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更糟了!”排军大为惊异,“看来我的脑壳也保不定几时搬家了。罢,罢!人生一世,有什么追悔的!胡子哥,痛快地说,你要把我怎样吧!”

狄公急忙说:“你胡扯些什么!我已决定让你重返军队,你曾是一个出色的军士,营幕、沙场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秃子将会替你管那一帮人,你对他也是这么说的。这儿是给军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面已写明你为维护地方安靖出了气力,所以县令出面引荐你重新归伍,你可能会被提升为校尉——现在你带上这公函可以去了!”

“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参军,他最了解你。”乔泰说道。

“那么就交给茅兵曹。”狄公微笑着说。“当你领到头盔、铠甲和宝剑的时候,最好就把它们全部穿装佩戴起来,然后再去看你的艳香,刘排军你应该娶她了,正式娶她为妻。她是一个好女子,别人不应分享她。同时。她也爱你,也需要你。”

他从桌上拿起乔泰替他买来的那包上等料子的丝绸交给排军,说道:“请把我这点薄礼送给她,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象个校尉的夫人。并告诉她,我十分抱歉不能陪她再到什么地方去查访案情了。”

排军将公函塞进腰带,把那包丝绸挟在粗壮的胳膊下面,惘然地望着狄公傻笑,黑堂堂的脸上闪出了喜悦和羞赧的光亮。半晌,才激动地叫道:“天哪!校尉,校尉!”他转个身,兴奋地冲了出去。

“那么说,老爷,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乔泰咧嘴笑道。“那天可差点儿动起刀兵!”

“不这样请,他会自己跑到这衙门里来?当然,我也没有时间去拜访他了。我们也要离开这儿回蓬莱了。你此刻带一名番役去飞鹤旅店将我们在那儿的衣服包裹取来、一并告诉这里的马夫,备好我们的马。”

狄公站了起来,脱下官袍,摘下乌纱帽,仍将自己的条鸦青旧葛饱穿上,戴上黑弁帽,径直来内衙书斋拜辞滕侃。

第十八章

在老管家引狄公进了滕侃的书斋。滕侃已换上了公余穿的青衿旧袍,头上一顶软翅纱巾。他见狄公进房,赶忙稽首让座,老管家送上茶盘便唯唯退出。这个场面使狄公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的情景。

滕侃给狄公倒茶,狄公忽然发现那四扇漆屏不见了。滕侃苦笑一声,说道:“我不想再看见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楼上锁起来了。你知道,它会引起我许多痛苦的回忆。”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语气严厉地说:“滕相公,请你不要再跟我重复这套漆屏的谎话了!一次已经够了!”

滕侃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狄公毫无表情的脸,问道:“狄年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讲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说。“这是一个编造得非常高明的感伤故事,你又讲得十分生动。前天晚上,我听后深受感动,然而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无稽之谈。你的夫人只有一个姐姐,并没有两个妹妹——这仅仅是一点小破绽。”

滕侃的脸转青了,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发出声来。狄公站了起来,走到开着的窗户跟前。他的手反剪在身后,看着窗外花园中袅袅摆动的竹子。背朝着滕侃说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爱你夫人银莲的故事一样荒诞不经。你只爱一个人,滕侃,这就是你自己。当然你也爱你的诗,爱诗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个狂大自负又极端自私的小人,你从来没有什么精神失常、狂乱的遗传。你无儿无女而又不想纳妾,你正是利用这一点来赢得所谓‘终身伴侣’的虚伪声誉。我是痛恨淫乱的,但我要为你夫人说句公道话,她与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听见身后滕侃粗急的呼吸声。

