情,以骗取上台宠信。”

马荣又问:“丁秀才,你可曾去过钱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