一天。你开始怀疑你的夫人和那个年轻画家冷德有私通关系,他们一定是在她姐姐的庄子里认识的。我想他们之所以互相接近、爱慕是因为他们两人都生活在郁愁的阴影里。冷德知道他活不长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痨;你夫人则是嫁给了一个冷酷无情的丈夫。你需要证实他们的关系,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随他们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监视他们。你用方巾遮上了你的脸,但那个老鸨却把住了你的跛腿,你那个时候正好在花园中扭伤了脚踝。这个临时的跛腿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伪装,它分散了人们对你其他特征的注意,而且扭伤的脚踝一旦痊愈,那个跛腿也就消失了。我本来早把这个情况忘了,昨天晚上我的亲随乔泰对坤山那只摔伤的脚踝发表了一通议论,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脚踝,这样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贞操是我们神圣的人伦纲常的基石,它关系到世风淳朴、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确规定奸夫淫妇双双都要处以死刑。你完全可以当场就捉拿住他们,你也可以将他们告到登州刺史那里。他们就会被连枷枷在一起,各搽半边黑脸满城游街,然后再去杀头。你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不想这么干,你不愿看到你精心建立起来的‘终身伴侣’的形象一旦毁坏,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骗了你的丑闻公之于众,让人家笑话。于是你决定不露声色,暗中酝酿杀害你夫人的阴谋,却又小心不让人看出你这样做是为了对她的不贞行为进行报复。而丝毫无损‘终身伴侣’的声誉。当然这一切又都不能冒着被人指控为谋杀的风险。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个绝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独自一人坐在你这个书斋里盘算过多少个夜晚了。还有一点,我也不得不说几句。你夫人确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诗人,你诗集中许多名句、警策都是从她作品里偷来的。你妒嫉她的才华,你不让她的诗集刻印,生怕露出马脚。然而我却读过了她自己亲手誊抄的一本诗集,可以肯定你的诗永远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传奇,海内的诗人学者、风流才子甚而闺阁淑媛都会交口传说,流为佳话,难怪我一开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个字,而且为之深受感动。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计划进行,你就会在一次精心筹划的精神失常时将你夫人杀死,然后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面前去自首,复述一遍这个精心编造的故事。刺史大人当然会判你无罪,这样你就可以体面地辞去官职,作为一个传奇色彩的诗人了此终生。你对女人毫无兴趣,所以你不会再婚,你会装出悲痛的样子为你夫人悼哀奠扫,直到你载着你的声誉溘然死去。

“我并不怀疑你早已有了一个报复冷德的同样巧妙的计划!但你没来得及将这计划施行,他就死了。你对你夫人的绝望当然幸灾乐祸。我听说上半个月你显得异常的高兴,而你的夫人却缠绵悱恻,哀痛地病卧在床。

“坤山杀害了你的夫人,她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点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静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刚把蒙汗药粉喷完后走进房间的,你吸进了药粉昏迷了过去。你苏醒过来后却认为是你目已把夫人杀了,这开不怎么使怀感到恐惧和激动。后来你有点显得狂乱和紧张,仅仅是因为你觉得这事不无离奇,担心是自己日夜思虑真的弄坏了头脑。这个想法使你的头脑有点糊涂,你不能沉住气冷静地将你的计划付诸实施。当时又正赶上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拜访,你在头脑混乱中对管家撤了一个笨拙的谎言。说你夫人去她姐姐庄子里了,同时又想尽快地将我摆脱。然而当你冷静下来的时候,你想到了我的到来真是一个天赐良机,这样你就有了第一个确认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证人,你将邀我一道去面见刺史大人,通过我的陈述,这个不幸的故事又会增添一层神奇的光辉。所以你赶紧派人来找我,可是我却不见了,你当时肯定感到很是失望,为之大伤脑筋。你开始怀疑起你的判断和你这个计划的可靠性!仆人们开始对卧房上锁起了疑心,那具死尸留在那儿也很使你心神不安。就这样你迈出了愚蠢的一步,将你夫人的尸体在没有检查一下的情况下就搬移到沼泽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终于来了。你津津有味地讲过你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又升起来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发现了一些缺点,并暗示你存在着第三者杀人的可能。我的意见对你来说是最不受欢迎的了,后来你意识到移动尸体的不智而我也许可能想出一个办法来帮你掩饰。因此你同意推迟去见刺史,同时放手让我去寻找真正的凶手。你认为我肯定是徒劳无功的,以为绝不可能会有第三者闯入这样的巧合。

“现在对你来说一切结果都是很好的。你没有亲手杀死你夫人,这对你可能还不满足。可是另一方面,你现在却是一个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诗人了。你的夫人,也可以称为诗友,被人残酷地杀害了,而你作为一个诗人,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名声将会越来越大。四漆屏的传奇没人讲了,但你们这对终身伴侣的故事却人人称道,代代流传。你的诗不可能再有任何长进了,人们会说这完全是破坏你幸福的这一残酷打击所造成的。悲痛欲绝当然会挫折了诗思和灵感。人人都会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赞扬你的诗歌,你的诗名即使与那王、杨、卢、骆齐称也不为过的。”

狄公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的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种近乎鄙夷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话:“滕相公,我要与你说的就是这些。当然我会对这一切守口如瓶,这一点,你毋需担心。我只指望以后再也别读到你的诗了。”

窗外花园中的翠竹在薰风里发出淅淅瑟瑟的声音。

书斋内好一阵子沉默。

最后,滕侃终于开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说我不爱我的夫人,这究竟不是事实,我是深深地爱着她的。只因为我们没有子嗣,我心中一直闷闷不乐。她的不贞对我是一个残酷的打击,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几次怀疑自己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绝望中我编出了这个四漆屏的故事。就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尽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杀了,但我却没有这样做。既然我没有杀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经具结了此事,你就完全没有必要对我说刚才这一番话。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应该可怜可怜我这个希望破灭的人,而不应该把我的弱点和错处象作刚才那样全数抖露出来并加以残忍的冷嘲热讽。狄年兄,我对你很失望,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宽仁公正的君子。但为了显示你自己的聪明才干而来羞辱、贬低一个濒于绝望的人,这不是宽仁厚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说我仇恨自己的妻子,并为你这种无端的污蔑强行辩护,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

狄公转过身来,面对着滕侃。滕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只把头低垂着,不敢正觑狄公一眼。狄公锐利的目光盯着他,冷冷地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的情况下我从不指责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门南街那个秘密妓馆去是完全正当的,因为你必须对他们的关系加以证实。若是你那时冲进房去将他们两人当场拿获,或者羞愧地跑回家来俏悄自尽,或者采取其他天晓得的不顾一切的激烈行动,我就会相信你是真爱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儿去偷看他们,这就暴露了你变态的心灵和堕落的本性。同时也给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确凿证据——滕相公,就此告辞了。”

狄公稽首施礼,拂袖而去。

乔泰牵着两匹马正在衙门的庭院里等他。

“老爷,我们真的就回蓬莱去了吗?”他问。“你在这儿可呆了只有两天哪!”

“够长的啦!”狄公答道。

他们出衙门上了大街,跨上马鞍,加了一鞭,从西门驰出了牟平县城,沿着城外绿杨荫里一条沙堤放辔驰驱着。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里还留着什么东西,他勒定缰绳,止住了马,伸手一摸,原来是印着“沈墨、福源商号牙侩”的最后一张大红名贴。他笑了笑,将它撕得粉碎。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红色碎片,然后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马后飞舞了一阵,慢慢和扬起的尘土一同落到了地上。

(全文完)

第四部 迷宫案

简介

狄公被调任至地处边陲的兰坊,一到任所,城门和衙门却是紧闭,城内一片萧条,县衙里仅剩一人,公堂积著厚厚的尘土,到处毁损破败,但县衙后的县令居所却是整洁干净、完好无损,为何这般蹊跷?

一位素有清正廉明之名的京中高官,为何突然坚决离职,到这边陲城镇隐踪安度晚年?临死前,又为何口述遗言只留给次子一卷画轴,其余庞大家产皆归长子所有?

种种疑难层出不穷,城内本就诸事缠身,穷于应付,这时又闻胡人即将来袭,而狄公手下可信赖的军卒却不及五十人,兰坊城危在旦夕……

第一章

兰坊城东一片重峦叠蟑,四乘马车正穿山越岭向城池方向缓缓迤逦而行。

第一乘车上坐了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和他的忠实助手洪亮。狄公背靠一只书箱坐于铺盖卷之上,洪亮则在对面一捆布帛上坐着。由于行程遥远,道路陂陀,一路上颠簸之苦,不言而喻。狄公与洪亮已一连行了数日,很是疲顿,只得借包裹囊担做软垫,尽量求得一点舒适。

(陂:读‘坡’,陂陀:倾斜,不平坦。)

后面是一乘罗帷篷车,里面坐了狄公的妻孥和侍婢。她们更经不起这长途劳累,一个个均蜷身缩脖,枕藉于车内被褥之中,合上眼睛,以期小憩一会。

(孥:读‘奴’,妻子与儿女的统称。)

最后两乘装了一应包袱行箧,有几名家奴摇摇晃晃坐在大堆行囊箱笼之上,另几名胆小的则伴着几匹汗马一路徒步而行。

(箧:读‘切’,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

黎明前,狄公一行离别了于平川上投宿的最后一个庄子,此后便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之中。一路上车辚马萧,除几名樵夫外,并不见商贾行人,更不见村舍农家。按照路程狄公本来可在天黑前赶到兰坊,却不期途中一只车轮毁坏,耽搁了两个时辰,现在已是日薄崦嵫,暮霭沉沉,四周群山险恶,令人望而生畏。

(崦嵫:读作‘烟资’,山名。在甘肃省天水县西。古代常用来指日落的地方。)

车仗前两彪骑身挂利剑,弯弓搭在鞍座前桥之上,狼牙箭于皮蘭中咯咯作响。两骑乃狄公的亲随干办,一唤乔泰,一唤马荣。二人奉主人之命,一路护送车仗西行。狄公的另一名亲随手办名唤陶甘,上了几岁年纪,面容清癯,腰背略驼,与老管家一起在车仗后紧紧相随。

马荣登上山梁顶峰,将坐骑勒定,放眼一瞧,前面山道通向一道蓁蓁谿壑,再过去又是一座嵯峨苍山。

(蓁蓁:读作‘真真’,草茂盛的样子。谿壑:读作‘西鹤’,山谷溪涧。嵯峨:读作‘矬鹅’,山势高峻。——华生工作室)

马荣在鞍座上转过脸来,对身后车夫骂道:“你个鸟人,半个时辰前你就说兰坊旋踵即至,却如何还要再翻一座崚嶒大山了”

(崚嶒:读作‘棱层’,形容山高的样子。)

车夫听他出言不逊,好生不快,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道:“差爷休要心急,翻过下一道山梁,兰坊城就在你眼前了。”可他在嗓眼里却在骂衙门里的家伙就是没有耐性,还动辄出口伤人。

马荣对乔泰说道:“太阳偏西之时这厮就说‘下一道山梁’,行了这许多路,却又是‘下一道山梁’,现在我们前不靠店,后不着村,即便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到了兰坊,也太晚了。那卸任的邝县令一定从午牌时分便翘首金足,望穿秋水,专候我们的到来,以向我们主人移印交割。还有一县僚属,公卿王爷,名流显宦,按国礼官俗在新县今走马上任之日,都要去城外接官厅中为他摆宴洗尘接风。如今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早已饥肠辘辘了。如此。好不狼狈!”

乔泰说道:“腹中饥饿倒也罢了,造口中干渴最是难熬!”说罢掉转马头走到狄公车边。

“老爷,前面又是一条深谷,过了谷,还要再翻过一座大山,我们方可到达兰坊。”

洪亮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官场中调职瓜代之事本属平常,然老爷这次调离浦阳,补缺兰坊,也委实来得太快,不兔令人遗憾。虽然我们一到浦阳就立即碰上了两大疑案,弄得我们席不暇暖,疲于奔命,然那地方毕竟是一处物阜民丰的舒适所在。”

狄公淡然一笑,将身子重新于书箱上靠好,说道:“京师禅门内那帮残党似与广州商界的狐朋狗友串通勾连,同恶相济,进而加压于朝廷。我在浦阳离任满尚早,却如此提前调迁,原因恐就在此。不过,在象兰坊这样一个边野之区任职亦不无益处,我们在此无疑会遇到在通都大邑永远也遇不上的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可大显身手,大干一场。”

洪亮对此番议论虽点头称许,但脸色仍阴沉忧郁。他已年过花甲,华发满头,从浦阳到兰坊有好几日路程,一路辛劳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从年轻时起就是太原狄府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是狄家的一名义仆,狄老太公对他很是喜爱。待到狄公入仕为官,他执意同往侍候小主人,狄老太公欣然应允。这样,他就成了狄公的一名心腹随从,狄公每到一处赴任,都委他以官衙录事参军之职。

车夫啪啪甩了几鞭,车仗过了山脊,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深谷行进。

片刻间,车仗已到谷底。道旁蓁莽芊绵,荒凉芜秽,头顶松柏阴翳,夭矫婆娑,本来就不明的山道顿时变得更暗淡了。

狄公正欲传令掌灯举火,忽闻道旁一声吆喝:“肥羊休走,快快丢下买路银!”喊声未落,车前车后立即有人呼叫响应,乱声中一帮面蒙黑纱的强人突然从树丛中一涌而出。

乔泰与马荣正欲抽出利剑,却早被一伙强人拽下马来。与此同时,那为首的强人挺一杆长枪直向狄公猛扑过来,另两名强人也奔向车仗后面袭击陶甘与管家。

车夫见情势不妙,急从车上跳下,躲到树丛中不见了。狄公的几名家奴也吓得抱头鼠窜而去,只恨爹娘当初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狄公等众人事先毫无防备,又以寡敌众,始时不免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洪参军正欲跳车,脑门上却挨了一棒,昏晕过去。老管家也被一强人击倒”。但乔泰、马荣本为武林高手,对这打斗之诀窍,克敌之绝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狄公固通文墨,亦精武功,刀枪拳棒自是样样错熟;陶甘虽与枪棒无缘,却足智多谋,惯以种种手段引诱凶犯受骗上当,然后擒之。如是双方没斗几个回合,强人渐渐乱了阵脚,抵敌不住。狄公率众猛攻猛打,越战越勇。乔泰一剑结果了一名强人,马荣砍翻一强人后,又手起剑出,将另一强人刺了个穿心。正欲拔剑再刺,却冷不防被身后一强人一棒打在左肩之上,跌倒在地。乔泰见状,忙接过那强人厮杀,不期另一强人又杀向马荣。马荣左肩疼痛,左臂僵直,只得蹲伏在地,用一只右手与那强人厮打。马荣的对手个头不高,手舞一把匕首,在马荣身边跳来跳去,寻机下手。

狄公正前来助战,马荣却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那匕首便从强人手中脱落下来。马荣又将他按倒在地,一条腿跪在他身上。

强人经不起任,嘶声怪叫起来。

马荣刚一松腿,那强人却又举起另一只手对马荣劈头盖脸打来,但那拳头分量轻似棉花,犹如给马荣掸土一般。马荣喘着气对狄公道:“老爷,请将他面纱揭了!”

狄公扯下面纱,马荣惊叫道:“啊!原来是个年轻女子!”马荣见姑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忙松开了她的手。

狄公将她双手反锁于背后,说道.“强人中有此自暴自弃的女子并不鲜见,亦将她捆了!”

乔泰此时已制服了他的对手并将他五花大绑捆了。马荣唤过乔泰,乔泰遂将姑娘两手缚于背后。马荣站立一旁抓耳挠腮,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那女子则一声未吭,从容受缚。